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淘姜
贾珍最终花大价钱弄到一副楠木板,就这他还嫌不是檀香木的呢,闷闷不乐的叫人糊漆打棺材。因为贾蓉捐前程一事没人接手,只得不了了之,贾蓉的黉门监不过是个捐纳的监生出身,连正式品轶都没有,灵前执事等物自然只能按庶民级别供奉。
看着僧道榜出来的经榜,上面只寥寥一行大字:世袭宁国公冢孙妇贾门秦氏之丧。
贾珍不满极了,深觉怠慢可卿。于是他左看右看贾蓉都不顺眼,要不是他不争气秦可卿的葬礼怎能这么寒酸?便时常逮着琐碎小事将贾蓉叫到面前跪下挨骂、让小厮啐他,也不管来来往往异样的眼光。
惜春作为贾蓉的姑姑,侄媳妇去世自然会参加丧礼,她还是在园里住,只每日与凤姐儿一起过来坐坐、陪陪族中女眷。
这日凤姐儿因月份已大有些嗜睡,两个过来得晚些。凤姐儿嘱咐人将惜春送到大花厅,自己先去瞧瞧卧床的尤氏,眼看着惜春踏上花厅的台矶才扶着丫头转去尤氏房中。
已知冬日,花厅都挂上厚重的门帘,惜春正欲掀开帘子进屋,就听屋里一阵嘻嘻嗡嗡的说笑声。
“凤辣子今儿怎的没来?”
“大肚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肯定懒得动弹呢。”
“她好命,娘家虽倒了琏二却又升官,如今又怀上了,啧啧。”
“只看她这胎是男是女了,要是又生个女花,没了王家压制依琏二那花花心思她以后可有得受呢!”
众人酸了几句,一个族中女眷抱怨道:“非要停灵四十九日,当别人家里没事做么?我们手里又不似主家这般松快,不提前预备着年货临头再买贵上许多呢?谁愿意去当那个冤大头?”
“谁说不是呢?天天把人弄过来溜,一个早死的年轻媳妇子,又不是官夫人又没留下一儿半女,哪里配得起这么大的阵仗?”偏贾珍把人不得了,弄出这许多麻烦事。
“说个大不敬的,便是孝宗都只停灵二十五天,她倒脸大!”
明明是贾珍一意孤行,妯娌们却丝毫不提,只一味埋怨一个死人。
一个堂客压低声音道:“你们不知道?这四十九日又是诵经念咒又是超度亡魂的,就是为免亡者之罪呢1。”说到兴奋处她眉飞色舞,声音也不由得大起来:“她惯会做人,阖族谁人不知她孝顺慈爱、怜贫惜贱?连老太太都说她是孙媳妇里第一得意人呢,她能有什么罪孽要超度四十九天?”
众人都听过府里的传闻,个个暧昧的交换视线,眼里闪烁着八卦的、快慰的亮光——谁叫秦氏人设完美?又美又聪明又会做人,把所有人都比到尘埃里?没错儿尚要扒她的皮呢,何况她确实做过背德之事?下人都喊出来了!
就听那堂客似嘲笑似喟叹:“还不是与她那老公公不干净?没人伦的东西!把我们贾氏一族的脸都丢尽了!死了还要劳动我们为她熬日子守灵,她也配!”
“听说她根本不是病死,是自尽!”另一人爆出大瓜:“你当他为何要叫和尚道士到天香楼打醮?听说两个在天香楼做那丑事被人看了个一清二楚,以前只风言风语她还能掩耳度日,现在被捏到实证,她没脸见人可不就吊死了?”
“咦~这么说此前她那触柱而死的丫头也?”
“主子弄出这个事,不管知不知情她还活得了?”
“可惜了。”
众人不想听到这中内情,一时激烈的讨论起来。
惜春与她们一帘之隔,将这些事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脸色煞白,捏着拳头全身颤抖,入画担忧的扶住她,其实这事她们下人之中早就传遍了,只小姐们还没听到风声罢了,大爷太过荒谬!如此行事叫小姐如何自处?
在里面编排得愈发龌龊之前惜春挣开入画砰的掀起帘子,昂首走进去,冷冰冰的眼睛扫视众堂客一眼。
正闲话说得起劲的妇人们蓦的噤声:怎么四小姐进来了?她何时来的?没听到这些……罢?
妇人们面面相觑,那个最先爆料的堂客把眼一挑,一个哥嫂不疼亲爹不爱的小丫头片子,怕什么?便是她听了去又如何?她一个娇小姐还敢说出去不成?亲哥哥和亲侄儿媳妇做出这种事,说出去她也讨不到好!
这妇人笑道:“四小姐来了,快来这边坐,这边暖和。瞧这小脸儿冻得发白,别是在外面站久了罢?”
