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没几天,朱富和曹正打了一架。圈里的猪崽每天看着墙外一个大脑袋探进探出,吓得根本长不肥。)
插翅虎雷横原先是捕盗都头, 在梁山上当然没法再干本职工作,突然想起祖上是打铁的, 于是血脉觉醒,开始收集废旧兵器,叮叮当当练手艺。
催命判官李立重操老本行,在梁山脚下开了个酒店,规模比他原先那个大了三倍,他每天巡视那三室一厅,乐得睡不着觉。不过朱贵告诉他,咱们山东地方的黑店,下手都比较文明,不兴上来就亮刀,建议李立先练一下蒙汗药的使用方法。
李立不太擅长接收新事物,很快把蒙汗药和别的食材混到了一起。那几日,他的店里的小二一天到晚无精打采,连外头的鸡鸭都经常倒在地上酣睡。朱贵前来视察他的学习成果,端起一碗酒,边喝边指点。没多久,两眼昏花,望后就倒。
朱贵醒来以后,摸着后脑勺的包,沉默半晌,对李立说:“你还是别开黑店了,正经生意也能赚点钱。”
……
山顶上、山坡下,多处空地定点开花,大兴土木,开始盖新宿舍。
为了激励大伙的劳动热情,吴用宣布,凡是参与建房的,都有军功。
而且是多劳多得,以搬砖建房的数目为评价基准。偷懒的,军功少;卖力的,三天一张军功券不是梦。
工地里人满为患,人人笑容满面,砍树砍得如火如荼,搬砖搬得热火朝天。
阮婆婆躬着腰,远远看着,脸上笑开花:“果然在盖房子!俺还以为是秀兰那大媳妇诓我呢——哎,小伙子,我的新房在哪里呀?”
只有一个人是哭丧着脸干活的。青面兽杨志,刚上山就连犯两条军规,又没有军功券抵扣。好在鲁智深林冲都给他求情,免了军棍体罚,只剩下苦役,需要搬满若干的砖,才能“刑满”,开始叙功。
干最重的活,且没报酬。
杨志过去当军官,被无良上级欺负惯了。此时也没怨言,老实开干。
搬砖这种体力活,最能考验一个人的基础体能。工地里干半天,就显出真本事。当孔明孔亮都瘫倒在地、李忠周通尿遁不回、张青孙二娘过劳告假的时候,工友们惊讶地发现,只有杨志面不变色气不喘,还在兢兢业业地干呢。
大家心服口服:“这从过军的就是不一样,吃苦耐劳,比俺老家拉磨的驴还能干哪。”
同样累死累活的,还有另一个人。
阮晓露展开眼前长长的物流单子,眼前一黑。
*
山上人口暴增,代购跑腿的需求也指数级增长。
好在梁山与济州府暗地达成自治协议,好汉们可以小范围下山活动,有些简单的小事,譬如晁盖想去东溪村拜拜祖坟,何成想去买张寡妇酸萝卜、齐秀兰想跟老乡走私点酒曲、张顺想置办三层厚绵被……都不再需要她代购,自己迈开腿就行。
只有那些需要潜入州府、需要动用人脉、整合资源的复杂活计,大家才会花费军功券,来找她帮忙。
这一增一减,两相抵消,跑腿需求大概也就增长了那么两三倍吧……
而且难度都蹭蹭往上涨。
起初阮晓露自告奋勇地满山跑腿,是因为能顺便来个越野跑,锻炼心肺功能。如今事情多了,只靠两条腿有点力不从心。她从马厩借了一匹小马,花十几天,跟喽啰大哥学了个入门,好歹骑着代步。
但即便如此,手头的事还是积压得越来越多。
当当当,有人敲门。
“姐姐,有人找。”
阮小二心疼妹子忙,每天拨一个水寨小喽啰,轮流给她当助理。给她打一天工,抵一日训练。
虽然这“每日助理”基本都是文盲,眼力见也极其有限,到底跟她是多年熟人,大家知根知底,凑合能用。
今日何成值班。何成感恩她这几年的酸菜,干活干得认真负责,客客气气请进一个好汉来。
阮晓露眼前一亮。
只见这位新上山的大兄弟,肌肉发达,形貌狰狞——不新鲜,这是梁山好汉的标准配置。但他又跟别的好汉不一样。只见他胡子拉碴,凌乱的发丝盖住半张脸,衣襟半拢,露出胸膛上的黑色刺青。他倒拖一把大滚刀,气质忧郁,整个人就是个大写的“颓”。
小助理何成功课做足,一板一眼向她介绍:“马麟大哥诨号铁笛仙,吹得好双笛,以前在黄门山入伙。”
梁山上有个文化人不容易,搞艺术的更是寥寥无几。阮晓露赶紧客气:“请坐请坐,有何贵干?”
