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这话一出,晁盖酒醒一半。
“兄弟再说一遍……谁?”
“阮六娘子啊。”水寨众人七嘴八舌,“俺们每日练习操船,会在泊子边缘顺路捕鱼。然后就近卖到集上——当然,梁山的兄弟不能在集上露面,这鱼全靠她自告奋勇带出去,请人分销的。扣去上下打点的辛苦费,一次就能有近百贯钱进账。头一天她就找了牛大夫,给付了定金。再攒些日子,刚好够付剩下的药钱。做得了药,再派几个兄弟到处分发……”
晁盖更愣神:“为何不禀报我知?”
大伙振振有词:“那时候头领们日夜商讨退敌之策,小的们不敢扰你们心思。况且水寨训练之事是二郎五郎七郎负责,您平时也不怎么过问嘛!——大哥,你别怪俺们啊!”
晁盖赶紧说不怪。梁山又不是衙门,先斩后奏的事多了,哪那么多繁文缛节。
他和小喽啰近前讲话,厅里大部分人都没听清备细,只依稀听得是有人高瞻远瞩,出钱请大夫提前炮制灵药云云……
借着酒劲起哄:“记功!记功!给他记大功!”
晁盖脸色有点僵。若是哪个兄弟做出的事,定然要记他一大功。可是偏偏……
他亲口说过,只要能给山寨立下功劳,不论大小,都是好汉,都能进聚义厅喝酒。
但何成当时没在场,不知道老大哥临时起意的这个规矩,依旧我行我素地说:“大哥您看,俺们送药都有功劳,那阮六娘子,是不是……”
水寨诸人都是得了她好处的:她下山时托她买东西办事;她教的那些“拉伸运动”,做下来倍儿爽;有时候阮小五训练太狠,“辣手摧汉”,她也会帮忙求个情什么的。
所以都投桃报李,给她邀功。
晁盖还是不太相信。真的是她?不是她兄弟的主意?
阮氏三兄弟在另一边 喝酒,伏在桌案上,已经成了三只醉虾。
晁盖走近,拍拍三人脑袋,询问贩鱼买药之事。
三兄弟睡眼惺忪,只道老大哥兴师问罪,纷纷一推六二五:“是——是小六自作主张,姑……娘家胡闹,跟俺们没、没关系!俺们每……每日训练水军,忙忙忙着呢!”
晁盖觉得自己有点骑虎难下。聚义厅中燃着火把,一排排浑浊的火光,此时似乎都聚焦在他脸上;弟兄们端着酒碗,大着舌头说话,似乎都议论的是他。
送药的都记功了。挣钱买药的没功劳,合适吗?
终于有个人注意到他的窘境。吴用左手举着根羊腿,右手摇着油腻腻的秃毛扇,学着戏文里军师的口吻,醺醺地问:“主公何事烦扰?”
晁盖把自己的纠结说了。
“哪有对女娃娃论功行赏的,这不合绿林规矩……”
吴用笑起来:“大哥,你已是梁山之主了,怎么还守着庄稼人心思?什么绿林,咱们就是北方最大的绿林,规矩咱们定!”
吴学究白教了十几年四书五经,圣贤教诲对他来说只是个吃饭的家伙,压根不信。
难怪十几年考不中。
他的人生信条很简单:富贵何妨淫,贫贱大可移,威武必须屈。无事伦理纲常,有事见风使舵,方为大丈夫也。
他借着个酒杯掩护,用眼神指指那些一根筋的水寨喽啰,悄声提醒:“大哥,民心所向,不可夺也。倘若不批了这功劳,怕是寒了水寨几百兄弟的心,日后你还如何号令山寨?”
晁盖一怔。
“况且咱们梁山统共只有两位女流。不论是那位阮老太君,还是阮六姑娘,都不能上阵打仗,纵有微末功劳,也不会抢了兄弟们的衣饭,给个虚名儿又何妨?还能显得大哥您不拘一格,胸襟开阔,是不是?”
晁盖连连点头。
当黑老大真是门艺术。若非军师点拨,他今儿不知不觉得罪一群兄弟。
于是宣布:“阮六姑娘呢?快给找来,记一大功!”
*
传令的小喽啰没跑多远:“哟,娘子在这儿。”
阮晓露就等在聚义厅外头,寻个凉快空地,捡一杆破刀,自己舞着玩。
梁山贼寇虽然都有武功,但很少有人是拜师学的。像阮氏兄弟的一身功夫,那是在十数年日复一日的为非作歹称街霸巷中,实践而来的。
阮晓露在梁山待久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拿个刀也能耍两下子。威力不明,因为没人跟她放对。
那传令的喽啰同样是个菜鸟,眼看刀光闪过,条件反射般鼓掌喝彩:“呜呼,好刀法!……”
阮晓露丢下刀,笑容满面:“啥事?”
心里当然知道是啥事。价值五百贯巨款的灵丹妙药,她寻思,怎么也得给自己记一功吧?
当然,这功劳不能她自己腆着脸去求,否则在领导看来无异于胡搅蛮缠;最好也别让自家兄弟出面,否则有任人唯亲、营私结党之嫌。
水寨里的草根大哥们个个欠她人情。她聊天时稍微提一句,自有人为她据理力争。
果不其然,刀没耍两下,等来了领导的口信。
她整理衣帽,大大方方跨进聚义厅大门。
吵嚷声欢呼声划拳行令声灌满双耳。酒肉香气混着灯烛热气冲了她一脑门。
文职小喽啰高声宣布:“女眷阮小六,冒险下山采购灵药——丙等功!”
