作者:浪山海
既醉谁也没去理,提着裙角跑到了李寻欢身边坐下,笑靥如花地接过了李寻欢递来的筷子,她似乎轻声说了句话,李探花便含笑点了点头。
众人这时也都渐渐回过神来,有些什么心思的,见到坐在那儿的李寻欢,就歇了,如今江湖上谁不知道,龙啸云一家都是受李探花庇护的,别说是龙啸云的独生爱女,就是龙啸云跑出去结拜的兄弟,但有死伤,李寻欢也会为兄弟报仇。
只是难免一眼接着一眼看过去,仿佛少看一眼就是天大的损失。
上官飞紧紧地握住了龙啸云的手,冷漠少年的眼里迸发火光,他一字一顿地道:“龙伯父,不就是和我爹结拜吗?结!你还想和谁结拜?金钱帮绝不推辞!”
李寻欢隔了老远看向上官飞,凤眼冰寒,冷厉如刀。
第89章 飞刀问情(10)
既醉已经守着李寻欢许久了。
她没有哪次比这一世难熬, 遇到了可心的男人,但还没长成,一面数着日子过, 一面又担心把人等老等丑了, 时不时想起就要去看两眼, 确认李寻欢没有中年发福,没有多长皱纹, 仍是风姿动人李探花, 才会拍拍胸口放心下来。
惦记了整整五年,这块肉不吃到嘴, 她再过几百年夜里惊醒, 都要气得扇自己一巴掌。
李寻欢如今还住在李园里。
他本想另寻地方居住, 但自梅花盗事了之后,云云就常去李园寻他玩,云云说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她很喜欢这座园子, 李寻欢不免又想起自己幼时在李园长大,一家和睦的情景,一时不舍, 便也这么住了下来。
李园很大, 他仍是住自己的小筑, 却会给云云留最大最漂亮的地方留宿,小姑娘一看就是很喜欢奢侈的,李寻欢不觉得不妥,只觉得可爱,大约是因为他娇养得起。
这几年李寻欢也不是没有出门,阿飞就时常来找他帮忙, 只不过他这样的性子,无论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是不愿意声张的,他逃名避世,闲暇时光只愿意住在自己的桃花源里,邀一二好友赏花听雨,煮茶会诗,弹琴作画,饮酒就免了。
大概是在两三年前,云云小姑娘刚开始有了点少女模样的时候,有一日他喝得很醉,不知为何睁开眼就是小姑娘放大的脸,唇上带着些柔软的余温,他惊骇极了,云云却天真地眨了眨眼睛,说酒气很臭。
自此李寻欢每次喝酒都会想到那张放大的脸,唇上那一点残存的余温。李寻欢素来见惯世面,却被骇得不敢去问,不敢去想,能怎么问?能怎么想?他一个做人长辈的,借着酒醉猥亵侄女,云云不懂,他竟也慌张地盖过此事。
李寻欢几乎戒了酒。
今日席上,阿飞不在,自从小姑娘及笄生辰快到的时候,李寻欢就也和龙啸云一样,将所认识的年轻人一个个掐着指头数过去,只觉得哪个都不适合,哪个都不般配。按李寻欢的想法,阿飞是很好的,他年轻英俊,武功很高,云云可以在他的保护之下过上安稳的生活,可思量再三,难免又找出些不妥。
阿飞很像他年轻的时候,天性热爱自由,爱厮混江湖,每逢高手必要挑战,做他的友人很好,但不适合做丈夫。
而阿飞似乎也没想过这回事,李寻欢问过他的意愿,少年怔愣了一下,笑着说道:“看着她从那么点大,长成漂亮女孩子了,只像是多了个妹妹,我没想过别的。”
李寻欢想着,阿飞大约还没开窍,他与诗音更是从小一起长大,不也……李寻欢忽然惊住,发觉自己竟有许久没有想诗音了。
每日睁开眼,就开始想云云,倘若云云来了,自是欢喜,命人备下许多吃食玩具,一整日精神奕奕看她笑闹玩耍,陪她逛些商铺,要什么买什么,有时候不出门,只是陪她做些打发时间的游戏都觉得十分快乐。
倘若云云不来呢?那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懒怠写诗,懒怠作画,商铺的账本都不愿去翻一页,恨不能闭上眼睛就是一天过去。
偶尔和阿飞出一趟远门,离开保定十天半月,李寻欢感觉自己就像是个空壳子,心已经飞回了保定城,绕在小姑娘身边,只有一个提线木偶般的躯壳在跟着友人行动。
李寻欢是很知道这事不妥当的,他以前想诗音,多半想的是那段两小无猜,一家几口的情景,回忆里的甚至几乎都是幼童时候的事了,他想的是一个家,有父亲,有大哥,有诗音,后来大哥父亲不在了,就只剩一个诗音。
可想云云,只想那一个女孩子,想她的笑容,想她的活泼可爱,想她的全部。
李寻欢无所适从,只能一遍遍提醒自己:你已经老了,不再是青年时候了,你不能去想十几岁的漂亮女孩子,你现在的年纪,足可以做人家的父亲。
没什么人能坦然地接受自己老去,这相当于一种心灵上的折磨,李寻欢每日都在折磨着自己,终于能放平心态。
可坐在生辰宴上,看着那些宾客用贪婪的目光打量着小姑娘,李寻欢冷冷地扫视过去,没有看到半个出众人物,都是些二流货色,凭他们也配用这样的视线去看待云云吗?
