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槐序
当然这个说辞是针对杨妘的。提红走了, 还不是短期内能回来的, 总要跟杨妘有个交待。真实原因不能提,便只能假借托词。
杨妘蹙眉:“提红嫁于宋清数年, 好容易有孕, 结果却……这时候回去,一来我担心她的身体,二来也是担心老太太会对她有微词。”
拾翠一顿。
李恪顺势道:“阿娘多虑了。提红身子已经恢复,这还是你委托太医署医官去瞧过的呢。太医署医官的话你也信不过?更别说此去又不急, 不必赶路。提红可以慢慢走,也能少些劳累。至于说老太太……”
李恪轻笑:“老太太不管心里怎么想,总归要念着儿子的。她儿子的前程还在我们手里呢,怎敢对提红苛责?况且,以提红姑姑的性子,阿娘莫非觉得她是个只会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怂包吗?老太太真要做的过火了,还指不定谁吃亏呢!”
杨妘愣住,转瞬释然:“这倒也是。”
“阿娘若担心,不如多准备些吃的用的,再添些药材让提红带过去。”
杨妘应下。
见她不再纠结,也未追问。李恪与拾翠都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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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
提红看到眼前的青年时很是震惊,即使她早已知道对方还活着,也仍然止不住面上的讶异。
青年倒是显得十分淡定:“提红,没想到多年不见,你我还能再会。怎么这副表情,可是不认得我了?也是。当初为了脱身用的秘药,药性猛烈。这十余年我日日汤药不断,现今更是已经走向末路,形容不比当年。你一时间认不出来也是应当。”
提红好容易收起脸上的惊讶,低头行礼:“陛下。”
是的。陛下。青年正是隋室之后,炀帝亲孙,元德太子杨昭三子,曾被李渊拥立为傀儡的杨侑。可惜只当了半年的皇帝,炀帝就在江都被叛军所杀。随即李渊觉得时机已到,将他踹下皇位,自立为帝。
听闻她的称呼,杨侑眼眉含笑:“这称呼倒是不必,你既已嫁给宋清,便随宋清唤我主公吧。”
提红从善如流:“主公。”
“小姑姑这些年还好吗?”
提到杨妘,即便提红努力告诉自己要隐忍也耐不住眼眶微红,她尽量控制情绪:“主子现在尚且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是好的。”
知道后就不一定了。
杨侑放下茶杯:“提红,我也是逼不得已。那是我小姑姑,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伤害她。你应该明白我的身份。李唐或许容得下小姑姑,容得下杨氏其余宗室族亲,但不可能放过身为前朝太子血脉的我,尤其我还坐过帝位。
“我的存在会影响前朝旧臣真正归附李唐,会影响李唐的皇权正义。李唐即便明面上封我为酅国公,又如何会允我一直存活?王世充为何要杀二哥,不就是如此吗?”
当年,王世充也与李渊一样立过傀儡皇帝。立的是杨侗,也是杨广之孙,元德太子杨昭次子,杨侑的亲二哥。
后来王世充称帝,也曾如李渊一样封其为国公。但最后为了断绝隐患,终是一杯毒酒毒死了他。
杨侑叹息:“试问古往今来,诸多谋朝篡位者,谁会放过前朝末帝?我的身份注定我没有退路。我若不自己早做打算,等李唐动手,便只会如二哥一般埋入黄土,成为枯骨。我总得为自己求一线生机。
“可是在长安,在李唐的眼皮子底下,这线生机哪里那么好求。我想假死,也得能骗过李唐的眼睛才行。所以我只能用秘药。秘药一服,我或许确实能成功脱身,但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子嗣了。我得在此之前给自己留条血脉。”
提红抬眸:“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到主子身上?”
