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若然晴空
木兰一边东张西望,一边随意地问道:“刚才市集上那人是谁?你的朋友?”
霍去病几乎没想起来什么市集,什么朋友,他用手给自己扇了扇风,才冷静了些许,想了起来,皱眉道:“那是修成子,他是陛下的外甥,我一贯不同他们玩,他要来找你,你也不用理睬。”
木兰惊讶极了,刚才那个满脸笑容的男子,竟然是长安闻名的恶少修成子仲吗?
霍去病实在不愿意提这么个人,但怕木兰受骗,真与修成子做了朋友,还是说道:“故太后素爱他,纵得他在长安强掠男女,只得了一顿斥责,后来他就去出城为恶,陛下不怎么管他,也常听他强买良家子,纵容家奴行凶之类的事。”
木兰听得也皱起了眉头,她知道陛下是个好人,但好人也有私心,这她是知道的,修成子是陛下的亲眷,这里头自然少了些公正。
霍去病见木兰皱眉头,语气又缓了缓,说道:“不过也不用多在意他,太后故去之后,陛下不再召他入宫,他要是还有些脑子,就不会来招惹你。”
之后两人都没再提修成子的事,实在影响心情,霍去病带着木兰去了一处斗鸡场,这里是正经用栅栏围起来的场子,不是画地一圈的野场,给她介绍今日有两只极厉害,有名号的斗鸡要厮杀。
斗鸡也是有名号的,厉害的常胜斗鸡往往价值极高,还会被转手卖给贵人,这种斗鸡很英勇,斗起来也很好看,有的斗鸡甚至会在胜利之后跳舞,只是听着霍去病的讲解,木兰都好奇起来了。
今日这一场要斗的两只厉害斗鸡,一只是罕见的通体雪白,被称为白将军,一只是常见的红羽大鸡,因头上有块秃记,名号是秃鹰。
霍去病只看斗鸡,他一般不下注,也没有特别喜欢的斗鸡,他就是喜欢看两只鸡相斗,但木兰等到两只鸡上场,立刻就看中了那只威风凛凛的秃鹰。
两只鸡是被人抱着上场的,双双一落地,两只鸡甚至还立刻拉开了距离,如同两个人在彼此观察破绽。
不多时,白将军率先发起进攻,秃鹰沉着以对,先是展翅扑腾开白将军的凶狠进攻,随后回头狠狠一啄,白将军立刻反击,两只斗鸡凶狠地斗在一处,开始互啄对方的羽毛,一时间白羽和红羽纷飞,很快也见了血。
木兰站着看累了,又蹲下去看,只觉两只鸡都是搏斗好手,白将军凶狠,秃鹰技巧更足,越是这样的斗鸡,斗的时间越长,霍去病都忘却了脑子里那点乱七八糟的事,紧紧盯着两只斗鸡,时不时叫几声好,人群里也热闹得很,不乏有穿着绸衣的贵人。
白将军被啄成了秃屁股将军,秃鹰也伤了翅膀,两只鸡斗到最后,白将军还是落败了,被养鸡人抱下去治伤,秃鹰骄傲地站在场上展示自己,还喔喔地叫了起来,带得气氛更加热烈,许多原本没下注的人都开始打赏了。
木兰也兴奋地打赏了一把钱,从地上站起身,才发现自己看斗鸡看得头上都冒汗了,她这会儿身上就一只水壶,早忘记之前的事,下意识地拔掉塞子咕嘟喝了一大口,米浆的清香顿时在口中满溢开来。
她回头去找霍去病,这会儿斗鸡场散去不少人,她很快找到了坐在地上的红衣小郎,奇怪地道:“你站累了?”
