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时长安
太子的这一番话，如同惊雷般让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变了神色。
确实已经有了改立太子念头的皇帝面上难掩惊色，对这个命途多舛的儿子怜爱不已。此时皇帝看着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无力的儿子，脑海里又浮现出第一次见到儿子时的场景——那时他已经临近而立之年，却是一个儿子都没有，正在他忧虑不已时，太监张敏却告知自己是有一个儿子的。
也正因如此，皇帝才得以见到他那被藏在冷宫里六年之久的儿子朱祐樘。
回想起太子幼年时因为长期生活在阴冷的安乐堂，胎发尚未剪，甚至还拖至地面的瘦弱模样，皇帝心中如何会不感到愧疚？
至于太子生母纪淑妃和太监张敏的死亡，皇帝也是知道真相的，只是这其中有他最为心爱的万姐姐，还有他必须恭敬孝顺的太后，皇帝又能怎么办？自然就是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择视而不见，并加倍厚待太子。
但皇帝是万万想不到，幼年时的经历竟然会将太子的身体摧残到这种地步！或许之前皇帝还有过让太子尽早生下皇太孙，从而保证大明国祚不会出现国本动摇的危险，可等太子本人都请求改立太子之后，皇帝就彻底歇了这个心思。
“太子勤勉孝顺，天资粹美，朕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天公不作美，却未能给太子一副健壮的身躯，实在是让朕心如刀割凄入肝脾……”
朱祐樘自然也是个聪明人，虽然神色苍白憔悴，但还是尽量打起精神来安慰一下自己的父皇，并尽最大努力保住太子一脉的所有人。
“儿臣作为人子，却令父皇这般担忧，实在是儿臣的罪过。还请父皇莫要再为我忧心，毕竟太医院都说了只要儿臣不忧虑过重，注意休息，也是可以到那花甲之年的……”
“太子……”
“儿臣……”
桃夭看着这父子俩在那里说个不停，太子身体不适已经很明显了，但感情丰沛的皇上就是还说说说，完全没发现太子的脸色已经从苍白变成了青白。
但凡没个人阻止，她都要怀疑皇上这是想要累死太子。
于是看不下去的桃夭就给太医那边使了个眼色，得到神医暗示的太医赶紧就恭敬上前，然后低声提醒皇上太子现在还需要休息，最好不要说太多话，费心费神。
太子这边主动退让，最有把握上位的就是禄王，万贞儿见到他们辛苦筹谋大半年的事情终于要开花结果，那就是恨不得赶紧开始庆祝，哪里还有心思待在东宫看太子那一副命不久矣的晦气样。
“皇上，我们还是先离开吧，毕竟太子也是需要多休息，您待在这里太子也不好安心休息，反倒是还要太子劳累。”
不一定听太医的话，但肯定听万姐姐话的皇帝立刻就柔声和太子说他们先走了，还让太子好生休息，万事都有父皇在。
然后临走前还要厉声让太医照顾好太子，若是太子有半点差池，就要拿他们问罪！
被威胁的太医又能怎么办呢？自然就是连声答应下来。
皇帝和皇贵妃走了，桃夭却是还要留下来为太子做针灸。有些不适合她来下针的地方，就是由太医院使来，而朱无视那肯定也是要在现场的。
当太子主动要求皇上改立太子这个消息传出去时，最慌张的不是忠心的太子党，而是张氏兄弟——没有人比他们自己更明白太子这个姐夫有多重要！
若是没有太子姐夫护着，他们怕是都能被人给生撕活剥了。
张氏兄弟都顾不上什么，赶紧就要进宫去找姐姐哭诉，然后他们就惊骇的发现，自己根本不准进皇宫了。
慌得不行的张氏兄弟到处找人了解情况，但太子都已经快要不是太子了，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人会给这两个人憎狗嫌的废物面子。
不过有些比较识时务的人就会提点几句，就是说太子病重，需要静心休养，所以皇上才让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入皇宫。
自认为不应该是闲杂人等的张氏兄弟更慌了！
可因为有皇上圣旨严禁张氏兄弟进宫，甚至还派了锦衣卫盯着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会让太子头疼的张氏兄弟，就等着抽出空来便处置他们，这两个人也只能到处碰壁。
而太子妃又要照顾病重的太子，就更不能出宫见她那两个不成器的弟弟。
桃夭从东宫离开，脑子里想的是方才针灸结束后朱祐樘问她的那个问题——“这偌大的皇宫里，难道连一丝丝真情都没有吗？”