“脱身之后,前路如何,我不知道。李唐会否后续发觉不对我也不知道。我不能让孩子跟着我颠沛流离,东躲西藏,被人追捕截杀。这是我能想到唯一可以让孩子安稳长大的办法。况且,我也需要给杨氏留一点希望。
“倘若李唐赢了王世充窦建德等人,倘若李唐达成一统,倘若李唐势力庞大不能从外部撼动,那么这个孩子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是我们的后手。”
提红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以现在大唐的国运局势,杨侑想要复国简直是痴人说梦。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想办法让李恪夺嫡胜出。只需李恪登基,占据皇位的仍旧是杨家人,江山也还是杨家的。
甚至李恪手腕狠点,打压下李唐宗室,收拢培养自己的朝臣,政权在手,大局在握,重新举杨氏大旗也不是不可能。当然这个过程非一时之功。但若是费上个一二十年布局呢?
提红双手微微蜷曲。但是,这跟主子有什么关系!关主子什么事!凭什么他不忍自己的孩子受苦,就要主子的孩子受苦?凭什么他想光复隋室就要拿主子和主子的亲骨肉当木仓!凭什么!
心头怒火冲天,可提红却不能表现出来。她不能惹怒杨侑。她带着哭腔问:“那主子呢,主子怎么办?”
“我会记得小姑姑的付出。恪儿是小姑姑抚养长大的。你就算不信我,也该相信恪儿。如若恪儿上位,小姑姑自然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那……那个孩子呢?”
“他很好。我虽不喜欢他父亲,可到底是小姑姑所出。恪儿说得对,他身上终归有一半杨家血脉。等我们大事一成,他也可以与小姑姑团聚。恪儿如今就已知道派你来护着他,可见往后不会亏待他。”
提红一顿,目露惊讶:“你知道小郎君……”
“恪儿的心思我怎会猜不到呢。他与小姑姑感情深厚,不能亲眼来见这个孩子,总想要个自己人跟在其身边才能放心,我理解。”
杨侑眼底透出淡淡笑意,“还知道同我耍心机了,打着解决隐患的法子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不错。”
在他看来,李恪有心机手段是好事。
提红偷偷瞄了他一眼,见他并不生气,还有几分喜悦与欣赏,内心松了口气。看来对方并不知道李恪真正的目的,只以为自己是单纯来替李恪照看那个孩子的。转而一想又觉得他的反应实属常理。
毕竟在他看来,李恪是他亲儿子,即便有些自己的小心思终归是会站在自己这边的。更何况李恪的身份也注定了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因此他不觉得李恪能脱出他的掌控。
这点与李恪的猜想一致,如此他们的阻碍也会稍微少一点。
提红深吸一口气:“我什么时候能见到那个孩子?”
杨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我可以依了恪儿,让你照顾杨安,甚至可以让你主管他身边大小事务。但你得知道轻重,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提红顿住,杨安,是那个孩子的名字吗?为之冠姓以杨,取名为安,是想让其平安,还是想让其安分点别给自己添乱?
“杨安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懂我的意思吗?”
杨侑目光如炬,神色凌厉,提红一颗心蓦然提起。
杨侑又叹:“我不是信不过安儿,只是不想节外生枝。此事关系重大。一着不慎,走漏半点风声。我们远离京师尚且有机会逃。可在长安的宋清便唯有死了。”
提红脸色倏然大白。
杨侑眸中划过一丝满意,接着道:“恪儿也逃不掉。便是小姑姑亦会受牵连。”
提红脸色又白上几分,身子止不住颤抖:“我……我懂,我懂了。我……”
她咬牙偏过头:“你放心,我只是照顾他,我不会做别的。我不想他有事,不想主子有事,不想小郎君有事,也不想……不想宋清有事。我只希望大家都好好的。”
杨侑满意地收回视线:“会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他转头吩咐人去请杨安。提红将眼底的泪花撇去,眸中透出期待。
杨安来得很快,看到屋子里居然有外人,愣了一瞬,转而低着头走到杨侑身边:“父亲。”
态度恭敬而拘谨。
提红看着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小少年,双唇颤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杨侑用手指点了点她:“往后她会在你身边伺候你。”
杨安犹豫道:“父亲,儿子身边伺候的人足够,并不……”
未等他说完,杨侑接着道:“你带她下去吧,让你院中的兰姑安置她。往后她会与兰姑一起总揽你院中的大小事务。”
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杨安深吸一口气:“是,儿子知道了。”
杨侑挥挥手:“行,那就带她去吧。”
杨安躬身告退,一边领着提红往后院去,一边打量她。
“这位姑姑怎么称呼?”