霍去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壶,觉得头晕眼花,两腿都是软的,闷声应了一下。
木兰到处看看,说道:“那正好去吃些小食,我们也好找地方歇一歇。”
她指着河岸边上那家二层小楼的客店。
从地上爬到一半的霍去病腿又是一软,血往脸上涌,差役的话在脑子里反复回荡,这下是直接坐下,站都站不起来了。
第69章
春日正是男女相会的好时节, 司马迁在家养了几个月的伤,伤势才好不久,整日郁郁寡欢, 父亲司马谈怕他在家没憋好屁, 想着让他分分心,就找人给他介绍了一门亲事。
那家小娘姓柳,刚刚及笄的年岁, 司马迁本意是想找个年岁长些的姑娘, 他婚后还准备出去游学,采集各地历史典故, 实在不能带个娇滴滴不能吃苦的小姑娘,在这个前提下, 他连寡妇都可以接受。
但司马谈不能接受,他托了最好的友人,按着自家儿子的性子来挑人, 最后挑到柳小娘身上了。柳小娘是个爽利的性子,即便年纪比司马迁预期的小一些,但丝毫不娇气,她识字,会画画, 还会骑马, 模样也漂亮,和司马迁出来相看了两天, 互相都非常合意。
司马迁身量虽然不算高, 但文质彬彬, 相貌俊朗,才学也很好, 柳小娘越看越满意,她本就是外向热情的性子,到第三天相看,就提议两人单独出去相会,不要和那些亲戚媒人坐一堆了,司马迁几乎招架不住,但心里是极欢喜的。
他换了一身最体面的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牵了一匹家里的老马,他自己走在路上牵着缰绳,让柳小娘坐在马上,牵着马,马上是心上人,春风拂面,即便是走了一个早上的路,他都不觉得累。
两人都喜好诗文绘画,对那些斗鸡场,蹴鞠场没什么兴趣,主要就是在交谈,越谈越觉得投机。
柳小娘眉开眼笑,有时和司马迁说些乡下趣事,有时又问他些长安典故,两人说说笑笑,刚到河岸边上不久,后头忽然有人叫住了他们,司马迁看去,见是个衣裳锦绣的青年男子,他有些不解地问道:“这位郎君叫我们?”
修成子露出个笑容,他也不和司马迁说话,反而问骑在马上的柳小娘,很轻佻地问:“女郎从哪儿来?”
司马迁皱起眉头,柳小娘也拧眉不搭理,修成子上前几步,他的两个随从轻车熟路地去推搡司马迁,修成子把住了柳小娘的缰绳,笑盈盈地道:“你是谁家的女郎,我怎么没见过你呀?”
柳小娘看到司马迁被两个人制住,又气又急,只道:“我是官宦人家,并非平民,这位郎君找错人了!你们放开他!”
修成子又笑了,他阅人无数,开口先问一句,只是怕这女子还有些显贵的亲眷,如今看她被逼得窘迫,却只得一句官宦人家,就知出身不高,但谨慎起见,他还是看向司马迁,道:“我是陛下外甥,旁人尊我一声修成子,今日看中你家女郎,并非强抢,可否通报名姓,让我上门求娶?”
他是有妻子的人,话里的求娶也就是一句话罢了,倘若套出司马迁的身份,在可以遮掩的范围内,那就不是正经纳妾,而是直接带走入府了。
司马迁脸都涨红了,他没听出这纨绔的试探,拼命挣扎着,怒道:“这是我未婚妻子……”
修成子满意了,他认定这男子连话术都听不懂,必然不是什么权贵子弟,空出一只手来就要拉扯柳小娘,周遭的路人都不敢轻言,有的年轻些的女子都低着头加快了脚步,修成子在长安城里实在是出了名的恶霸。
柳小娘饶是再大胆的性子,在修成子报了他天子外甥的身份后,也吓得不轻,她手里紧紧握着缰绳,下唇几乎咬出血来,惶然四顾,不知能求助谁。
直到被修成子摸上了大腿,这要强的小姑娘忽然哇地一声,又哭又叫起来。
修成子就好这一口强取豪夺,听着少女哭叫,越发得意起来。
路旁二楼的房间里,忽然探出一个头发散乱的脑袋,柳小娘的眼泪还没掉在地上,那二楼上的人举起一只木壶,对准了修成子的后脑勺砸了过来。
壶飞过来没什么动静,却准得惊人,挨了一下重击的修成子都没反应过来就坐在地上了。
柳小娘虽感激这飞来一壶,但也知道这楼上的人大约不认识修成子,才会帮助她,她握紧了马缰绳,不知怎么地看到了修成子腰间的佩剑。
可夺剑杀人,杀的还是天子外甥,她一家性命也要搭上了。
柳小娘正绝望想着,就听那二楼上有个少年哑着嗓子喝斥道:“修成子,还不滚?”
坐在地上的修成子头晕眼花,就觉得后脑勺剧痛,他看那楼上双双探出两个脑袋,一个是可恶的霍去病,他不知怎么换了身衣裳,一个是他今日刚见到的振武侯,湿着头发眯着眼睛。
这对奴子和贱民一个衣衫不整,一个头发湿透,不知先前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会儿都从那客店窗户探出头,冷冷地瞪着他。
修成子不由气急败坏,要是太后还活着,他怕什么霍去病,更别提那乡下来的泥腿子武将,可陛下待他这个亲外甥,还不如对霍去病,闹在天子面前,必定是他吃亏。
长安恶霸,一霸降一霸,修成子捂着疼痛的后脑勺,甚至连个狠话都没放,叫停随从,闷头就走。
司马迁一被放开,就连忙去看柳小娘的情况,小姑娘吓坏了,看到司马迁担忧的目光,呜呜哭着就从马上跳下来,拉住司马迁的手,“阿迁,我怕……”
她家不是长安官员,她从小长在县舍,从未见过这样的恶霸,刚才被摸了一下大腿,她现在还浑身发冷,要不是被人救下……柳小娘忽然反应过来,看向那二楼的窗户。
窗户已经被关上了,那两位救了她的少年显然连声谢都不用,这让她又感激,又无措,小姑娘这会儿只想跑回家去一头扎在被褥里痛痛快快哭一场,可她也很想去谢谢这两位贵人,尤其是那个飞来一壶的,她简直觉得那个壶是她见过的最有安全感的东西了!