马麟环顾她的“办公室”,一撩头发,仰头读:“排忧解难,有求必应……真有那么神?”
这是某日聚义厅叙功,晁盖亲口夸赞她的话。让吴用给题在办公室里,是个风光的招牌。
阮晓露指着旁边一张纸,“触犯寨规军法不接,戕害老弱妇孺不接,违反江湖道义不接。可疑行为直接上报寨主。最终解释权在本人。”
早在燕顺秦明出事那会儿,她就吸取教训,在门口挂了个“三不接”告示,免得什么妖魔鬼怪都跑到她这儿来找同谋。
马麟笑道:“这你放心,兄弟就是个搞音律的,没有坏心思。”
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尽显忧郁气质。
马麟确实吹得一口好双铁笛,据说在建康府的瓦子里独孤求败,天天一群人围着打赏。但是他打赏收多了,就有点心态扭曲:客官,您带了这么多银子,怎么就给我一点点,不能整个钱袋都给我吗?
马麟学了武艺,换了工种,从此开启了收割钱袋、暴力美学的人生。
而他所在的黄门山小寨,自从他加入,每天音乐缭绕,极大地提升了整个山寨的身心健康:寨子里有人郁闷了,他吹首欢快的,郁闷的起来跳舞高歌;有人怠工了,他吹首热情的,怠工的自发跑去加班;有人思乡了,想打包走人,他吹人家的家乡小调,那人又留下了。
但他吹得最多的,还是丧葬音乐。因为黄门山地段不行,江州府、建康府、无为军三处官兵轮流来收割业绩,加上当地绿林帮派林立,整日黑吃黑,这日子有点过不下去。
初秋一日,赶上官军扫荡,正好晁盖带着“宋江救援小队”返回山东,顺手帮他们解了围。黄门山上几个大王当即决定入股梁山,登上更大更广阔的平台。
临行的时候,大家回望旧寨,等着马麟吹一首饯别的歌曲。但是马麟一摊手,摇摇头。
在恶战中,他那引以为傲的双铁笛,被打坏了。
“小人见了吴学究房里挂的琵琶,确非俗物,听说是姑娘从江州琵琶亭处获取的古物。”马麟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黑色丹药,仰头磕了进去,“小人要求不高,也要个类似的铁笛,不求古色古香,名家手笔即可,音律一定要准,重量不能太轻,要有灵魂……”
阮晓露把他的要求记了两页纸,完全没头绪。她体育生,又不是艺术生,到哪去给他找灵魂乐器?
她试探问:“军功券……”
马麟又撩一撩鬓边碎发,有点不好意思。
“兄弟刚入伙,这个月修宿舍,是个丙等功……”
阮晓露此前也遇上过不少要赊账的,知道怎么办。
“好说。按山寨法度,等大哥攒下三张军功券,派人送来便是。不过呢,大哥这个铁笛,想来市面上难寻,我也不想马虎交差,还是从长计议……”
马麟忙道:“不急,不急。这次不行等下次,一定要寻到最好的。”
赊军功券可以,但他的单子,优先级就要往后排。这是她长年摸索出的策略,有效调节市场供需。
马麟满意地起身离开。临走,还从那瓶子里倒出几颗丹药,笑问:“要五石散吗?公孙道长改良过的方子,提神醒脑,无毒副作用。”
阮晓露:“……下一位。”
马麟仰天一叹,带着无人理解的落寞,跨步出门。
*
下一拨来的是桃花山的李忠和周通。俩人拼单,桌面上排出三张军功券。
“桃花山被官军烧成了白地。”两人控诉,“莫说金银细软,俺们两个如今连冬衣冬被也无。路上不好意思讲,一直是管别人借……”
阮晓露大惊:“这么凄惨?大哥,你们来梁山来对了,咱们论秤分金银,论套穿衣服,绝对不能委屈了你们!”
