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淘姜
“你可会写倮族文字?”
“当然!”布朋骄傲的拍拍胸脯:“我是要当、布摩的人!”
他比划着给林隽介绍,所谓布摩能司祭祀、决占卜、主盟誓;还能管理、调节、教化族人,身具多重职责,类似于一族的长老、师长,在倮族中地位十分崇高。
而布摩通常以世家传承为主、拜师继业为辅,布朋就是一位少见的非世家出身却拜了一位布摩为师的奇男子。
“外人、多,以后更多,要学你们的话、字。”
林隽听到这话挑眉,怪不得布朋会说汉语呢。没想到这位看着傻乎乎的青年也有细腻的一面,眼光更是长远,能察觉到中原移民将会越来越多从而主动学习汉文化。
三人聊了一路,通过布朋林隽总算对本地倮族生存情况有了大体的了解。因着倮族人嗜酒,汉民总喜欢在其醉酒后骗人签下不平等契约。张家这种将‘一亩’写作‘十亩’的常有,更有以酒肉诱骗倮人欠下高利贷、在倮寨中放高利贷、讹诈之恶事,这些年不良移民对土民的欺骗、压榨愈演愈烈。
“山伯兹莫家有汉人入、入赘?做官,抢田,放债。”布朋说到愤恨处狠狠拍车架:“无耻奸民!”
林隽弄明白了,隔壁广西府十八寨所中有一位叫山伯的土司家前些年迎了个汉人做上门女婿,此人通过岳父当上土官后在寨中包揽诉讼、放债,无恶不作,甚至恩将仇报侵占了土司家的田地。
林隽:“……”从古至今凤凰男都要不得啊。
连土司都能算计,可见移民有多厉害。
而布朋所描述的倮民与京中朝廷了解到的倮民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大部不同。他们未开化是真的——人被分成了五个等级,至今还是奴隶制。但基本算得上民风淳朴,不然怎会被移民欺负至此。
而人被欺压得很了总会反抗,看看布朋连汉话都说不明白的样子,其他人恐怕更好不到哪里去,到时在官方面前有理也变成无理了,名声也跟着坏了。
林隽思索片刻,大概有了解决移民欺压倮民不识汉字诱哄签约的办法。那便是给各州县下令但凡汉倮签约必须有汉、倮两种文字的契书;二者签约必须双方亲自到衙们书办处办理,且书办需确认倮民状态清醒。
想来如此应能挡住大部分倮民被灌酒签下不合本意的契书。
至于剩下的——他看向布朋:“你想去临安儒学读书?”
布朋瞪眼:“你、你怎的知道?”他确实想进临安的书院学习呢,可惜书院基本只收汉民,少量的倮民不过是几个长官司家里的孩子。而他们竹山寨只是一个小寨,白马兹莫刚继任不久,在长官司老爷面前说不上话,没资格送他去读书。
林隽笑了笑,布朋这小伙子看着莽撞其实粗中有细得很,巴巴的硬要跟着他们走必然是有所求了。加上他言语间透露出来的对书院的向往,轻易便能猜到其目的。
上学嘛,当然要鼓励。
林隽道:“你准备着去书院读书罢。”希望有布朋带头,其他倮民也能积极入学。罗罗族毕竟是少数,要想不被移民欺负最好就是多多的了解汉文化,知己知彼。
布朋听了高兴得了不得:果然白马兹莫叫他黏上来是对的!
轻易达成所愿,这位倮族青年觉得新知府真是个好人,也愿意与他多说一些本族的事情。他鸡贼的很,难得碰上一行‘好’汉人,逮着机会便找青知宝玉说话,暗戳戳的练习官话呢。
别说,有青知这样好为人师的小老师指点,布朋的官话突飞猛进。
得知宝玉是个能用花儿调出胭脂的高手,布朋拍着他的肩膀:“宝兄弟,你可算来对了!我们这儿,花多!特别是红玫瑰,下月就能开花!好看得很!”
宝玉闻言双眼放光:“当真?玫瑰花香气馥郁,用来做香膏也是极好的。布朋大哥,你快给我介绍介绍本地都有哪些花?”
“你们汉民最喜欢的玉兰、兰花有,映山红有,茶花、百合……”布朋一一数来,咂咂嘴:“多得很!美得很!”
