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淘姜
三日后大同食盐合作社便在鞭炮声中喜庆开幕了。
韩年与花榆满面红光,被打压算什么,他们的事业才刚开始呢。
合作社组建好后,花榆等人自去准备下次开中的事情。林隽与孔翎一时闲下来,便到四处走动走动。
他们也是记者,身负重任呢。
两人先到郊区走了走,时至五月,大同地处北方,气候寒冷,农家才刚刚开始播种,田野间到处都是撒种的忙碌景象。
孔翎还没见过种地呢。
他饶有兴致的走近,同一位撒种的老伯搭话道:“老人家,您现在种的是豆子?”依他所学晋地一般以小麦、大豆、谷子为主,老伯撒的种子像是黑豆。
老伯忙完了手上的活计才疲惫的起身看向二人,一边拿手捶背一边说:“是了,种这个才有收成哦,后生两个不像是本地人?”
“我们打顺天来的。”孔翎笑道。
“皇城脚下来的?怪不得这么俊哩。”老伯将锄头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锄把上,掏出烟袋卷烟叶,半晌卷好后吧嗒吧嗒吸了两口,叹道:“皇城好,听说那里顿顿有白米白面吃,不像我们庄户人家,家家户户都啃豆子哩。”
见两个小哥儿也蹲在地坎上听他说话,老伯一时谈兴上来,从地里抓了一把土,微微松手,干燥松散的黄土便流沙似的顺着指缝散落。
“这两年天老爷生气,不下雨。”老伯愁苦的望天:“麦子收成不好,咱只有种豆才有得活。”
林隽放眼望去,果不其然大部分人家都在种黑豆。
“老人家,您可听说朝廷下发了一种耐旱高产的唤作玉米的粮食种子?”林隽问道:“大同里京师近,我听说这边也是原定的育种区,您怎么不领些来种?种好了朝廷会过来收买分到其他地方做种的。”
大文地大省多,朝廷不可能凭一己之力种出供应全国的粮种,是以周正培育出来的玉米种都分发给顺天周边诸省,待老百姓种出来后可以卖给朝廷种子,自己也能顺便留种。
老伯摇头:“玉米?我老汉没听说过。”
旁边地里一直好奇张望的一个中年男子拄着锄头插话:“俺听说过,俺家媳妇的三伯在城里酒楼当差,他回来讲朝廷是发了那什么玉米种,只是我们哪里轮得到?都叫上面的收起来种了,一颗都没流出来哩,狗日的。”
“小哥儿,你见过玉米?这种粮食真的产量高?一亩地能出几石?”
林隽听到他这番话与孔翎对视一眼:新闻来了。
“确实高产呢,吃起来也香甜。”林隽与他们形容玉米的长相、习性、吃法,把中年汉子馋得直咽口水。
“种得好亩产能有十石以上。”
“天!十石!”
“那得粮仓都装不下了罢?”中年汉子种地这么多年从没听说过这么高的亩产,似大豆还算产量高,一亩能有个两石他就觉得土地爷保佑了。
“大叔,这粮种到底被谁吞了?您给我们说说。”林隽掏出荷包里存的肉干,给老伯与中年汉子一人分了一小把,坐在地坎上等着听内幕。
肉干是安叔用香料仔细腌过的,闻着就香极了,老伯一把年纪嗅觉本已不灵光都能闻到这喷香的味道。
汉子咽着口水珍惜的将肉干收起来准备带回家给小孩子尝尝。
“还不是那些当官的!”汉子忿忿道:“听说种子一下来就被他们分光了,都说朝廷到时花钱来收,他们哪里会给我们留一星半点?”
“像我们这样的庄户人家想种,你得拿钱去买才有!朝廷的钱要赚,我们这些地里刨食的三瓜两枣也要抠出去。”汉子啐了一口,“他娘的,天下的心眼子都长到这帮人身上去了。”
听说一斤种子要卖到一两银子的高价呢,只有富户买得起,他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掏得出这个钱?
隔壁村里有家买了半斤,他们现在就等着隔壁富户种出来后再去打听打听看能不能便宜点买,住在一堆总该有点乡性吧?
孔翎皱眉,玉米种本应该免费发放给农民,没想到这些官吏竟从中牟利,做起了种子生意。
这样的事说来也不稀奇,横竖天高皇帝远,就算准了上面管不过来罢了。林隽问:“大叔,您可知道是单大同一处还是其他地方也这样行事?”