“其实太子也是挺可怜的……”
桃夭略显惆怅的感叹一句，然后就惹得身旁的醋坛子又开始不高兴了。
“皇兄他再可怜，也没有我可怜。他至少在六岁之后还有父皇的关心和爱护，我却是从小到大都没有，等到了成年才遇到你，如此才能倦鸟归林。”
朱无视一边说着，一边握住心爱之人的手放到自己脸上，神情认真无比：“明儿，你若是有那怜惜之心无处安放，不如就全部放到我身上。我恳求你不要去怜惜其他人，明儿只要怜惜我一个人就好……”
轿子里虽然宽敞，但坐了两个人，还非要挤到一起坐，桃夭也直面朱无视的患得患失与小心翼翼。
桃夭知道这是朱无视在恳求安全感，她也从不吝于给予。用手在朱无视脸上温柔触摸，还探身过去给了他一个缠绵悱恻的吻，稍后桃夭才很郑重的承诺道：“在这个世上，我最爱的人自然是你，也只有你。”
“难道你忘了我曾经和你说过的话吗？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共同誓言……只要你不先背叛这个誓言，那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朱无视心花怒放的接受爱妻对他的抚慰，但仅存的理智还是让他问出一句话：“那太子皇兄呢？”
桃夭是不明白朱无视为何事事都要扯上太子，她可怜同情太子，就是很单纯觉得太子是个好人，即使他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但也仅此而已。
“我能对一个有妇之夫有什么看法？你若是再这么无理取闹，就先去书房睡半个月冷静冷静。”
听到睡书房的威胁，朱无视终于完全理智，不再提太子，而是转向说正事。
“明儿你觉得大臣们应当何时上疏奏请立太子？母妃那边是认为越早越好，但我还是感觉最好让父皇主动提起。”
桃夭也是如此认为的。
“这时候太子因病修养，若是朝堂上立刻就有人提出要立储君的事情，怕是会被父皇记一笔。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我们绝对不能急。而且不出一两月，太子这边病愈之后，就算父皇不提，太子肯定也是要提起的。”
毕竟朱祐樘失势是一定的事实，但凡朱祐樘足够聪明，就应该用这件事来跟下一任太子做个彼此心知肚明的交易，也能保住他的一世荣华富贵。
而事实也像桃夭所说的那样，太子病愈之后，在一次朝议时就提出改立太子的事情，并主动举荐了十三皇子，也就是禄王。
皇帝自然也是一边对朱祐樘大加赞誉和重赏，一边就和文武百官商议过后，就下了圣旨立十三皇子朱祐柏为储君。
这个结果所有人都不感到意外，只除了已经被气到中风的太后。
只是谁也不在意太后是怎么想的，连朱祐樘都只是去看过太后两三次，然后在几次争吵和不欢而散后，也不再过去了。
至于皇帝，那就更不可能去仁寿宫找骂了。
太后生病，桃夭作为神医自然是要过去诊治，但太后坚决不愿让已经做了太子妃的桃夭为自己诊脉，还大声嚷嚷她会毒死自己。
桃夭也不强求，只是神情仪态都很得体的从仁寿宫离开。
神医逃过一劫，太医院的太医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基本每日都要过去挨骂，甚至太后气急之下还会往他们头上扔各种东西！
居然敢这样毫无道德的得罪太医，这太后绝对就是不想活了。
在太医院使的默许下，几根银针下去，太后的中风症状越发严重，甚至连面色都跟金纸差不多，只能跟块木头一样躺在床榻上，吃喝拉撒都得靠宫人伺候，还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让太后彻底安静下来的计划自然也是缓慢进行的，当桃夭终于再次被请进仁寿宫为太后诊治时，她都已经身怀六甲。
而只能动动眼睛的太后在看到桃夭那明显是有孕在身的大肚子，当场就激愤不已，都不用任何人出手，人都已经往棺材里踏半只脚了。
太后很显然就是受了好些磋磨，只不过若是没有皇帝和皇贵妃的默许，又有何人能在后宫里对太后动手？
至于那一直都跟隐形人差不多的皇后，那就是谁也不会在意她。
“太后这病是怒火攻心所致，也没什么好的治疗方法，只能静心养着……”
神医都这么说了，自然也没有什么人会有别的看法，毕竟太子妃跟太后又没有什么过节，还仁善之名传遍朝野，那太后的病就是很单纯的因为上了年纪。
所有人都表示没问题，唯一觉得有问题的太后又说不出话来。
等到桃夭都生下一个皇孙，而朱祐樘那边却是连个消息都没有，太后这才绝望到老泪纵横。
——大势已去！终究是大势已去！
