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断笳
她们的声音已经恢复正常大小,薄赛珂话音一落,所有惊慌、害怕、恐惧和厌恶的情绪尽数倾泻到宫纪身上。
“把她送走。”薄赛珂尖锐的声音在空间里炸响,“把她送走,第一实验室就能恢复原样。”
“你说什么?我们还有没找出真正的凶手……”
“导师,留在这里的人将第一实验室看得比自己的家庭还重要。因为一个外人,这里已经死了三个人,还不够吗?”
“为什么不把0号送走一段时间呢?就当是排除了一个危险源……”
积累的情绪从薄赛珂撕开的豁口里倾倒而出,一时间恶语纷飞,沸腾的声音在人群里赫然敞开。
赫雷斯在这里积威甚重,鲜少有人敢故意触怒他。幢幢沸然的声音在人群里模糊,他发怒的眼睛盯着压压窜动的人,缓缓抬起右手。
薄赛珂藏在口袋里的双手猛然攥紧,视线匆匆扫过守在通道口的助手。
赫雷斯向来不惮于对别人施加权威,这种铁血手段效果卓着,却会毁了他声望的地基和松弛的科研氛围——他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发布过武力镇压的号令了。
这时候,有一道细小且低微的声音从那群人里传来,流窜到赫雷斯耳边,让他停下了动作。
赫雷斯朝那边看去。
那道声音被掩埋在忽高忽低的抱怨声中,缺字漏句让人听不真切。他往那边走了半步,烦躁地高扬一下手臂,群情激奋的声音乍然低缓下来。
就在人群的示弱中,松枝抽泣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所有人耳边。
“我、我可以作证,宫小姐没有作案时间……”
宫纪的笑容像一片落在皮肤上的雪花,短暂出现又迅速融化,只留一缕薄冷的气息。
周围人后退几步,把松枝挤了出来。他人在争吵时,松枝一直在哭泣——他是真正为乔安娜伤心的人,借着高扬沸然的吵声嚎啕大哭。
他一转过身,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眼角被自己揉烂了,泪水变成了淡粉色,挂在紧咬的腮边。
自看到乔安娜的尸体开始,宫纪寂然无波的心情动荡一瞬。看着松枝,她颓然地咬了咬牙,作出了一个决定。
赫雷斯对松枝招了招手,掰过松枝的肩膀,温声问他:“为什么说0号没有作案时间?”
“宫小姐回到第一实验室时是在晚上十二点左右,我很早就等着宫小姐回来。”
松枝的身体如树叶一般颤抖,一些字词被囫囵吞在喉咙里:“乔安娜和……吵架了,我不敢打扰乔安娜,从十二点钟开始就待在宫小姐房间外面,希望能和她说一说话。”
没有人反驳松枝。不少人目睹了乔安娜和薄赛珂激烈的争吵,也有不少人亲眼看到松枝失魂落魄地蹲在宫纪病房前。
事态逐渐失控,薄赛珂呼吸一滞,想要开口却被赫雷斯的动作打断。
赫雷斯不容置疑地打住薄赛珂的动作,直视松枝,“你和宫纪聊了多久,你们什么时候分开?”
“宫小姐不是杀害乔安娜老师的凶手。”松枝勉力控制着自己不听话的喉咙,将声音一段一段地从胸腔里送出来,“和宫小姐告别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时间,是两点二十六分。”
他挽起自己的衣袖,急切地将细弱的手腕递到赫雷斯面前,一边让他看手腕上的廉价腕表。
“我应该在休息室停一会儿的,我应该去看望乔安娜老师,都是我的错……”他举着那只手,眼泪忽而又淌下来。
所有人默然无声,只余松枝的哭声低响。
薄赛珂始终紧绷的肩膀颓然地松懈下来,她冷冷瞥了宫纪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正在温声安慰松枝的赫雷斯猛然出声:“回来!”