“俺不知道其他地方如何,反正全大同都这样。”
了解到想要的信息后林隽二人告辞离去。
“这些官吏也太过霸道!”孔翎恨恨道,“这是拿朝廷的粮种肥自己的腰包,我一定要报上去!”
就是不知道其他地方情况如何。
林隽望向远方的城垣,那边是云川卫所在之处,他好奇道:“听说卫所也分了种子。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开始播种。”
大文实行屯田制,是一种农业集体耕作制度1,保证了大部分边饷供应,在戍边上具有重要作用。
林隽一直没有机会进去看看呢,也不知道屯田和前世的农场比起来有何区别。
回到客栈后,韩年听说他想去卫所里看看,一拍大腿:“你进不去,可以让花榆带你进去看啊,花兄弟有个堂兄便是在卫所供职哩。”
林隽看向沉默寡言的花榆。
花榆点头:“防守严密的地方不能去,看一看边缘的田地还行。”
林隽眼睛一亮,摆手:“军事重地我们肯定不去,我就是对军屯感兴趣。”
花榆欲言又止,现在的军屯不似以前了,因为种种原因里面种的地都是敷衍了事,林兄弟看到后恐怕会失望。
但见林隽一副跃跃欲试的高兴样子,他也没泼冷水,亲眼见过就知道了。
第62章 王子腾
文朝太/祖在全国各军事要地设立卫所,理想达到寓兵于农、守屯结合的军事效果。五千六百名军人为一卫,千余人为一所,每卫设五个千户所,千户所下又设百户所。1层层架构,组织严密。
花榆的堂兄便在云川卫下辖的右屯卫千户所里任总旗,手下管着五十个人,大小也算是个官。军人在营中的工作分为屯田和守备两部分,轮值进行。正好今年轮到花榆堂兄所在的百户所屯田,现今正招收流民垦田春播,林隽他们要看屯田也是恰巧赶上时候。
次日一早他们几人便被花榆领到卫城外黑山下的一片军屯处。
花榆的堂兄也是名高壮的汉子,此刻却是一副农家打扮,着短褐扛着锄头在田地间劳动。见到花榆过来,喊道:“阿榆,你带几位小哥儿随处转转,我把这垄地锄完就来。”
众人忙让他别客气。
放眼望去,这片屯田颇为宽广,远处劳作的人仿佛一群群蚂蚁在田间忙碌不停。
边地军屯大都是百姓不愿耕作的劣等土地,花总旗领人春播的这片看着却土层松软深厚,明显比之前城外老伯家的地要好不少。
因为周围没有水源,军户们都从很远的地方担水过来浇地,原玉感叹:“这地种着费力,军士们对屯田尽职尽责。”
花榆听他如此说不禁冷笑一声:“你道这田便是军屯?这是卫所长官的私田!”
“这块是左屯卫千户家的,那块是前屯卫千户的,”他抬手一指:“你们往那边看,山坡上垦出来的那些才是屯田。”
几人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那是一片坡地,地里随处可见碎石头,草也没除干净,看着不像样。此时地里正有几名衣着蓬乱的干瘦男子拿着破锄头在前面浅浅的挖一个坑,旁边的人便随手抓了几颗种子撒下,脚底板一搓用土盖住,也不管种子有没有露在地面,只顾一气撒种。
播种后也不见有人浇地施肥,完全是敷衍了事,与花总旗他们的精耕细作根本不能比。
林隽几人面面相觑,这差别也太大了点。
“那些都是雇来的流民?”原玉问道。
“是啊,反正也没人细看,都随便种,把种子撒完即可。你们说这样种出来的地能收多少粮食?依我看还不如不种。”花榆看向林隽:“所以之前我与林兄说没什么好看的便是这个缘故了,军户们忙长官的土地都忙不过来呢。”
林隽问:“花总旗他们现在耕作的土地是本就为官员所有,还是?”之前的开垦养熟的军屯?
几人都是聪明人,很清楚林隽的未尽之言为何。
花榆讽刺道:“就是你们想的那样,这本是初代军户们垦荒后精心养护了好几代的屯田。我们这边的土地本就贫瘠,将生地养成熟地耗费了前人心血,刚丰收没几次呢,也不知哪一年开始就成为长官的私田了。”反正又没人管。
“攫取屯田不算,军户们也被军官当做私役家奴使。用免费的壮劳力给私家种地,算盘珠子都蹦到我脸上了!”
