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又把孙立扶起来,放村口大石上坐了,问:“登州城还好么?”
从前几日的浅显相处看来,孙立这人,虽然武功高强,看着像个莽夫,但他的性格其实十分理智,擅长分析利弊,底线十分灵活。
当初解珍解宝遭难,他顾忌前程,不愿暴力营救;如今既已被拉上贼船,有了“通匪”这么个把柄,倒也不至于忠心耿耿向朝廷,反过来跟己方这些绿林人士过不去。再说,就算他哪根筋搭错,非要过来“剿匪”,也不至于只带这么点人啊。
孙立见她态度还不错,叹口气,告诉她:“府尹按照你们的口风,把劫城之事大事化小,说成沙门岛暴动,安抚了伤损的百姓,已经遮掩了八分。我今日出行,是因为本路安抚司另有公务,军令半月前就发来了,不由我不从命。你们看。”
说着怀里摸出个纸,扬了一扬。
阮晓露将眼一扫,果然有个大印。上头的公文词汇一时看不明白,大概是叫他某月某日到某地去见一个什么府干。问问顾大嫂,地方不远,来回也就一日脚程。
顾大嫂点点头:“那确实顺路。你咋不早说?”
孙立哼了一声。你给我说话的机会了吗?
但想到自己现在受制于人,还是耐心解释:“我们安抚司规矩,但凡东京派员下地方公干,都要选拔近年来表现优异的军官去开会听训。若是缺席,便是失职,来年在全路列名单批评问责,也会扣饷……”
凌振扑哧乐了:“东京也是这样。就算我们这种工匠,上级来了,就算手头烟药马上爆炸,也得放下活计,去听训话……”
孙立笑道:“可不是!还不许打瞌睡。”
凌振:“还不管饭!”
两人对官僚系统、对各自的顶头上司都积了一肚子怨言。此时相见恨晚,当场成为知己,开起了吐槽大会。
阮晓露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官僚作风可千万别让吴用学去。
顾大嫂依旧皱着眉。说来说去,虽然孙立说得头头是道,但都是他一家之言,她可不敢随便信。
孙立留在登州城里,在她目力所及范围之内,她尚可对他放心;出了这腐败堕落的登州城,一切皆不可控。
“那好,伯伯,你听我一言,反正不是什么死人塌房的大事,你就请个假,别去了!”
“我是可以因伤请假。”孙立道,“但如此一来,长官必定要问责,要我写报告,详述我是如何伤的、伤得多重、用什么药、身边谁可以作证,也许还会派人去实地验证……万一有人廉洁奉公,细针密缕,可难以糊弄。我想来想去,只有忍痛前去,当做无事发生,免得引人疑虑。”
阮晓露大为感叹。这帮当官的真是有意思。大事随便糊弄,小事刨根问底。一个军官旷个工,搞的如此兴师动众,问责流程无比成熟。这点人力物力用在剿匪上,梁山早推平了。
她笑道:“所以你带伤办公,还是为我们着想了?”
孙立忙点头:“万一让人察觉登州之乱并非单单沙门岛暴动,而是你们几个江湖帮派联手作案,那样不仅在下自身难保,而且定然会连累诸位。还有此处的盐业灰产,或许也会被整顿……”
顾大嫂:“啐!”
她本是爽快鲁直的人,喜欢有仇当场就报,有事当天就解决。一想到这事还没完,还留个拖泥带水的尾巴,就觉得无比糟心,一拳捶在棵树上,咔嚓,落叶纷纷而下。
阮晓露沉默不语,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救出同伴”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安全撤离”也不过是成功了一半。能够长久地保存胜利果实,才算圆满完成任务。
眼下大部队撤离,梁山人马只剩下她和凌振。万不能在这当口错误决策,让这趟任务虎头蛇尾,留下隐患,完结得不利落。
中央导领路过登州,非要让孙立去开会刷脸。孙立如果不去,“登州之乱”就不好粉饰太平,给前日的行动留下一个定时炸弹;如果去了呢,顾大嫂又怀疑他的立场,怕他做出对己方不利之事。
她和凌振衡量利弊,心思一样,齐齐劝顾大嫂:“让他走。孙提辖去开个会、应个卯而已,相信不会出卖咱们大伙。”
顾大嫂迟疑,还是不太乐意把孙立一个人放走。
怪不得各处绿林多是一盘散沙。大家都与子同袍地打了一场恶仗,成了栓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却依然还有信任危机。
凌振忽道:“我有一计。”
阮晓露对他刮目相看。炮手也开始走谋略路线了?