薄赛珂停下了脚步,缓缓呼出一口气,侧头问:“导师,还有什么事吗?”
“我说过,在找出凶手之前,谁都不能离开这里。”赫雷斯沉声问:“薄赛珂,我听说昨天下午你和乔安娜大吵了一架?”
薄赛珂冷笑,“我会蠢到发生矛盾的当晚就杀了她?”
久久不曾开口的宫纪突然问:“那两点钟到三点,您在什么地方?”
薄赛珂猝然转身,双手攥紧。
在赫雷斯的注视中,她哑声说:“还能在什么地方?在我的办公室睡觉。”
“二层?”
“不然呢?”
“有谁可以作证吗?”
薄赛珂被宫纪讯问的架势激怒了,她咬着牙,不发一言。
在沉默中,宫纪的视线下垂,放在了她只露一丝皮肤的手腕上,缓声说:“您在这个时候也不忘记带上手套。”
此时已过四点,赫雷斯派去现场取证的助手尽数返回,从他们的神态可以看出,无论是指纹、脚印亦或是毛发等生物证据,凶手没有在三个作案现场留下任何有用的痕迹。
薄赛珂厉声回应:“你见我什么时候脱下过手套?”
宫纪不再试图激怒她,而是看向松枝,轻声说道:“第一实验室里有许多喜欢戴手套的人,所以三个案发现场都没有留下指纹。凶手在杀害了乔安娜后必然会前往监控室拔掉储存。在这之前,她会选择销毁沾满血迹的手套,换一副新的手套,再去偷窃监控存储。”
讲述推理过程时,宫纪身上有股力量,警察的秉性慢慢在她身上生根发芽。
“凶手的行凶过程本应该像前两次那样顺利,但是今晚,却出现了宫野这一个变量。”
宫野乍然被点到名,无所适从地站了起来。
宫纪没有理会宫野的小动作,她继续说了下去:“停电的第一时间乔安娜便想给赫雷斯发送消息,但那个时候凶手已经抵达了她身边。”宫纪看向赫雷斯,“求助消息发送出去了吗?”
助手已经解开了乔安娜手机的密码,赫雷斯对宫纪摇摇头。
“求助消息并没有被发送出去,但是宫野听到了凶手的行凶过程,很快便有一大群人聚集在尸体旁边,留给凶手销毁证据的时间已经不多。而凶手要在这短暂的时间内销毁沾血的手套,带走录像储存,然后安全返回自己的房间,将存储器毁掉或是藏起来,最后来到这个现场。”
话音落下,宫纪看向薄赛珂。
“你明里暗里都在针对我。”薄赛珂的目光与宫纪相撞:“不谈证据,你的推理明显有几个立不住脚的地方。”
她疾声反问:“假如我是凶手,我为什么要在明知有目击者在场的情况下杀人?”
宫纪隐隐然露出一个浅笑。
看到这个笑容的瞬间,薄赛珂便知道自己问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停电的一瞬间,乔安娜便想给赫雷斯发消息,不管消失是否属实,赫雷斯都会第一时间赶到,并将停留在二层的科研人员聚集起来。
监视器记录了凶手前往电力总控室的一切行动,而乔安娜堵在西侧门口,这个疯女人说不定会不管不顾地留在公共休息室,等着赫雷斯的到来。
凶手不可能通过通往楼梯间的道路逃离现场,因为其余楼层也遍布监控。
最优策略,显然是杀了乔安娜,制造恐慌和骚动,趁着这段时间销毁物证。
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入了宫纪建立的逻辑怪圈时,薄赛珂的精神隐隐到了崩溃边缘。
她平常要吃一大堆治疗精神的药,今晚事发突然,她又大动肝火,此时正勉强维持着理智,不让自己发疯。
“凶手为什么能够确认乔安娜的行踪?我哪有那个本事?”薄赛珂强压着眉头,声音里蕴含怒气。
“我只是一个不能走出指定区域的实验体。”
宫纪后退两步,倒在了沙发上,“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能掌控乔安娜的行踪,我怎么知道这个实验室里都有谁掌握了二层监控室和电力总控室的密码?”