“呵,四小姐早该进来了,你是千金之体,各处人来人往的可别不小心沾一身腥。”她掩嘴呵呵一笑,得意道:“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
众媳妇听明白了其中深意,均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有这么个大哥,便是嫡小姐又如何?难逃被编排的命运。
只现在养在荣府逃过一劫罢了,等大了回来再看,到时才苦呢。
惜春自然知道她口中的“腥”指何事,即便她不愿相信哥哥做有悖人伦之事,但她生性聪明,本就对贾珍一系列超乎常理的行为有所怀疑,只她以为贾珍苛待了蓉儿媳妇才死后补偿,没想到这方面上去。
她一个小姑娘,就算知道哥哥不靠谱,哪里能想到他竟这么荒唐?蓉儿又该如何自处?
惜春到底不是原书中孤独不安只求自保的小姑娘,她在林府受贺秋与黛玉影响颇深,再加上近来时不时的给京报投稿,藕谢先生在绘画圈也打出了些名气,惜春精神有了支柱,并不过分看重别人的议论。
林姐姐面对特地写信来骂她的信件都能淡然自处,她说得对,一千个人有一千个想法,她若一个个都放在心上哪里还有精力去钻研画技呢?
虽不喜贾珍行事糊涂,但也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去。
惜春冷笑:“口上不积德的都不怕被带累,我怕什么?横竖我还有你们几家的姐姐陪着呢。”蓉儿媳妇再如何也已经去世,编排一个死人很骄傲?
面前这位正是贾珖的媳妇,他们家也有一个比惜春大月份的女儿,都是贾氏族人,带累的岂止她一个?
贾珖不想惜春这般戳人心肝,噎住半晌,到底闭嘴。
一时凤姐儿进来,见一屋子女人默默的坐着也不说话,奇道:“今儿稀奇,怎么一个个都成锯嘴的葫芦了?莫不是端上来的瓜果点心不合口味?”往日活像比别人多长了一张嘴,吵得房顶都能掀翻呢。
见惜春站在一旁,她打趣道:“怎么干叫四妹妹站着,你们不厚道,别是欺负我们四妹妹了罢?”
凤姐儿察言观色,见惜春神色不好,心下纳罕,惜春一向少生事,对周围人不感兴趣,这些人怎么惹到她了?
她凤眼一挑,惜春可是她铺子里能推出新品的关键人物,若是谁敢对她无礼可别怪她出手!
“合口味,合口味,琏二奶奶过来坐,四小姐快坐这边。”
众媳妇前脚才说过凤姐儿的酸话,又怕被惜春听了转告凤姐儿,这位可不是好相与的,连婆婆的陪房都敢打发,过后却一点事都没有,谁敢惹她?
忙不迭的扶挺着大肚子的凤姐儿坐下,又讪笑着给惜春腾最暖和的地方,打哈哈揭过这一茬。
凤姐儿按下此事,先将眼前事情办过再说。
宁府贾珍的事黛玉也听说了。
倒不是府里人传闲话,黛玉此前与贺秋英莲一起逛街时偶然间听见酒楼里一群人正讨论这事,黛玉听到只言片语便已皱起眉头。
贾珍这么做让惜春以后怎么办?
是了,不是所有兄嫂都似自家兄嫂这般疼爱妹子的。
惜春比黛玉小,又依赖她,黛玉在惜春身上感受到了做姊姊的快乐,是真将惜春当作亲妹妹看待的。
黛玉忧愁的与林隽道:“若是惜春妹妹能来我们家生活就好了。”她叹了口气,知晓这事不可能,惜春姓贾,亲人俱全,再怎么都不会被林家养育的。
黛玉此前被贾府养过,现在又是住在堂伯家,家里还有个半路收养的英莲,她的认知与普世观不一样,不觉得脱离亲人有什么不好,宁府那个样子,索性跳出来对惜春才好呢。
林隽拧眉,秦可卿去世就是一个分水岭,若是以前的贾珍只是在府里乱来,自秦可卿没了后他行事愈发出格,将个宁府经营成纨绔子们吃喝嫖赌的淫窝,连荣府到后期都不愿与之来往的。
惜春现在九岁,再过几年说不得就要议亲,到时贾母也插不上手,何况荣府其他人?被贾珍卖了都没处哭去。
怨不得惜春最后要出家,可是寺庙又是个什么好去处?
