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玄月扶摇
就像老圣人自己说的，从小到大，他就只有这一次对不起贾代善。
甚至站在一个皇帝的角度，也算不到对不起。
可也正是因为冷不丁来了这一次，才让贾代善耿耿至今。
如今被老圣人一言点破，他只觉得自己这张老脸羞得没地方搁。
——诶，老夫真是越老越小心眼儿了！
不过让他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反正这么多年，他在老圣人面前也不止耍过一次无赖，不差这一次半次了。
老圣人却是哈哈大笑，“好好好，没有，没有。荣国公怎么会是那种人呢？”
旁观的傅玉衡只觉得，随着老圣人的笑声发出，周围的气氛陡然一松，他甚至听见了自己悄悄松一口气的声音。
不过，耳边怎么还有一道？
顺着声音扭头一看，原来是史太君。
不是他的承受能力太差，而是老圣人的气场太强。
老君臣两个顺利和解，众人重新落座，底下伺候的人上了茶点来，这才有了些闲话家常的意思。
贾代善对那青灰色的硬质路面好奇了一路，此时终于有机会问了出来。
“五郎呀，整个影视基地都是你的地盘，这周围的城镇应该也都是你督建的吧？”
“不错。”傅玉衡点了点头，“如今整个万年县，已经有一小半都被划入影视基地了。想来过不了多少年，万年县和影视基地，就会彻底不分彼此了。”
这些贾代善不关心，他直接问自己想问的，“我与老妻一路行来，见内城道路十分平整，不知是何物所铸？”
那些路面看起来就是一个整体，只是每隔一里地左右，才会有一道十分整齐的沟壑，绝对不是山上采下的石板铺就的。
再说了，上哪里去弄这么多颜色完全一致的石板？
傅玉衡老圣人一眼，见他微微点了点头，便笑着答道：“那路都是水泥铺的，里面掺杂的有碎石子，硬化之后十分牢固。”
这个年代并没有大型货车，哪怕没有沥青，水泥、沙子、石子铺就的道路也足够坚持很多年了。
贾代善看了老圣人一眼，这才又问道：“有这么好的东西，京城怎么不用？”
他之所以当着老圣人的面问，就是确定老圣人早就知晓原因，不会怪罪傅玉衡。
说白了，他就是纯粹好奇。
傅玉衡苦笑了一声，“当然是因为产能跟不上了，您没看外城还是土路吗？
内城这里一是做实验，二就是岳父大人在此。至于剩下的产出，都送到九边去筑城修路了。”
“原来如此。”贾代善了然地点了点头。
作为一个纵横沙场多年的老将军，他自然明白，边境之地城池牢固和道路通畅，对国家防御外敌有多大的好处。
老圣人笑道：“不止如此。从前安南借着地利，总是降而复叛，叛而复降。如今那边的道路已经打通，安南重新改回了交趾之名，安南王室最后的血脉，也得老老实实回去做个总督了。”
他说得兴高采烈，贾代善却是皱了皱眉，略有些不满地问：“我大夏出兵十万，好不容易拿下交趾，何不直接划入我大夏版图，还要把原安南王氏的血脉再送回去做什么总督？”
作为一个沙场宿将，他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将士们流血又流汗，好不容易打下的地盘，朝中那些文臣轻飘飘几句话，就又还给了人家。
其实不只是贾代善，许多将军都不满意这一点。但敢当着老圣人的面直接抱怨出来的，却只有他一个。
老圣人和傅玉衡对视了一眼，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贾代善也不是实傻，一见他们发笑，便意识到其中必有猫腻。
眼见这俩人笑得欢快，完全没有给他解惑的意思，老国公急了，“陛下，五郎，你们都别笑了，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咱大夏这回没当冤大头吧？”
老圣人示意傅玉衡，“小傅，你快给他说说，别把他急出个好歹来。”
见贾代善看了过来，傅玉衡也没再卖关子，收敛了神色道：“老国公乃是沙场争胜之将，对于治政理国却不是长项……”
“这我知道。”不等他说完，贾代善便打断了他，拉长了脸说，“五郎不愧是状元爷，纵然没做过一天官，朝堂上那些文臣的说辞，你心里却也精熟。”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他不知道被那些文官背地里骂过多少句莽夫，还能不了解这些人的套路？
在他看来，文人的那些借口，那些所谓的顾全大局，通通都是放屁！
若无将士用命，把那些蛮夷戎狄通通都给打服了，这些腐儒们哪有机会空谈圣贤之道？
我呸！
如今他和老圣人彻底说开了，年轻时的贾代善仿佛又回来了。
他直接撸起了袖子，对着傅玉衡亮了亮拳头，明目张胆地威胁：“你再给我整那些有的没的，小心老夫揍你。看看你岳父到底是帮你，还是帮我。”
傅玉衡：“……帮你，他肯定是帮你呀。你们君臣相得的，我就是个外人。”
“哼！”贾代善得意洋洋，“那你就说点有用的。”
傅玉衡立刻道：“重点就是：朝廷虽然没有将交趾彻底化为国土，却把持了通商要道。那前安南王室后人只是傀儡，真正掌握税赋和军权的，是我大夏的商人。”
这段话看着加了标点，可傅玉衡说的时候却是一口气不打磕绊。