“说来听听。”
“我可以扮作孙提辖手下军汉,随他走上一遭。”凌振笑道,“顾大嫂,你总信得过我们梁山好汉吧?”
几个人都是一愣。
孙立:“可你毕竟不是……”
“我也曾在军中,熟悉各样规矩。”凌振道,“况且,你带的这两人一时半会也醒不来,凭你一人,带着伤,也走不远,如何能按时赶到?”
见阮晓露还要说什么,又道:“我这张脸,出了东京甲仗库就没人认识。上梁山以来不曾做大案,也没上过任何通缉文件,肯定不会惹事。”
又指着地上昏迷的一个军汉,道:“这个人跟我身材差不多,衣甲也合 身,扒了正好。”
这搞科研的就是不一样,开起脑洞来吓死个人,更兼思维缜密,还真挑不出什么漏洞。
阮晓露思考片刻,也道:“我跟凌振大哥是老搭档了。当初在江州,我就扮过他手下军健,那蔡九知府都瞧不出破绽。我也可以扮军汉,我俩一块儿护送孙提辖。他的随从,怎么也得成双吧?”
否则让孙立一个半残,凌振一个宅男共同上路,没一个能打的,万一碰上个野猪都会挨拱。
她瞅瞅另一个昏迷的军汉,乐了:“这人的衣甲我也能穿。”
顾大嫂这下给整不会了,想点头,又觉得有点违背自己原则。叫来个小弟,吩咐:“李帮主在哪?带人洗钱呢?找他过来商量一下。”
这事跟他也牵扯点关系,必须让他也来费费脑子,共担决策风险。
不多时,李俊赶来,直接说了自己的意见。
“非要去糊弄的话,孙提辖受伤,干脆不要走。请凌统制拿了军令,直接冒他的名去开个会,不就得了?京东东路那么多兵马提辖,那长官又是外来户,想来也没见过你们。”
孙立无语凝噎。这帮土匪无法无天惯了,一个比一个贼大胆,张口闭口就是砍头操作。
赶紧说:“不行不行,军官名册里都有籍贯。我一个琼州人,他怎么学我口音?”
李俊无话,有点不信:“你真的见过苏学士?”
阮晓露笑道:“那就按凌统制的法子,我和他跟着,以作保护。万一到时有人刁难孙提辖,我们也不会干看着,也得将他好好儿的带回来。毕竟孙提辖对我等有相助之情,又有伤在身,咱不能丢下他一个人不管。”
同样的意思,从顾大嫂口中说出来,是“我信不过,得派人监督你”;让阮晓露稍微美化一下,就成了“我们放心不下,得派人保护你”,一下子亲切温和了许多,听得孙立连连点头,只觉得这小妹子心肠真好,一时间想给自己换个亲戚。
李俊补充:“我也可以带两个人,两匹马,伴行一里之外,以防万一。给我一刻钟,安排一下此处防务。”
顾大嫂转头,问孙立:“这样安排,如何?”
孙立表示无所谓:“你们若是露马脚,大家一起倒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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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登州兵马提辖孙立,骑着一匹劣马,带着两个随行“军汉”,重新出现在官道上。
第146章
其中一个“军汉”, 生得白皙丰润,一看就是训练喜欢偷懒,饷银都拿去吃喝;另一个中等身材, 面相略嫌阴柔,但从那矫健的步伐来看, 倒像是个前途无量的新兵蛋子。
四平八稳地行了一个来时辰, 毫无异样。在路边小酒馆歇脚时,客人们自动给行路军官让出最大的座头。
凌振穿着一身军健服色, 又看看身边那个穿同样服色的姑娘,不由想起去年在江州城徘徊揪心的那几日。再想想自己如今处境, 虽然朝不保夕, 时常有新鲜的刺激惊吓, 但总算甩掉了那股憋屈无奈的心境, 不由得感慨万分。
他悄悄对阮晓露道:“我这几日精研烟料, 与往日心得映照, 颇有进展。等回去造出新炮, 或许可以增添两三倍威力, 而且还可在夜间照明……”
听得阮晓露心花怒放,假装发愁:“那以后俺们水寨的人还能睡觉吗?”