宝玉听得一脸向往,布朋见他脸色不好,跳下马车在草丛里寻摸了几株当地的药草,吩咐:“泡水喝了就好。”
果不其然宝玉喝下草药水下午脸上便有了血色,精神头也族了。不时与布朋一起下车观察路旁的花花草草,对临安的植物做了深入了解,可以说收获十足。
这日一行人总算到达临安府城。
林隽掀开车帘,但见通往城门的官道上热热闹闹,车水马龙。不由得点头,不愧是‘金临安’,当真繁华。
他们在这边尚无居所,便直接驱车去了府衙。
临安府同知魏先今年五十二,官做得不好不坏。上一任知府病退后他对知府的位置颇有些势在必得,吏部那边也上道的早早打点了。临安虽富却还比不上中原其他州省,又在西南边陲之地,据他所知很少有人愿意下来。而自己不同,以往任职的都是穷县,这地方算上好的去处了。他这个年纪也不想着再拼一把了,就在临安养老挺好的。
满以为一切稳当,谁知上头却突然空降一位下来!稍稍一打听竟还是个二十多岁风评不咋滴的小子,都说这位仗着陛下恩宠在京中肆意妄为,“人家是下来镀金的,你就当哄子侄将这三年敷衍过去罢”——与他递话的人如是道。
魏先一肚子的气,依照吏部的意思自己本该坐上知府之位,却被这小子抢了,他还哄个屁!
是以即便通海县令递话新任知府即将到来他也懒得出城迎接,只当不知道。
“大人,知府大人到了。”底下心腹来报,“咱们还是不管?”
魏先懒懒抬眼:“本官要管什么?”他还要去拍一个嫩小子的马屁不成。
心腹心里叹气,大人也真是,如今木已成舟,咱们既不能改变现状就大气点,态度上要过得去嘛,咋还能甩脸子呢。
“您不去,那边可要去了。”心腹努努嘴,示意再不抓紧刘通判就要趁机上位了。
“大人过去露个脸也好。”
心腹说得也对,魏先憋屈的起身。
是以林隽到府衙就见到一个丧丧的同知和一位精明的通判。
各自见礼认识后,通判好一通恭维林隽“年轻有为”,直说临安府日后必定“更进一步”。随即又对魏同知关切道:“大人这几日不舒服?看着脸色不太好啊。要我说咱们现在有了知府大人,魏大人也该松松手,将养好身体才行。”
在坐的都是当官的人,谁还听不出个话里有话?
又说人“面色不好”又说人“该松手”,仿佛魏大人是一个对林隽不满且把着职权不放的人。
魏大人一张老脸气成了猪肝色:好你个刘亭!本官虽是有点这个意思、咳……但轮得到你唧唧歪歪么?
他抬了抬眼皮子:“通判在旁的事情上还有限,就是看人脸色这一方面叫人拍马不及。”就显着你会看人脸色呗?奸佞小人!
这下轮到刘通判脸色泛青了。
林隽紧紧捏着茶杯忍笑,这样的机锋他能不吃不喝的在旁边看一天!
魏同知和刘通判对视一眼,轻哼一声后厌恶的撇开头。
魏同知:哈巴狗!
刘通判:老不死!
各自在心里把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两人才觉解气。随即刘通判将话头转向林隽:“大人一路过来可辛苦,我今儿才听说您在通海那边断了件汉倮纠纷,双方都信服得很。赶路途中也不忘为民作主,可见大人爱民如子。”
他倒不是真对林隽信服,不过是打听着这位圣眷正隆特意交好罢了。刘通判自觉自己一向会做人,不像魏先,一把年纪了还爱甩脸子。是个美人还罢,谁乐意看老松树皮矫揉造作?
这就不打啦?
林隽没滋没味的啜了口茶,开启废话文学:“都是咱们为官的本分。”
魏同知有些诧异:“汉倮纠纷?”
“怎么,魏大人不知道?”刘通判眼里冒出兴奋的光,“通海县令不是早就将来龙去脉上报与您了么?”
“早“字要画重点。
刘通判美滋滋的踩了魏同知一脚。
魏同知一噎,他能说自己心里有怨,知道林隽来了根本没兴趣仔细翻看通海县令的信函么?
“这,本官这几日事多,还未来得及细看,大人可否详细讲讲此事?”魏先不理他,直直看向林隽,心里五味杂陈,你说你一表人才的怎能抢我的官位呢?
唉。
林隽笑眯眯的将事情道来,顺口说:“咱们这边两族人民误会颇多。”
“谁说不是呢,”魏先叹了口气,老脸看着愈发愁苦了,道:“谁能想到夷倮性似诈而实愚,习虽悍而近葸1,反倒是劣衿地棍与江广游民性喜愚弄欺凌土人。”
“近年汉民放债、讹诈之风渐起,此风不可不除,否则夷人不得安其耕凿矣。”
林隽轻轻点头,赞同的说:“魏大人对罗罗一族的见解可谓一阵见血,显见大人日常对此关注颇多,可谓实心任事,真乃我辈楷模。”魏大人性子虽别扭了些,为官还是很有几分真心的嘛。
现在的年轻人夸人这么直接的吗?魏先被比小他几轮的林隽一通赞扬,老脸上竟飘出一丝红晕:这、这,这小子也太实诚了些,他以后还怎么拿林隽当“政敌”?