林隽也是见过惜春的,小姑娘乖巧可爱,实在不该被个荒诞的贾珍拖累。
宁府日后是个大坑啊。
他随口道:“咱们家养不了,你琏二哥哥家可以养嘛。”
黛玉闻言惊讶,与贺秋对视一眼——不得不说这还真是个办法。
贺秋握拳捶手心,说:“我看行,他们本就是堂亲,惜春若是过继到琏二哥家再好不过的,便是看在惜春那一手调色的本事上琏二嫂子也不会推脱的。”凤姐儿是个实用主义,她那铺子可以说靠迎春和惜春两个小姑娘才有今天,她们两个才是灵魂人物呢。
能把惜春名正言顺地绑到她的船上,恐怕凤姐儿巴不得把惜春要过去。
林隽见贺秋直接将过继说出口,心虚的擦汗提醒:“咱们说得热闹,也要看双方当事人的心意才好。”他们到底是局外人,一般人很少愿意脱离原生家庭的吧?也许他们觉得是为惜春好,惜春却不这么认为呢?再说若是过继到荣府,惜春日后的嫁妆也是一笔银子呢。
黛玉积极道:“我问问四妹妹。”
林隽:“……怎么问?”问惜春要不要换个爹?
会被打出去罢?
虽然惜春的处境根由在于贾敬这个爹做得不称职,但普世观念认为“无不是的父母”,惜春再如何恐怕对这个父亲还是有几分濡慕的。
饶是黛玉冰雪聪明,在这事上也犯难了。说到底她接受的也是天地君亲师的正统教育呢,站在惜春的角度哪有主动要求换爹的,这不成忤逆亲上了么?
几人面面相觑。
其实这事只要贾敬和贾赦同意,惜春也只能配合的,但那样对惜春好么?她会否觉得自己被亲生父亲抛弃了?
这事牵扯甚广,他们不好插手的。
第89章 贾敬
惜春自从得知贾珍与秦可卿的事后,再到宁府便时常暗中留意着府里的人和事。
惜春虽有些孤介不爱与人打交道,但她喜爱画画,对生活中细节的观察为人所不能及。
况且贾珍又不是个行事谨慎的人。
很快,惜春便心寒的发现贾珍贾蓉——这对亲父子对伦理、道德的僭越是一脉相传的,贾珍与儿媳妇通奸,贾蓉也对贾珍房里的几个侍妾动手动脚!
甚至看到一个漂亮丫头,父子俩还会默契的露出个□□。
惜春见到这一幕后失魂落魄的领着小丫头离开。
府里本就管理不严格,加上这月余忙着办丧事,上下人口混杂,时常听说有失窃事件发生。惜春目睹这一切深觉此是乱家之象,若没人出手改变宁府里家业败落不远矣。
刚走到她在宁府的院子门口时就见入画行色匆匆的抱着一小包东西准备进房。
惜春便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入画不想惜春这么快回来,避重就轻道:“是我哥哥给我带的东西,小姐,外面冷,咱们快进去罢。”
惜春见她神色紧张,多问了一句:“你哥哥带的什么?府里现在人多口杂,咱们不好惹是非的。”府里大大小小出了不少糊涂事,她管不了别人但自己的贴身丫头还是要约束的。
入画磕磕巴巴的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惜春拧眉,说:“进来再说。”
进屋后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入画,“我只看一眼便罢,你既说是你哥哥带给你的东西,想必没什么不能叫人瞧见的,做什么磨磨蹭蹭的?”
惜春板着小脸颇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入画深知自家小姐嘴上不说,其实对宁府的荒唐做派极为不喜,小姐现在显见是疑了自己了。
陪着惜春长大的入画自然知道她有一种百折不回的癖性,这事不交代清楚惜春不会罢休的。
入画心里哀叹,不得已慢腾腾解开包袱,只见里面赫然是几个金银锞子并一副玉带板子。
惜春看清里面的物品后登时白了脸:那玉带板子明显不是女子所用!
入画此前却说是她哥哥带给她的东西,显然在说谎了,这玉带是她哥哥的东西?
金银锞子还罢,入画的哥哥只是贾珍身边的一个小厮,哪里用得上成色上好的玉带?
联想到最近府里的失窃事件,惜春不免怀疑入画的哥哥从府里偷东西交给入画保管,待丧事结束后再叫她神不知鬼不觉的渡到荣府,日后谁能查得着?
惜春眼含怒意:“这玉带是你哥哥从哪里弄来的?我身边竟有个贼窝不成?”
入画吓黄了脸,砰的跪到地上磕头:“不瞒小姐,玉带实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1,非从他处窃来!我们老子娘在南边,哥哥怕东西交给叔叔婶子被他们吃酒赌钱抛费了,这才送来叫我保管。小姐,我日后再不敢了,您且原谅我这次罢。”
这番话看似有理有据,只两府的规矩,赏下人通常是一吊钱、再好的给一角银子,即便入画哥哥办了大差事赏些金银锞子还罢,如何要特意赏一副玉带?
惜春年岁小堪不透里面的深意,但她直觉这玉带不妥,加上入画一开始撒谎骗她,若不是她多问了几句就被入画糊弄过去,惜春对这样的丫头也喜欢不起来了。
惜春存了换丫头的心思,然而尤氏整日关在房里不出门,她一时竟想不出这事该找谁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