阮晓露虽然并非专业人士,但也知道, 盐碱地里不止有盐,还有各种其他矿物化合物。有些地方的卤水就是一池化工原料汤。
在这年头, 寻常火器工匠就算再敬业,也极少有机会接触到新鲜盐卤;凌振是运气好,先从登州火器库里夺得器材原料, 然后又在一个成熟盐场里落脚。李俊也大方,现成的卤水原浆让他随便取用。几番境遇碰撞之下, 能有点新发现再正常不过。
阮晓露忽发奇想:“要是能把卤水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杂质分离出来,剩下的不就是盐水,能得出纯精盐来?”
不过此时此地,显然没有类似技术。
人多耳杂,不便细聊。结账时她寻思,以后请公孙道长用他的超级丹炉2.0鼓捣一下,万一能成功,以后梁山人就不用再吃重金属腌鱼。
再行数里,官道又回到海边。远远看到一个船坞,邻着几个大码头,泊着一排官军战船,大帆招展。
阮晓露想起来,前几日赶海时李俊提到,盐场往东三十里外有正规码头,就是这里。
码头边盖着个小驿站,围栏内铺开七八个院子。路是土路,车马过时,尘嚣上天。
阮晓露跟着孙立走近,忽然看到那驿站里进出几个衣着特异之人,不免多瞧一眼。
孙立给两人科普:“那是高丽商人,卖人参、细布、青鼠皮。登州其地靠近诸蕃,因此禁止商贾舟船停靠,唯有高丽至中国,只此一条海路,因此特设馆驿接待。”
凌振大惊小怪:“提辖博闻强识。”
孙立笑道:“登州是与北邦往来必经之地。你在这儿住上几年,你也知道。”
一队马车陷在泥坑里,堵了路。几个小厮忙牵走了马,驿馆里借几根棍,一点点把那车厢往外撬。
趁着堵车等待的工夫,孙立又聊了些外邦人的轶事。
“以前登州地方可热闹,到处都是番邦商船。近年来辽国战乱,民船怕受波及,慢慢的不来了,改去南方……”
阮晓露忽道:“辽国人长啥样?这里有吗?”
孙立随意一指:“这个跟老乡吵架的,那个掏钱买酒的,还有那几个踢蹴鞠的,都是辽人。”
汉化程度挺高的嘛,跟宋人也差不多。阮晓露想,以前她说不定也见到过,就是不曾分辨清楚。
不过话说回来,现代的河北、京津一带,按照如今的国界划分,也属于大辽国土。那边的人要是生得跟宋人不像,那才是怪事。
她突然又问:“有金国人吗这里?”
孙立一怔,“哪国?”
“……”
——是那个很久以后会把咱皇帝老儿弄到雪乡去裸奔的大怪兽啊?
孙立自嘲笑道:“海路上八百化外之邦,我哪能一一记得。”
阮晓露有点恍惚。
虽然以现在的年号来看,离战火燃起还早。阮晓露没什么宏图大略,觉得以现在梁山的发展速度,广积粮,多练兵,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水泊为天堑,争取能保护一方乡里,少死点人,也不枉一个侠义之名。
但孙立居然连金国名号都不太熟,还是出乎她意料。
往好了想,也许这个宇宙里它不存在呢。
此时孙立踏入驿站,亮出军牌,守卫一句盘问没有,顺利放他进去,随后有人牵了他的马。至于他身边“军汉”,看都没看。
码头边的大船脚下,守了几个人高马大的兵,想必就是中央派员落脚所在。
三五个和孙立服色相近的军官侯在旁边,身边也跟着随行军汉,互相自我介绍,原来都是来听领导训话的。
没人问起登州之乱。范老爷的糊弄学果然登峰造极。
大家互相道贺:“恭喜恭喜,能被选来,足下想必功绩不凡呐。”
但脸上都神思昏昏,毫无兴奋之情。什么中央派来的长官,其实也就是个芝麻官,甚至可能连芝麻官都不是,只是个狐假虎威的府干、干办之类,外派来做点鸡毛蒜皮的事,偏要耍足了威风,对基层人员呼来喝去,让他们浪费大好一天。
几个军官心思完全不在这里,悄声商议:“待会去吃炙羊腿,听说附近有家馆子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