宫纪显然已经开始不耐烦。她在24小时内摄入了大量镇定安眠药物,大张旗鼓地外出一趟见到了波本,折腾一个来回后又见到乔安娜身死,此时面色和嘴唇白得像失了色素。
“你们不是想要证据吗?”
她的声音也虚浮着。说完这句话,她支着额头闭上眼,厌烦地朝外摆了摆手。
“在这样紧迫的时间里,凶手必然无法将物证销毁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你们总会翻垃圾桶吧?把二层所有垃圾桶包括男女卫生间里的手套都翻出来,比对手套表面残留的生物信息,以及手套内侧留下来的指纹。”
她含着嘲讽说出这句话:“这不是你们擅长的领域吗?”
“至于监控存储,好好检查下水道。”
赫雷斯一直安静地听着宫纪的推论,她的话音落下,赫雷斯没有考虑过久,便让助手们依言去办。
薄赛珂隐然意识到了什么,一种危机即将来临的感受一闪而逝。
现在能做的维余等待结果,见证了一场闹剧的众人四散开来,或站或坐,在疲惫中小憩。
所有人都有意识地远离宫纪所在的那个沙发,松枝红着眼睛,远远地看着她。
宫纪太累了,没有功夫理会松枝。
她像一个漠然的旁观者,又像是真正拨动局势的那个人。
松枝慢慢地蹲坐下来,将脸颊埋到膝盖里,一只手攥着手腕的怀表,感受着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心中震响。
他的眼泪也滴答滴答地落在膝盖,融进布料里。
两个小时后,六点多钟,外界天色泛明的时刻。赫雷斯和他的助手匆匆闯入了公共休息室。
宫纪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们。
“将薄赛珂带走。”
赫雷斯一声令下,守在八方门口的助手们一言不发地行动起来,掠过面面相觑的众人,走向薄赛珂。
宫纪把头低了下去,捂住了耳朵。
“你们做什么?!”薄赛珂如同一只发怒的猫那样惊叫起来,她愤然甩开一个助手的胳膊,拧着身体朝向赫雷斯,“导师,你这是做什么?”
“先放开她。”
赫雷斯强压着怒意,举起手中的物证袋,又将一沓检测资料递给助手。
薄赛珂惊疑未定,接过了那几份报告。她只是略略看了一眼,双手便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是你的手套吧?”赫雷斯对她扬了扬手中的物证袋,沉声问。
物证袋里,装着一只清洗干净的手套。
“不可能!”薄赛珂的鬓角的乱发都在颤动,她环视周遭一圈,“很多人都戴着……”
“可是手套内侧有你的指纹。”赫雷斯一字一句地说:“有且只有你的指纹。”
薄赛珂猝然咬住了牙,眼睛在暴怒中发红。
“手套被清水冲洗干净了,但我们还是能够在表面找到乔安娜的生物信息。”赫雷斯最后看了薄赛珂一眼,失望地摆了摆手,“二十多年前,你下毒杀害同事未遂,看在阿斯蒂的面子和你为Gaea项目的贡献上,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了。”
听到这句话,宫纪终于困惘地抬起头。
赫雷斯下令让助手将薄赛珂带走,将她交给组织处置。
今晚,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凶手,他终于给围绕着宫纪展开的这场杀戮画上了休止符。
被拉出公共休息室时,薄赛珂奋力扭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宫纪。
宫纪没有看薄赛珂,她垂下眉峰,扬起嘴角,似哀似笑。薄赛珂最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张悲悯又残忍的脸。
最后一幕没有出现在薄赛珂发红的眼睛里。
宫纪那个嘲讽般的笑容隐去了,她的脊骨一寸寸下伏,深深地低下头,疲惫地窝进自己的臂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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