上官飞看别人也是这么个想法,他自傲极了,觉得在这一众宾客之中,唯有自己能配得上龙小姐,他爹让他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他愿意的啊!
后半程的生辰宴,上官飞死死地抓住了龙啸云的手,露出万分诚恳的表情,少年这辈子都没和人拉过关系扯过话题,硬生生干巴巴地说了半个时辰的话,龙啸云横看竖看,最终从话的缝隙里看出了结亲两个字。
龙啸云就想起那个硬要做他晚辈的吕布来了,和上官金虹结拜立刻变得不香了,他冷淡了下来。
因既醉和李寻欢坐在一起,满座的宾客没什么人能顶着李探花飞刀般的眼神过来献殷勤,龙啸云就变得极为抢手起来,江湖人到底还是老一辈想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姑娘家的意愿有什么要紧?
生辰宴散了之后,许多人都想找龙啸云拉关系,既醉只告诉龙啸云,她一个都没看上,然后就快乐地收拾了两天的衣物行李,和她娘告了个别,跑去李园住了。
林诗音对着既醉温温柔柔,一回过身来,命丫鬟婆子把龙啸云的被褥衣物丢出去,“告诉老爷,请他去书房住几天。”
周嬷嬷这几年抱了几个孙子孙女,人也越发慈祥了,劝解道:“老爷到底是个江湖人,江湖上的事就是这样,夫人何必和他生气呢。”
林诗音哼了一声,“我看齐家的孩子就很不错,说明年考个秀才再来提亲,两家里私下谈成了就很好,偏他好招摇,要让云云去那么多人面前露脸,那什么金钱帮少主如今还缠着他要见云云,真要让云云去见了,这辈子他都别想来沾我的边!”
周嬷嬷对江湖上的事其实也不太懂,林诗音长住河北,也不知道金钱帮是多大的声势,只是气恼。
龙啸云精疲力尽应付完上官飞,一回来被褥都丢到书房里去了,他叹了口气,隔门先赔罪,殷勤如当年。
待龙啸云赔罪完去收拾书房,脚步渐远,连周嬷嬷都叹道:“世上能有几个老爷哟。”
林诗音并不是冰做的美人,十几年了,石头都要捂热了,她这两年甚至愿意出门见一见龙啸云的兄弟朋友,也允许龙啸云一个月有半个月住在她房里,只是嘴上总有些嫌弃他。
周嬷嬷看得明白,和二少爷在一起的时候,夫人是寄人篱下的表姑娘,总有些仰头看人的意思,只怕被嫌弃,小心翼翼让人心疼,对龙啸云,才有些夫妻过日子的打打闹闹,当然,打的是龙啸云,闹的也是龙啸云。
这也就是人常说的夫妻缘分吧。
李园里如今开着梅花,积雪覆盖青石路,有暗香迎面。
既醉来的时候,李寻欢正和阿飞一起喝茶,阿飞见到既醉,很开心地朝她招手,扔了个盒子给她,明明是挺轻的动作,李寻欢却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接,怕砸到了既醉。
他半途反应过来收了手,既醉接住盒子,打开一看,是一根很漂亮的玛瑙簪子,桃花粉的玛瑙被雕成几朵小花的形状缀在一起,簪身是细银雕刻,有个云朵般的弯曲弧度,十分精致。
阿飞笑道:“欠你的生辰礼,东西不贵,做工可贵了,花了我半年的进账。”
既醉眨了眨眼睛,“那你混江湖混得好惨哦,还不如跟着我爹去走镖。”
“你这没良心的小丫头,只会替你爹招工。”
阿飞笑着说了一句,伸手想去揉既醉的头,及笄之后的头发就不再是小揪揪的女童发式了,既醉今天梳了很漂亮的头发,戴着簪环首饰,特别好看,阿飞的手刚要落下,就被李寻欢按住了。
既醉也吓得后退几步,环佩叮当地响,李寻欢看了一眼,确认头发没有被碰到,才松开阿飞的手,只道:“梳得这么漂亮,花了很多时间的,你一揉就会散,当心云云跟你哭。”
阿飞不懂这个,便很敬畏地收回了手。
既醉把那根玛瑙花簪小心地簪在了右侧鬓角,轻轻晃了晃脑袋,问道:“好不好看?”