司马迁紧紧握着柳小娘的手,他因为一直挣扎不休,被随从打了好多下,这会儿浑身都有伤,他勉强安抚下柳小娘,又道:“我去问问恩人名姓,马上就送你回家,等明日再备礼登门去谢人家。”
柳小娘点点头,她忽然想起什么,把司马迁的手放开,跑去把那个壶捡起来了,她刚把壶捡起来,霍去病从客店里走出来,视线立刻落在壶上。
柳小娘当时满眼是泪,只是大致看到是两个少年帮助了她,霍去病的模样是很好认的,见他走出来,柳小娘连忙推了推司马迁。
司马迁很感激地上前,刚要说话,就听霍去病道:“那个壶……壶还我。”
柳小娘愣了一下,她刚才捡起壶,下意识地就把壶抱在心口了,这会儿明显有些舍不得,但还是拿了出来。
木兰落后几步从客店里出来,她的头发是散开的,看着有些潮湿,柳小娘立刻分辨出来,砸壶的是这个头发散开的小郎,但她手里的壶已经被霍去病上前几步接过去了。
霍去病非常自然地把这个从米浆摊子上多花了两文钱带出来的,很粗糙的木壶挂在了腰上,仿佛那本来就是他的东西。
司马迁看不懂,但还是很感激地对两人折身一礼,道:“今日实在多谢两位了,在下司马迁,家父太史令司马谈,可否知晓两位贵人名姓,好让我父子登门拜谢。”
霍去病眉头一扬,有些费解地道:“你是太史令之子,那修成子来纠缠你家女眷,你为何不报家门?”
太史令的俸禄六百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太史令的官职特殊,可以参加朝议,也可以时常面见君王,修成子能仗势欺负的人其实不多,他要是强夺了太史令家的女眷,被直接告发到天子那里去,对他也是一桩很大的麻烦。
司马迁愣了一下,他一上来就被两个随从打懵了,见修成子那样嚣张,下意识地觉得自家官小位卑,报出去也不当用的。
霍去病又看向柳小娘,见她盯着木兰看,轻咳一声,说道:“罢了,遇到这样的事也是倒霉,想是忘了,你们走吧走吧。”
他平时话也不多,但今日说的话要抵上平时十来天,看着竟是个很良善和气的人了。
司马迁连忙道:“只请两位报了名姓,让我们能上门道谢,哪有受了恩却不问恩人名姓的道理。”
木兰见柳小娘满脸泪痕,情绪低落,对周遭偶尔的视线很不适应的样子,忽然开口道:“我姓花,木兰花的花,花木兰,他是冠军侯霍去病,上门道谢就不用了,你们回家去吧……今日都是修成子作恶,无关旁人,司马郎君,你不可怪罪女眷。”
起初话语平平,说到最后一句,木兰的眼神锐利了起来,司马迁起初还在反应这两名少年的身份,听到木兰这话,愣了愣,再度折身一礼。
回去的路上,柳小娘忍不住道:“阿迁,振武侯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司马迁牵着马,嗯了一声。
柳小娘又说道:“冠军侯也是很好的人。”
司马迁犹豫了一下,嗯了一声。
柳小娘没注意司马迁的复杂心绪,她之前受了修成子的轻薄,一直是强忍着眼泪去道谢的,可后来振武侯明明没和她说话,只是叮嘱了阿迁一句,她的泪意就渐渐止住了,所有的委屈像是都被这轻轻的一句话给抚平了。
两人走着走着,在路边看到一个米浆摊子,摊子上摆着一些可供外带的木壶,柳小娘不止不哭了,还连忙拉了拉司马迁的衣裳。
不多时,未婚夫妇人手一壶,柳小娘骑在马上抱着粗糙的木壶,甚至开心地晃了晃腿,司马迁一手牵马,一手时不时举壶,喝着清香的米浆,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春日风光,倒也不怎么讨厌。
第70章
司马迁和柳小娘走后, 天色还早,何况霍去病说这里晚上更热闹,木兰想了想, 觉得只有两个人游玩未免冷清, 想回去一趟,把翠兰和宝儿一起带来,还问霍去病要不要去带霍光。
霍去病下意识地摇摇头, “我想冷他些时日, 这孩子样样不错,只有耳根子软, 叫个小丫头迷花了眼,他这个没出息的样子, 我一时还想不到找什么样的师父管束他。”
木兰点点头,又和霍去病打听长安有什么有名的教书先生,王小娘只能算是教认字的开蒙师父, 她听闻大户人家还会为孩子拜一门正经学师的。