该说不愧是陛下跟前的宠臣么,确实有两把刷子呀。
林隽不想魏同知脸皮这么薄,无语片刻假装没看到他红了脸。他能感觉到刘通判的虚浮以及魏同知对他的淡淡不喜。但上班嘛,无所谓喜不喜欢,他又不是来交朋友的。
只要二人不在正事上与他下绊子就好了。
第143章 开工
正好谈到这里,林隽趁热打铁,对魏同知道:“诚如大人所言,此风再不整顿他日必成大患。我等身为朝廷命官,理当为民分忧。”
魏大人捋须点头:“大人此言极是,此前柳大人亦对此忧虑不已,然即便严饬亦无法遏制夷汉冲突日益加剧。加之西南多山,便是加派人手巡查各处也有心无力。”身为临安同知,扶绥夷民也是他的工作,想到这个烂摊子魏同知脸皮又皱了几分。
“难呐。”他叹着气,余光扫见林隽似有主意,便有些矜持的问:“大人可有何措施?”
林隽轻轻点头:“咱们不必想着一口气吃成胖子,先从小事着手罢。”他将自己在路上的考量道来,“……大部分契书诈骗便是欺负倮民不通汉字,而写上两族文字就不一样了,不论如何总归倮族人看得懂上面的内容罢?如此想是能减少误会。”
让倮民在清醒状态下签约还能接受,但在契约上登记两族文字……魏同知当即摇头:“不成,倮族文字如何能出现在官方文件上?不成体统!”
林隽不意外魏同知的态度,他虽觉倮民被欺压可怜但本质上还未将人当作文朝真正的子民。毕竟这个时代没有‘民族大团结’的教育,少数民族始终是被打压、防范、治理的存在。林隽提出将夷民的文字写在正式文书上,从中隐隐透出的将汉夷放在同等的位置,叫他不自觉的透出防备。
“他们也是我大文的百姓,如何不能?难道咱们还分两样对待不成?”
魏同知一噎,私下对土人有偏见是一回事,将其拿到台面上又不一样了。
林隽道:“我等身负教化万民之责,对这类暂未跟上中原教育的少数者难道不应照顾些许?”
魏同知对上林隽正义凛然的眼神,不由得愣了愣,随后道:“话虽如此,但据本官所知夷民中并非所有人都识字,何况要对照两种文字内容表述是否一致也需要精通汉夷双语之人,这样的人恐怕少之又少。”林大人到底年轻,做事太想当然了。
“这事再好解决不过。”林隽笑眯眯的说:“不会就学嘛,从各寨所各选取三名年轻人送到临安书院读书即可。他们不以科举为业,只需会读写汉字,想必还是很容易的。束脩方面也不必犯愁,府衙可以担负他们的学费。”
“这……”魏同知不想还有府衙的事,“大人如此行事恐怕会引起其他学子的不满,且这还罢,咱们临安独树一帜会否引起其他州府责难?”
“魏大人此言差矣,临安府总归是我等管辖,其他州府还能过来指手画脚?”
“咱们治理一州还要看别人脸色不成?”
这两句话太重,魏同知认为林隽是在敲打他,脸上挂不住,一时面色铁青。
林隽见状走了下神:魏大人脸皮也太薄了些,有点什么都显在脸上,完全是个心情探测器嘛。
“希望两位明白,我等如今要做的便是给倮民一个态度——官府对汉倮两族是一样看待的!以此给予倮民信心叫他们不至于倒向他处。”林隽眼里不带一丝笑意的看了两人一眼,冷淡道:“至于学子那边,他们可以提出合理的意见,但在那之前官府的决策不容阻拦!”
“两位可还有异议?”
林隽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然而一旦做出严肃表情那双长眼便格外有压迫感。两人被他冷眼一扫,竟都有些被他震慑到了。两人这才恍然——虽林隽此前态度温和好似哪家的子侄辈,然他到底是年纪轻轻就坐上四品大员位置的人啊,岂能是什么小绵羊?
魏同知沉默不语,刘通判忙道:“我看好得很!有了大人这两桩措施日后临安不知道要和平多少呢。大人您可帮下官解决大问题了。”通判身具掌管诉讼之责,若这两项措施施展开从而减少纠纷,他说的也不算错。
“行了,魏大人!既大人有了好主意咱们照做便是。”刘通判张罗起来:“大人初到临安,我等在听风楼备了酒席为大人接风,还请大人赏脸。”
既做了同僚少不得要应酬一番,林隽没有拒绝。
魏先自觉被林隽给了下马威,席间便有些抑郁。谁知林隽却亲亲热热的挨着他坐了,还招呼他:“魏大人吃这个,这个炖得酥烂,味道不错呢。”
其姿态之自然,叫魏先不知如何是好。
除了他们府衙的人外席上几位中年人作陪,想必是临安的富商豪族。在地方上办事总绕不过去这些人,迟早要打交道,早点见过也好。
林隽悉悉索索的问魏先:“魏大人,那几位哪家平日行事最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