说完之后他还忍不住在心里嘚瑟了一下：这几年修行有成，气息果然更加绵长了。
“商人？”贾代善紧紧蹙眉，“这种军国大事，怎么能交给毫无信义的商人？”
看见没，鄙视链永远存在。
朝中文官鄙视武将，武将也看不上这些商人。
毕竟，士农工商的四民划分由来已久，在天下人心中都根深蒂固了。
傅玉衡道：“这些商人的股东有两个，大股东是老圣人，小股东正是小生。”
贾代善闭嘴了。
既然老圣人参与了，他觉得这件事就没有任何悬念了。
片刻之后，他又问道：“朝廷到底为什么不直接派官员呢？若是由官员治理，岂不是更容易改土归流？”
傅玉衡淡淡道：“这不是重点。”
你要的重点已经说完了。
贾代善再次挽袖子，傅玉衡立刻道：“王朝的统治区域，是有极限的，就是朝廷军队从京城出发，急行军三个月能到达的范围。”
而交趾，已经处于现有行军手段的极限了。
贾代善一怔，挽袖子的手松懈了下来，“还有这种说法？”
傅玉衡指了指老圣人，“您问这位，他才是专业的。”
贾代善看过去，老圣人点了点头。
于是，他立刻就信服了，再无半点怀疑。
坐在这对君臣身侧的傅玉衡，左看看老圣人，右看看贾代善，心头啧啧道：怪不得贾代善都六十了，当初想要做主帅时，老圣人纵然不悦，却也还是默认别人不争。有这么个指哪打哪，说什么信什么的心腹，谁不格外偏爱？
他们的话题很快就转移到了贾代善来万年县的目的上了。
老圣人再次问道：“说吧，你不在京城含饴弄孙，跑到这里来干嘛？”
贾代善道：“这不是知道您在这里演皇帝，心里痒痒，也想着演个什么角色嘛。”
“你是想演将军吧？”老圣人瞥了他一眼，一语道破他的心思。
贾代善讪讪一笑，明显心虚得否决道：“不是，我是来演乞丐的。就是……就是您要演隐士的那一部，叫什么《射雕英雄传》的。”
索性老圣人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顺着他的话头说：“原来小傅找来演洪七公那个乞丐头子的，就是你呀。”
他盯着贾代善打量了一番，对他的形象有些不满意，“你小时候就油头粉面的，不像是个将军，怎么老了也这么齐整？”
果真年轻时候俊的人，老了也是个帅老头。
“不行，不行。”老圣人对傅玉衡道，“你看看他，再看看我。让他演洪七公，我演黄药师，合适吗？”
傅玉衡一看，卡壳了，“呃，这……”
说实话，单论相貌，贾代善在同辈勋贵里都是首屈一指的。
相比之下，老圣人虽然气度雍容，长相却只堪堪和英俊搭边。
按照设定，黄药师是个仙风道骨的大帅哥，反而对洪七公的相貌没什么突出的要求，只要够邋遢就行。
若是让贾代善这个老帅哥演洪七公，颜值被压了不止一头的老圣人，就的确不适合演黄药师了。
好半天，傅玉衡才干笑道：“是不大合适，反过来还差不多。”
他只是随口一说，老圣人却是心中一动，竟真的仔细考虑起自己演乞丐头子的事了。
片刻之后，他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说：“其实洪七公这个人物，也挺有挑战性的，我来演也不是不行。只不过……”
他又看了贾代善一眼，脸上露出些嫌弃之色，“这斯真是空有一副好皮囊，却一点飘然出尘的气质都没有，哪里演得了黄药师？”
一旁的傅玉衡听见了，冷不丁问道：“黄药师不合适，若是欧阳峰呢？”
欧阳锋肤色白皙，面目俊美，气质却十分锋锐，贾代善的气场倒是有几分贴合。
老圣人又打量了他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让他演欧阳锋十分合适。”
贾代善急了，“老圣人，不带这样的，说好了让我演洪七公的。”
老圣人道：“出门在外，叫什么老圣人？叫徒老弟。”
贾代善气势一泄，可又实在不甘心放弃英雄豪迈的洪七公，咬牙喊道：“徒老弟，我就是来演洪七公的，你不能这样呀。”
见镇不住他，老圣人改用怀柔策略，“代善呀，你听我说，做演员不是你想演什么就能演什么的，形象得贴合角色。
听我的，洪七公这个角色，你把握不住，还得我亲自出马。”
贾代善却道：“我承认你治国的手段无双无对，朝堂之事，只要听你的就一定能成。
但演个乞丐我怎么就把握不住了？我小时候跟着母亲堂兄逃命，还做过乞丐呢。”
本来贾家富贵了之后，这些痛苦不堪的过往，他们家人都不愿意再提。
一是那段时日，他们族中人饿死了不少，被乱军杀死了不少；二就是那种尊严完全被打碎的无力感，不是每个人都轻易跨过那道坎的。
也就是贾代善年岁渐长，心智逐渐坚毅之后，才对当初的逃难生涯释怀。
不过那个时候，曾经一起逃难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他与贾代化老哥俩，少有人能共情，他们俩也就绝口不提了。
但如今为了演听了一段就让自己悠然神往的英雄人物，他也是豁出去了，直接当着众人的面，把自己已经长好的疮疤重新戳烂了给人看。
——看见没，看见没，我不是没吃过苦受过罪的。如今我不过是想演一个乞丐头子而已，老兄弟你怎么忍心剥夺我的愿望？
人家都这样了，老圣人还真不好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