李寻欢和阿飞都是点头,既醉忽然看向李寻欢,笑眼弯弯地道:“前两日生辰宴,李叔叔人去了,可没给我送礼物,不会是忘记了吧?”
她瞪大了眼睛,仿佛只要李寻欢点点头,就会立刻生气。
李寻欢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又带了几声咳嗽,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长盒,看形状大约也是簪子,既醉鼓了一下嘴巴,她就知道,男人送礼物都没什么新意。
既醉打开盒子,却见是一柄飞刀。
第90章 飞刀问情(11)
李寻欢的飞刀, 虽然名列兵器谱第三,却并非什么神兵利器,不过是家普通的铁匠铺子花了三个时辰打造的, 比不得青魔手, 也比不得那把名传天下的鱼藏剑,甚至连“李寻欢的飞刀”这个名字, 也不止一柄飞刀在用。
既醉实在是个很聪明的狐狸, 她只是愣了愣,就像是收取了什么寻常礼物一样合上盒子, 收在怀里, 没有去问这其中有什么含义,也许是有的, 也许没有,问出来了反倒坏了这难得的暧昧气氛。
李寻欢却没有多想, 只轻声解释道:“这柄飞刀曾放在我心口,替我挡过一根毒针,这是一柄能带来好运的刀。”
金银珠宝, 华服美裙, 李寻欢见到什么好东西都会给既醉留一份,十五岁的及笄礼物, 送首饰的人太多, 他实在不必去锦上添花,想来想去,只想到了这一柄飞刀。
既醉眨了眨眼睛, 似乎想不到什么可以生气的地方,嘴角一翘就笑了起来,她的笑颜总是很灿烂, 眼睛微微弯着,长长的睫毛垂下,在脸颊上落下扇子般的阴影,美得让人心醉神迷,李寻欢入神片刻,又惊醒过来。
阿飞也很喜欢既醉的笑,他打从少年时认得既醉,如今也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了,在江湖上这几年却一直没遇到合心意的红颜知己,大约就是因为美人见得太多,但他总是以一种欣赏的态度去面对既醉的美貌,他是很坦然的,男人不爱美色爱什么?可除了欣赏美色之外,他也是真的没有那个想法。
阿飞难得来一趟保定,既醉和他出去玩了一个上午又回来,李寻欢正在厨房做菜,他一辈子都是少爷,前三十年十指不沾阳春水,这几年闲暇无聊时多翻了几本膳经,偶尔试做了几次。
小李飞刀手上功夫极好,也有些天赋,做出来的吃食都极美味,既醉只吃了一次就喜欢上了,每次来李园,都要缠着李寻欢给她做。
李寻欢练了些时日,做得最好的是一道扒鸡,肥而不腻,香味入骨,既醉一顿就能吃上一整只。
听说今日做了扒鸡,既醉立刻就丢下了阿飞,端端正正地坐到桌前等着上菜。
铁传甲如今是李园的大管家,他不大出门,倒也没白了多少,还是个铁塔壮汉,像护卫多过管家,他没让别人沾手,自己几趟来回,珍而重之地将少爷亲手做的菜一道一道端上桌。
阿飞并不和既醉抢,他现在已经养成了吃饭绝对不碰鸡的习惯,出门在外也这样,别人还当飞剑客有什么饮食上的忌讳。
李寻欢用热水浸了手,擦干净,再浸泡一会儿,反复擦干两次,才算是完成了一次净手。
既醉一直眼巴巴地等李寻欢上桌,她的礼仪一贯是很好的,要等人来齐了,主人先动筷子才会开始吃,李寻欢坐了下来,忽然见既醉和阿飞坐在一起面对着他,阿飞是很俊的,且年轻,眼里带了点笑意看着小姑娘,青年与少女,看起来十分般配。
李寻欢顿了顿,夹了一筷子豆腐,默然地用餐。
既醉饱饱地吃了一顿鸡,便催着阿飞讲些江湖故事,花厅里有几枝新剪的腊梅,李寻欢站在桌前作画,听着阿飞讲那些亲身经历说得像些传奇故事,他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滋味,只是偶尔听到一节,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开口。