若要问太后有没有后悔往日所作的种种，她肯定就是会说不后悔，唯一让太后气恼的，大概就是曾经看走了眼，居然选到朱祐樘那个孝顺到懦弱的皇子！
毕竟皇帝有那么多的儿子，但凡她选中的是一个有野心的皇子，那也不会失败得如此彻底。
只可惜任凭太后如何不甘心，她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宫女所生的卑贱子一步一步登上皇位。
不得不说，太后的身体也是真的好，若非因为先帝去世后就在饮食方面从不控制，而是喜欢什么就大吃特吃，养成一副较为丰腴的身子，再加上年纪上来了，又急火攻心，一个不小心就得了中风之症。
后面得罪太医又被下了黑手，这才只能当个吉祥物一般的人物躺在床上。
太后没能力搞事情，皇帝也愿意给几分面子，时常会去仁寿宫坐坐，并安排一些手脚麻利的宫中老人到仁寿宫服侍，甚至还连锦衣卫都安排有过去，就是为了让太后安享晚年。
万贞儿自然清楚皇帝这个安排，因为太后说不出话来，没了那个聒噪大嗓门，她也时不时会跟着皇帝，或者是自己去仁寿宫看望太医。
不过她和太后之间自然是没有什么话题需要聊的，但万贞儿实在见不得太后好过，就时常会说起太子和太子妃所生的那个孩子是多么多么的玉雪可爱聪明伶俐。
更重要的还得说那孩子身子很是壮实康健，一看就是能活个百八十岁都没问题。
随后又提起前太子现在的宸王和宸王妃成婚都快两年多了，居然还没有个一儿半女，实在是让人忧心。
至于忧心什么，那就得看太后怎么想的了。
反正万贞儿是把阴阳怪气给表现到位了，直接就能让太后两眼一翻当场给气到晕过去。
自认为还算孝顺的皇帝也不是没有劝过自己的万姐姐，只是每次万贞儿一拿出他们夭折的孩儿来当挡箭牌，皇帝也就只能节节败退。
可谁也没有料到，最先离开人世的不是太后，而是每日都面色红润心情怡然的万皇贵妃。
万贞儿弥留的那一日，帝王泪流满面，连天子威仪都顾不上，连忙恳求他的万姐姐别丢下自己。
“白首不渝，这是你答应我的，万姐姐你别抛下朕！”
“朕不能……我不能一个人独活在这个世上的。”
“万姐姐，别对朕如此心狠！”
一向威严的帝王在这一刻哭的就像是个孩子，他苦苦哀求神仙不要让他的万姐姐离开自己，却是求诉无门。
已经对这一日有了充分准备的万贞儿却丝毫不慌张，还和皇帝说是他们的孩儿来接她了。
“深郎，我终于可以去陪我们的孩儿，他在地下等了那么多年，肯定很害怕很孤独的……”
朱见深听到他的万姐姐竟然又喊出那个尘封已久的称呼，顿时就是痛哭流涕——自从他们的孩儿被害死之后，万姐姐一直都不愿意再唤他深郎。
皇帝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听到这一句称呼，却不曾想这时候得到了。
作为神医，桃夭已经是用尽毕生之功，才为万贞儿续命四年，而这四年不仅是她的医术极限，同时也是万贞儿身体的极限。
若是还要再让万贞儿活下来，那就必须经过极为痛苦的折磨，万贞儿拒绝受这个苦头。
“我这一生也算是什么都经历过了，倒是也不枉费我来人世间走一遭。”万贞儿说这句话时神情都是舒展的，至于什么对皇上舍不得，那就是也没有多少，因为从她的孩儿被害死，她却不能为他报仇开始，她的心其实就死了。
“你们夫妻俩可一定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事情，待皇上驾崩后，要让我们一家团聚！”
万贞儿最为在意的就是这个，在知道死期将近时，她就不断强调这个事情。
桃夭那时才知道，万贞儿之所以要帮他们，就是为了要给那早夭的皇长子一个完整的家。
大概是因为很小的时候就家破人亡进了宫，万贞儿对一个完整的家很是执着。
于是桃夭很认真的再三答应，并发下了毒誓来让万贞儿放心。
帝妃二人在病榻前依依离别，桃夭则是带着孩子和朱无视等在外面。
待哭得两眼浮肿的帝王走出时，说皇贵妃要见皇长孙最后一面，她就带着孩子进入内室。
桃夭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此时神采奕奕的万贞儿是回光返照，她推了一把孩子，让他过去跟皇祖母告别。
“焕儿，快过来让皇祖母看你一眼……”
朱厚焕很是听话的走了过去，在他的记忆里，最疼爱自己的人不是父王也不是母妃，而是皇祖母，年纪虽小、但大约也明白死亡是什么情况的孩子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但还是没忍住泪眼汪汪的喊了一句“皇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