霍去病之前一直在烦心这个,自然有很多东西可讲,他一边讲,一边看木兰顺手用发带扎头发。
她的头发已经快干了,因为沾过水变得蓬松, 没法立刻束冠, 只能先扎起来,她抬着两只手在头上努力鼓捣了一会儿, 仍旧绑了个蹦蹦跳跳的马尾巴, 霍去病看着那一束蹦跳的头发, 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直蹦跳。
他们今日看了一场斗鸡,到了那客店里吃小食, 原本没想上二楼住房间,但那客店大堂人多,有个端菜的仆从弄撒了菜,霍去病身上的华服脏污大半,木兰的头上也飞溅了一些汤水。
客店主家赔着笑脸,又是要赔偿霍去病的华服,又是要免费提供房间和热水供二人清理,霍去病才不在意这点钱财,但身上连汤带水实在难受,便也应了。
他把华服脱了,换上木兰带的外袍,一回头就见木兰松了发冠,垂下一头乌发在水盆前洗头,他连衣裳都没系好,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像个木头,盯着木兰擦洗头发。
清澈的温水打湿乌发,那发丝在水盆里似乎有了生命,丝丝缕缕灵活游动,等到一盆水洗完,木兰把所有的头发拧成一大束,不怎么爱惜地像拧布帕一样把头发拧干,然后换了一盆清水继续擦洗,重复拧干。
不知看了多久,外头底下忽然传来女子的哭叫,霍去病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木兰快步走到窗前,见到修成子轻薄少女的一幕,她立刻解下腰间的壶投掷过去,霍去病也走到窗前的时候,有心想喝骂修成子,但一开口却发现自己声音干哑得厉害,喉咙简直都快冒烟了。
木兰注意到了今天霍去病多次走神,但出来玩又不是做正事,走神也没有什么,两人去了树下牵马,先前那个差役还在,看到霍去病和木兰的样子,还含蓄地朝两人笑了笑。
霍去病被笑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木兰要带翠兰和宝儿出去玩,大致是准备玩到宵禁前,这会儿天色很早,刚刚过午没多久,她先是去了一趟萧载家,让他去约王小娘出来玩,趁着萧载更衣准备的空档,再骑马回府,称要带弟弟妹妹出去玩,给王小娘放了半日休沐。
说实话,萧载和王小娘这一对,是木兰来到长安起见过的最般配的璧人了,萧载是个很有德行的君子,王小娘落难后他多方求助,几乎搭上自己身家,王小娘不肯拖累萧载,但两人这些时日分居两处,各自冷静下来之后,却也渐渐互相理解了彼此。
木兰实在很希望王小娘能早日走出来,解开心结,和萧载做一对羡煞旁人的恩爱夫妻。
霍去病则是先回了一趟霍府,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只木壶放在书房的桌案上,然后急匆匆去换了身浅黄色的春衫,顺带让下仆去把木兰借他的外袍洗干净,这才缓过一口气,问管事道:“阿光那边没什么事吧?”
管事是卫府带出来的人,原先是伺候卫伉卫不疑两兄弟的,因为做事很妥帖被卫老太太派来给霍去病掌家,这中年管事谨慎地道:“仲君从早起就说想一个人待着,显儿去找了他,仆就让其他的小婢也跟过去了,折腾了一会儿,仲君把显儿和婢子都赶走了。”
霍去病点点头,夸赞道:“做得不错。”
管事矜持一笑。
之前霍光来找霍去病哭求,霍去病自然能看得出来,家里要卖个女儿罢了,还非传给阿光知道,很明显不过是那家小民的粗糙谋算,当然,要是阿光连买个婢子的主意都拿不了,或许那丫头真的会被卖掉。
换成霍去病,他五岁的时候都不会上这个当,可霍光小地方出身,从记事起就是个小县吏的儿子,一来长安就遇到个会撒娇弄痴的漂亮丫头,被拿捏得刚好,他不光哭,还不吃不喝,说难听点是以命相挟了。霍去病为这事烦了两日,去卫府看老太太的时候,老太太就派了这管事过来,让霍去病不要为后宅小事烦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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