提红一顿:“姑姑?”
李恪也经常叫她姑姑。
杨安轻笑:“父亲说你会与兰姑一起总揽我院中事务,那便是说你与兰姑地位相同。我唤兰姑一声姑姑,唤你也该如此。”
提红敛眉:“婢子名唤提红。”
杨安点头:“提红姑姑。我听姑姑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提红抬眸,有些怔愣。
杨安又道:“提红姑姑的腔调有些像长安官话。父亲也会长安官话,连同父亲身边的闵先生以及派去长安的宋先生,皆是如此。”
“宋先生?宋清?”
杨安疑惑:“姑姑认识宋先生?”
提红扯了扯嘴角:“宋清是婢子夫君。”
杨安脚步停顿了一瞬才重新前行,眼中似乎有什么光亮暗了又灭,灭了又暗,闪烁不定。
提红还想说点什么,很快到达目的地,兰姑出来将她迎进去。提红只能压下种种心绪跟着兰姑走,听她说着院中的布置,杨侑的规矩。
是的,杨侑的规矩。兰姑一口一个主子说。这里头的主子是杨侑,而非杨安。
提红敏锐察觉出其中不同。杨安自己的院落,一应规矩都是杨侑定的,不是杨安。杨安可以决定的事情少之又少。不说杨安已有十一岁,便是宫中四五岁的皇子皇女都可决定自己身边许多人事了。
思及此,提红又想起杨安面对杨侑时过分恭谨的态度和不敢有一丝忤逆的神情,心脏一点点抽疼。
兰姑的声音不断传进提红耳朵里。提红明白兰姑是故意带她把院中各个角落都走到,故意同她说起杨安的日常寝居与饮食。
兰姑想让她知道。杨安衣食丰足,样样精细。他们没有亏待他。
可这就够了吗?这就是好吗?就是杨侑与宋清口中说的孩子很好吗?
提红强忍着心酸走进对方给自己安排的房间,直到兰姑说让她自己先收拾收拾,悄然离去才止不住无声低泣。
在来之前,甚至在见到杨安的前一刻,她仍旧抱着希望。即便宋清说得真真切切,可她还是会想,会不会弄错了,会不会没有调包,会不会李恪就是李恪。
可在见到杨安之后,她终于明白那些都是自己的妄想。
若说李恪与杨侑眉目间都有三分肖似已故的元德太子杨昭是巧合,是因为杨妘亦属杨家血脉,是外甥似舅,那么杨安的五分肖似圣人要怎么解释?
提红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但这个认知也更让她愤恨。
主子怎么也是杨侑的亲姑姑。作为姑侄。主子从始至终没有对不起杨侑半分!甚至二人关系一直都还算不错。要说唯一的矛盾,大概就是得知主子委身于圣人后,杨侑曾私下前来询问是不是李唐逼迫,得闻是主子自愿后,激烈反对,并加以指责。
可那日的激动过后,杨侑冷静下来,也道歉了,说理解主子。哪知……哪知他不是真的理解主子,他是存了借主子这层身份为自己谋划的打算。
呵,呵呵。
何其可笑。
杨侑这是在报复主子吗?是在报复主子当初的选择吗?可他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
主子委身圣人是逼不得已。不给自己找个退路,主子要怎么办?杨侑莫不是想让主子殉国才行?
他自己都没殉国呢!他自己当年被李渊扶持做傀儡皇帝不也做了,后来李渊让他禅位不也禅了,甚至封他为酅国公,他也照样接受了!
他自己都知道形势所逼之际需懂得低头,凭什么对主子所为不耻?凭什么去换主子的亲骨肉为自己的孩子铺路。换了不算,还如此对待主子的亲生子。
凭什么!
提红双手握紧,指甲一点点嵌进肉里,深处丝丝血痕,却仿若未觉,上下牙关紧紧咬合,恨不能对杨侑饮血啖肉。
屋外。
杨安站在院中,看着远处提红紧闭的房门,心念百转。终归是他想多了,好不容易来个新人,还是十分正宗的长安口音。他还以为……却谁知竟是宋清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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