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其实是因为顾大嫂鲁莽率直,不会扯谎,怕她现出什么引人怀疑的神色。
顾大嫂炫技失手,正懊糟,也不愿跟这些身体散发兽皮味的野人多交流,乐得退后不管。
段景住用心聆听,忽然浑身一哆嗦,小声译给阮晓露:“这位大郎将军请问女巫,女真部队何时能击败大辽,把那大辽皇帝的头颅挂在上京城门口……”
阮晓露静默片刻,故作不满。
“这么大事儿,哪能随随便便就算出来。”她道,“再说,你们方才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砍砍杀杀,把我们的人唬的不轻,船也损了,工事也毁了一半。这般态度,神明会对你有求必应才怪。”
完颜七一怔。
不知何时,他的心态已经从“耀武扬威”变成了“有求于人”。而看看身后兄弟,还大多提着刀,挽着弓,飞扬跋扈地围着这群宋人“难民”。
他瞪着这个矫健果敢的宋国姑娘,也不敢再起旁的心思。
算了算了,一挥手,让众武士离远点,马也牵远点,原地坐下休息。
够意思了吧?
阮晓露不置可否。
“带我去见你们大王。”她说,“占卜国运这么重要的事,哪能只你一个人听,你不怕人猜忌?”
完颜七听了段景住翻译,忽然圆睁怪眼,冲她一阵暴怒输出。
“我们是谁?”阮晓露立刻脆声回,“早跟你说了,商贩而已,被风暴冲到此处,来都来了,寻点做生意的门路,大家互惠互利,哪有什么坏心?你瞧我们这狼狈样,像是有备而来么?”
段景住在旁边都呆了!这娘娘已经用不着他翻译,就能跟女真人无缝沟通!
一群宋人也又惊又喜。阮姑娘难道天赋异禀,这么快就听懂番话了?
阮晓露拢拢衣襟。她当然没那么天才,但完颜七这神色她在绿林中见得多了,无非是觉得自己的武力或智商受到了威胁,开始炸毛吓唬人:
“你们到底是谁?来干什么?从实招来,否则我就……”
完颜七看她那理直气壮的神色,也用不着翻译,就明白她八分意思:俺们行得正立得直,你休要无端怀疑,不是好汉做派。
一个商船船队,几十人,男男女女,有几个健壮保镖,有个随船萨满祈风求福,确实是个挺正常的配置。
他眉头轻皱,问一句话。
段景住生怕自己失业,抢着道:“他问,既是商队,你们贩售何物?”
阮晓露扬头:“李大哥。”
两人早在第一天就商量好了。要闯北国,最好的敲门砖在李俊手里。
李俊从怀里摸出个层层折叠的油纸包,抽出个拇指粗的小布袋,往前一丢。
完颜七一把接住,嘟囔两句,大约是抱怨搞什么破名堂,用力一扯。
李俊待要提醒,又转念,一言不发,眼看他将那布袋粗暴扯开。
布袋破一个口,一束细白如雪的物什倾泻出来。
完颜七脱口问:“这是什么?”
怔了片时,才意识到:“盐!盐!这么细的盐!”
慌忙用手指去堵那破口,然而袋中盐粒已洒出一半,落在他的皮甲和地面木板上。他赶紧用手去刮甲片,捏起一点点,放嘴里尝一尝,眼睛发直。
还有几粒盐落进甲片缝隙里。他迅速把皮甲整个一脱,翻面,找到已经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的盐粒,用手刮下,又从随身皮袋里抽出一条熏肉,把那混了汗水的盐往上一抹,几口嚼下,长出口气。
身边几个女真亲随早就趴下,七手八脚,拾那落在木板上的一层盐粒。每人沾到一两指头,有的抹在干粮上,有的搅在装水皮袋里,有的直接嘬进嘴,片刻间,收拾得一干二净。
一群宋人看到他们毫无形象地抢救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盐,都忍不住笑。
阮晓露惊喜不已,眼睛发亮,看以看李俊,忍不住轻轻蹦跳。
从那日误入荒废盐村,见到种种迹象,她就立刻意识到,女真部队缺盐——否则也不会杀鸡取卵式地劫掠沿海盐场,搜刮得一粒不剩,宁可屠杀灶户,问出最后一袋盐的下落。
但却不知缺到这个地步!
也难怪。不仅人要吃盐,马匹食盐量数十倍于人。女真没有自己的盐业,不管是高价购买辽国官盐,还是冒着风险收购私盐,总归是成本高昂;眼下与辽开战,就只能靠抢。这么多战士,这么多骑兵,食盐缺口定然巨大,只能抢到一点吃一点。
李俊习惯使然,日常随身带点食盐样品,方便跟各路江湖人马互换互利。他送给完颜七的这一小袋,是他的大本营、淮北海沙村所产。因为官府岁额轻,又没人剥削监管,当地灶户身上负担少,有充分的时间和动机精研技艺。经过一年多的改进,质量绝对属于全国上乘,是黑市里的抢手货。
至于第二基地蓬莱盐场,因夺取未久,还未完全投入生产。存盐不如淮北之盐精细,样品就没拿出来。
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要想保己方船队平安,就得给地头蛇提供一点甜头。
几个尝到盐的女真战士咂摸舌头。有人从自己腰间扯下一块巴掌大的盐砖,神色复杂地看了看。
每次打下辽人盐场,那里头的存盐——虽然不如这宋国商人提供的那么雪白美丽,但也十分不错——马上就被瓜分殆尽,多数送给贵族享用,寻常战士只有立了功,才能分到半斤八两。
而大多数平凡的日子里,和战士们作伴的,就只有这种随身携带的土制盐砖。
那盐砖的颜色黄黑相间,充满肉眼可见的杂质,而且是人马共食,时刻带着一股马骚味。
这就是他们日常食用的盐。平时人舍不得多吃,宁可让马儿多舔一口。
这盐砖,平日是战士们的命,长途穿越林海雪原,丢什 么也不能丢它。
可是转瞬之间,不知为何,这金贵的盐砖就显得那么丑陋,那么苦涩,那么臭气熏天,让人心生嫌弃。
完颜七呼吸急促,问:“你有多少?”