阿飞却不明就里,说着说着就道:“大哥的飞刀实在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兵器,那花花姐儿借了水幕屏障以为自己能够脱身,还想诱惑大哥,那时大哥只是笑了一声,说——”
既醉捧着脸听着,忽然听见一声当啷响动,再看去,却是李寻欢那边不小心打碎了白瓷的颜料盒。
李寻欢轻轻咳嗽了起来,慢慢地说道:“人老了,手也僵了。”
阿飞挠了挠头,刚想继续说完,就听李寻欢咳嗽得更加厉害了,他眨了眨眼睛,忽然反应过来,眼里便带了点笑意,只道:“大哥说了什么,我给忘了。”
既醉捧着一边脸,看这两人把她当傻子糊弄,她的视线落在李寻欢身上,又看了看阿飞,阿飞是很好很好的,可一块新鲜的白切鸡哪有一只成熟的扒鸡来得香,她掐着手指头好不容易才熬到今年,搬来李园住的这几天,她就准备找个时间挑明心意。
这辈子父母双全,过得舒心,既醉才不想给自己找个夫君过活呢,这世道女子不好过,嫁出去了就更不好过,她只想及时行乐。
李寻欢的作画颜料都是很贵的,他的画作更贵,外头有人花了高价想买,都是有价无市,这一泼就是一张画,深黄的颜料覆盖半张宣纸,倒不是因为手抖,而是李寻欢回过神来,注意到自己画了些什么。
美人紫罗裙,菱唇半含笑,回身向他招。
李寻欢,你已经疯癫了?
此时又听阿飞那边说起他的事,才一时惊慌打碎了颜料盒。
李寻欢看着半张废稿,咳得撕心裂肺,恨不得能把自己活活咳死,他这样卑劣下流的人,为什么还不立刻死去?
这一日,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入夜时分,阿飞熟门熟路地寻了个楼阁睡下,他是没什么心眼的人,又是睡在大哥家,沾了枕头就去敲周公的门,睡得雷打不醒。
既醉就住在李寻欢的冷香小筑边上,只隔一片竹林。
李园的下人都很熟悉既醉了,比起之前既醉和龙啸云林诗音一家三口住在这里的时候,他们要客气得多,至少没什么人背后说闲话了,李寻欢是他们伺候长大的少爷,少爷的态度代表一切,李园的下人几乎都把既醉当成半个主子看待。
少爷这辈子大概是不会娶妻生子了,就当收养个干女儿在身边,也有个陪伴。
干女儿既醉一脑子花花主意,一心只想着干爹,她让人打了热水,美美地泡了个腊梅花瓣澡,一直泡到夜里,水都换了好几轮,这才换了身漂亮的粉缎裙裳,拢着一条厚实的大氅,不要丫鬟跟着,穿过竹林去冷香小筑敲门。
李寻欢是一个人住在冷香小筑的,铁传甲每天早起会过来服侍他,但不和他住一起,因为李寻欢很怕自己说了梦话被人听见。
喜欢一个人,哪怕万分小心,都是很难遮掩住的,李寻欢有时候也想逃离李园,逃离保定,离河北远远的,再次躲到塞外边关去,这一次十年二十年都不回来,可他连李园都走不出去,只怕他离开了,云云去找他,找不到他。
李寻欢在冷香小筑找了很久,挖出许多年前埋的几坛酒,又翻找一阵,找出了几只早已尘封的酒杯,他那时年轻,喝酒都极讲究,什么葡萄美酒夜光杯,汾酒还需白瓷配,喝一种酒就要换一个酒杯,谓之风雅。
前几年倒还是喝酒的,只是没那么讲究了,只要有个杯子,如今再找出酒来喝,都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和酒杯放在一起的是一本略有些年头的书了,像是什么风俗艳谈的手抄本,书名《怜花宝鉴》,很俗气的名字,李寻欢一边倒酒,一边翻开,他从第一页看起,没翻两页忽然愣住,又去翻中间的书页,草草过目一番之后,酒也变得喝不下去了。
这是一本记载了很多邪异武学的秘籍,从医术到蛊术再到毒方,小至易容,大到摄心,博采众家之长,竟是一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家里的武功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