没有人问为何不拒绝。
军户们每月只有固定的月粮可领,若是不干,长官克扣月粮怎么办?虽说他们分有田地,只是土地的所有权根本不属于军户,让人日子过好不简单,可要让人日子难过却容易得很。
花榆愤恨:“若不是堂兄家早年出事,何至于投身成为军户。”一旦成为军户那就子子孙孙都是军籍,除非全家死绝或蒙皇帝开恩,否则根本没有办法脱离军籍。
国初还好,现在的军士与军官家奴没什么两样,愈发被人看不起了。
林隽皱眉,文朝的军事制度决定了所有官兵都属于军籍,且世代相袭不可变更,这是不健康、不公平的。卫所更甚,譬如祖上是千户则其子孙代代承袭千户一职,除非绝嗣。林隽的岳父贺长习便是世袭的千户一职。
有官职的还好,手里有权力就什么都有了,然而军官以下的大头兵就难了。子孙只能继承一个军籍,上升通道被堵住不说,更不能从事他行他业,没有任何选择权的在屯地上强制性劳动。没有荣誉感又成了实质上的私役,是以其社会地位逐渐低于士农工商。
且军屯的‘屯粮’作为军饷供应,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税粮’,如今优质的屯地被军官侵占,难怪各卫所年年都上报缺粮。
众人沉思间花榆见堂兄高高大大一个人憋屈的弯腰握住比他短许多的锄把挖地,心疼不已,撸起袖子走到花总旗那边帮忙。别的总旗都是指挥手下去干,只有他这堂兄奉行‘身先士卒’那一套,闲不下来。
原玉看着军士们挥汗如雨的忙碌,心里咯噔一下,含糊道:“二位可否听说去岁宁远卫军户出逃一事?”
林隽点头,“有所耳闻。”
这件事在朝中讨论过一阵,基本没人不知道。当时宁远指挥使辩解称是军户受不得戍边之苦,如今看来这话也要大打折扣。
原玉深吸一口气:“他们被上官如此对待,出逃也……”他咽下后面的话,军人本是保家卫国的存在,若是有人将他当作仆役使唤,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孔翎亦是心有戚戚,一眼就能看到头的人生,他是遭受不住的。
“也不知他们武力值如何。”原玉挠头,“除了花总旗几个,剩下的看着还没有外面大街上的人结实呢。”
文朝大兴军屯的目的有二:强兵、足食。如今看来足食是不可能的,开中法便是为补充边境粮草,军屯田地管理如此疏忽,想必以后缺粮是常态。至于强兵——军人都被充作私役用了,训练还能达标?
三人不约而同的想:军屯制已经僵化了。
怀着这样的忧虑,他们又在这边转了一圈,充分了解情况后与花榆一起告辞离去。
合作社已经建好,剩下的事按照流程推进即可。林隽掐指一算,他们出来也快一月了,这日与韩年等人吃了一顿分别饭,林隽叮嘱:“韩大哥,朝廷整顿好盐务后势必会再次开中,你们可要做好准备,若有问题随时联系。”
“放心!”韩年拍着胸脯保证:“现在有这么好的条件,就看我们的吧!”
“是极!我们做这行都是驾轻就熟。”
“如此我等就可以放心离开了。”林隽笑着说道。
一顿饭热热闹闹的结束,大家也就收拾好各奔东西了。
林隽出来这些时日已经开始想家了,他们买了些本地的皮毛特产后星夜兼程的往回赶。
原玉纳闷:“隽哥儿也就罢了,观朴兄,你一个孤家寡人为何也这等着急?”倒像是赶着去见心上人似的,丝毫不像刚来时被长途跋涉折腾得小脸苍白。
孔翎不知想到什么,露出个少男怀春的淡笑。
林隽轻哼一声,简直没眼看。他对孔翎与英莲的进度掌握于心,郁闷的发现英莲似乎也看上孔翎这小子了。
他长叹一声,既然两人都有意,他们也不好阻拦的,便与孔翎道:“你再等三年罢。”英莲再过三年才刚十六岁呢,虽然在他看来还太小,但却是这个时代的适婚年龄。
孔翎明了其意,顿时眉开眼笑:“就等三年。”他回去就请媒人上门提亲,此事即成板上钉钉。
原玉:?
索性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林隽与他解释一番,孔翎在一旁罕见的露出几分羞涩。
原玉抚掌:“二位关系本就要好,以后竟成了姻亲了?恭喜恭喜。”
一路说说笑笑的四日后便回到京城,林隽夫妻俩一番温存不说,次日孔翎便遣了媒人上门提亲了。
林隽无语:“难为他还有精力,竟是一天也不肯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