这是理想。说说而已。现实是,金银没那么好分 。衣服么,一件两件还能从库房里找,但看看李忠周通列出的单子——
“冬衣四套,绵鞋、皮靴、皮袄、裤子、腰带……内衣,袜子,头巾……枕头被褥两套……”
他俩基本属于光腚上山,所有随身行头、日常用品,都需要重置。
山上倒是有几个女眷,然而两人哪敢找她们去做内衣裤,做汗巾;山上裁缝作坊还在建设当中,也找不出那么多功能性的布帛材料。一站式去市镇购齐,确实是最优选择。
两人在恶战中双双受伤,走不得远路,只能托人办事。
阮晓露思量片刻,“没问题。十天后办好。”
还好这年头衣衫宽松。让她给两个大老爷们置办内衣,不用询问人家的三围。
目测即可。
李忠周通起来拱手,说了一堆感激的话,就要走。
阮晓露:“等等……两位大哥,是不是忘了点啥?”
军功券换来的只是跑腿服务。然而买这么多东西,您得出钱啊大哥!
李忠周通忸怩半天,从身上摸摸凑凑,摸出来几个大钱,排在桌上。
“这些应该够了。”
阮晓露:“……”
这,这一件内裤都不够买啊。
她猜测,两人落草太久,不熟悉当前物价。于是耐心计算,一件件报价。
“现在是冬日,布匹紧缺,什么衣料都不便宜。我有相熟的铺子,这么多东西,我能试试讲到三十贯,已经比市价低了……”
两位寒酸大哥互相看一眼,口袋里摸出几块指甲大的碎银,依依不舍地摆在桌上。
阮晓露:“……二十五贯。再少,就得我倒贴了……”
两人还是摇头。
“也可以赊着……也可以借呀,山上这么多手头宽松的……”
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李忠才小声道:“赊啊借的,都是要还的。”
周通点头,憨厚道:“是啊,姑娘,你用心砍砍价,肯定能十贯钱拿下的。俺们初来乍到,你照顾着点儿。”
阮晓露反倒笑了:“你告诉我,十贯钱如何买到这么多东西?”
李忠这下精神了,振振有词:“可以趁黄昏去集市上,挑人家剩下的边角布料,几十文一块,比整匹布便宜,拼一拼也能做衣服。或者去染坊,找那染坏了的布,他们愿意贱卖。颜色难看点没关系,反正穿穿都会黑。皮革也是,有疤有节的病猪皮,价钱最贱,我们不在乎,反正做成靴子穿在脚上也没人看见。被褥可以去解库。如今天色回暖,那里面多的是没钱花,被百姓当掉的自家被褥,仔细找找,肯定有成色不错的……”
阮晓露听得目瞪口呆,感觉听了一场大宋版的并夕夕省钱指南。
“大哥,你们……你们真会过日子哈哈哈……”
葛朗台来了都要大呼内行。跟这两位相比,她跟阮婆婆以前在渔村里的生活都算得上骄奢淫逸。
她认真学习领会,然后把那几块碎银往前一推。
“这个,大哥们,我能耐有限……”
周通急了:“大家都说你啥事都能办成!”
李忠推推他后背,憨厚地劝道:“算了,莫为难人家小娘子。明儿咱们去聚义厅问问,谁有不要的旧衣……”
阮晓露把他俩叫住。
她又转念一想,不就是抠门嘛,在梁山简直不算什么毛病。比那些撒酒疯的、暴力狂的、仗势欺人的……伤害的是自己,祸害不到别人。
又不是跟他们相亲,计较啥。
他们也确实没钱。据说两人在桃花山经营数年,省吃俭用攒下几千两家当。就因为要接应鲁智深,拿自己的寨子当了诱饵,这才被官军洗掠,十年积蓄一朝搬空。两人也不知该向谁讨要赔偿,也怪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