老大哥十分给面子。跑腿送药的水寨喽啰们人人获得丁等功。而主持买药的那位,怎么也得功高一级。
于是她一上来就获了丙等功,值三个官军人头。
众好汉窃窃私语。
“原来俺们吃的那个药丸……”
“是她搞的?看不出来哇……”
“真人不露相,这是个角色。”
晁盖指着她,大声宣布:“看见没有?只要能给山寨做实事的,不管是谁,就算是女的,一律有赏!这是咱们梁山的新规矩!把门的记住了,以后阮姑娘要来聚义厅喝酒,不许拦!”
领导难得彰显开明,阮晓露当然要配合。做出个受宠若惊的样子,喜滋滋地领了赏。
别的立功喽啰,赏的都是钱;她得到的是几片歪歪扭扭的金叶子——大战中俘虏了一个军官,从身上扒下来一条黄灿灿的束腰金带。有人想献给晁盖,晁盖坚决不要。领导不要的东西,别人谁拿都不合适,干脆拆了,拆出几片金箔。赏给谁都嫌特殊,干脆给她。
虽说金子不如铜钱好流通,但反正梁山上也没有金店也没有商铺,有多少金银铜钱,也就堆在宿舍里看个乐呵。
酒酣耳热的好汉们轰然叫好:“女中豪杰!喝酒!快喝酒!俺敬你一杯!”
大多数人才不管什么“绿林规矩”,什么女人进聚义厅是不是晦气;大伙只知道席面上来了个妙龄少女,此乃千载难逢之美事,这酒于是喝得格外香。
阮晓露忽略耳边一串串“妹子来这坐”,穿过几条长桌,大摇大摆坐在了阮小二和阮小五中间。
俺上桌啦!
端起酒壶,满上面前几个空酒杯,“二哥五哥七哥,这次多亏你们支持。来,敬你们一杯!”
当初晁盖看她不上,不许她进聚义厅,阮小二无脑站领导;现在回想,有点惭愧,觉得自己的长兄威望岌岌可危。
但妹子不但没记恨,还“多谢支持”。谢什么,不过是谢他们在她胡闹的时候装瞎,没有一巴掌给她拍水里罢了。
阮小二将酒水一饮而尽,浑厚笑道:“以后有事,哥哥给你撑腰,别怕得罪人!”
阮小五接过酒杯,眯着醉眼打量她一阵,别有用心地笑道:“妹儿,你这口气赌得够大。”
“哪里哪里,”阮晓露赶紧拿酒堵他嘴,义正言辞地澄清,“我就是想给山寨做点无私奉献。”
阮小七拿着酒杯,不喝,很规矩地说:“今天够了。”
阮晓露胡噜他脑袋,夸一句真乖,然后自己干了一杯。
姐也是有功之人啦!
以后聚义厅随便进。早上晨跑转一圈,下午散步走一圈,夜里爬到房顶看星星,绕路也要来绕一圈!
第14章
打了胜仗的梁山沉浸在狂欢之中。官军的尿性大家都知道,绝对没可能“越挫越勇”,也不太会“屡败屡战”。一场败仗下来,当官的互相推诿,找点替罪羊,说不定还得撤换几个职位,还要应付上峰诘问,再核算军费、撰写文书,还要平息官军下乡吃拿卡要的民愤……最少也能消停三五个月。
所以大伙适当松懈,是老油条的经验之谈,绝非目光短浅。
喽啰们手里有钱,又没处花,开始聚赌。领导们屡禁不止。后来有一次晁盖夜巡宿舍,掀了三五个野赌场,从里面揪出个阮小五。他为了掩护其他兄弟们逃跑,抱着一堆骰子牌九,大义凛然地守在门口。
阮小五被立了典型,罚站聚义厅,阴沉个脸,看着门口人来人往。
阮小七看不下去,请晁盖开恩。
老大哥坚决不徇私,一定要罚满三天。
阮小七骂了一声,站在哥哥身边,说他也跟着赌过几场。
下午,阮小二加入罚站,说兄弟赌博,是他做哥哥的管教不力,理应受罚。
阮家三兄弟丢人现眼,刘唐看不下去,说昨天那赌局是他张罗的。也站了过去。
然后朱贵站了上去,说赌场的酒水是他提供的,甘愿罚站。
……
第二天,聚义厅门口站着一排好汉,闪闪发亮的胸肌在晨雾中此起彼伏。
晁盖目瞪口呆,觉得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手一挥,算了算了,都回去,下不为例。
禁赌行动宣告失败。
*
赌博滋生暴力。阮晓露每天清晨散步,沿途都能看见几对打架的。
有领导们三令五申,大伙也不敢惹她。顶多在她经过的时候,送上一波敬畏加好奇的眼神。
和她初上梁山时一样。不同的是,此时的她,真正有了属于自己的江湖传说。
阮晓露正溜达呢,忽然有人叫她。
“娘子娘子,留步。”
转头一看,一个不认识的小喽啰,叉着一双手,吊儿郎当地招呼她。
别的土匪是路霸、山霸、狱霸;他呢,嘴边没几根毛,像个勒索英雄卡的校霸。
校霸见她没停,有点不悦,一撩头发:“跟你说话呢,你别跑啊,我又不是老虎。”
阮晓露依旧快走,笑道:“我不是躲你。我在锻炼筋骨。”
对方跟上两步,嗤笑:“你一个大姑娘,又不上阵,用得着打熬筋骨?再说了,这么走来走去的,能练出什么名堂?——哎,有人找你,别不识抬举。”
阮晓露回头:“你能跟上我跑一圈,我再跟你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