与此同时,李俊笑问:“你要多少?”
段景住:“……”
该退休的是我。
第159章
完颜七简直难以置信。这宋商手里到底有多少货, 难道能“要多少有多少”?
这他不敢私自定夺,而且也不懂,必须呈报给勃极烈——女真贵族常委会。
如果将这批商贾介绍给大皇帝, 那功劳简直不可想象。
他越来越心动,沿着沙滩快速踱步, 搓着手。
完颜家族人口众多, 猛将如云。别的兄弟打仗归来,无非是带回金银、骏马、一颗颗人头, 数量再多,也不足为奇。
而他, 带回一群能制造精盐、能占卜气运的宋国狠人……
别人谁也比不上他!
他呵呵一笑, 指着一群围观的水手船工, 说了句什么。
段景住抢着道:“他说, 最近的市镇是辽阳府, 离此处八百里脚程, 也许能见到皇帝御驾。但这么多人的沿途饮食, 他可供不起。”
“当然不会全都去。带我们几个骨干就行了。”阮晓露接过话茬, “不过你也看见了,我们的船遭海难,所带货物全都丢失。要想跟我们做生意, 就得容留我们修船,然后许我们归国补货。我们会将大部分船员水手留在此处, 你要承诺保障他们的安全。最好让他们住进附近的村子,方便饮食休息,再派人驻扎保护……”
完颜七听完她的意思, 沉吟半晌,不由自主地嘬手指, 咂摸那一点盐的余味。
“还有,”阮晓露见他似有许意,试探着得寸进尺,又道,“我们的船要修好,还缺些上好木料……”
赶紧拉过孟康,低声问两句技术细节。
“……最好是长直的松木、楸木、榆木,三十根打底。没有木材,船修不好,我们回不去,只能留在这白吃白喝,什么买卖都只能免谈。”
完颜七矗立许久,转身叫过部下,低声下达几句命令。
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要想得到这仙品一般的细盐,就得帮异族人跑跑腿,办点事。
好在这一片只有他一队兵马,不会有旁人质疑他心慈手软、太好说话。
然后他从随身箭囊里抽出一支箭,丢进人群当中。
“木材好说。”完颜七令段景住翻译,粗声道,“这箭杆上有我部族的标志,留给那些船匠。若有军马前来劫掠,以此箭相示,便不会遭受灾厄。我会再留两个人在左近巡逻,驱赶无干平民野兽。你们几个经商的,还有萨满娘娘,明日一早,随军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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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暗淡,一众女真兵马退到数里之外,搭帐过夜。
一众船员围着篝火,再看看远处那团更大的篝火,紧绷的弦终于松下,人人长出一口气。
“那位完颜将军说,他们见到异族人,没杀没抢,平安放过,今日还是头一回。”
段景住咬着个饼,饼的一角泡了海水,他舍不得撕掉,还是皱着眉头往下咽,一边嚼一边补充,“我觉得这话是个夸奖的意思。”
众人百感交集,心想若是赵良嗣不死,没有阮姑娘和几位土匪朋友随机应变,大家以宋国使团的身份上岸,信心满满地抖开官腔,大约说不了三句,就得被这帮人开膛破肚。
孙立因为带伤,没有出舱,全程旁观这场交流,此时忍不住发表意见:“区区一点盐都抢成这样,要是让他们见识到咱大宋繁华,他们还肯走吗?”
“拿多少饷办多大事”的混日子军官,终于头一次表露出对国家政策的怀疑。
这哪是引狼入室,这得是引一帮饕餮进自家厨房,绝对赶不出去。
还是让他们继续在东北这嘎达转悠,每天骑马砍杀吃盐砖吧。俺们大宋招待不起这样的客人。
阮晓露问:“孙提辖,你的伤估计多久能养好?”
“最多再有五七日。”孙立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放心,我负责守着大船和水手,拼着一条命,也要保大家安全。”
宋江忙道:“提辖心怀高义,当真是国之栋梁。”
梁红玉拨弄火堆,欲言又止。
“这一去,前途难料……”
“有什么难料的,去串个门而已,苗头不对就跑嘛。”阮晓露轻松笑道,“我知道你想跟来,但是你得留下。这里还有数位姐妹,她们更需要你。”
梁红玉点头接受安排。此言正合她意。
否则,另外几个歌伎手无缚鸡之力,和几十个人品参差的水手一起风餐露宿。虽有孙立维持,但他毕竟伤还没好——万一出点事,后悔都来不及。
如此一来,此处有孙立、梁红玉两个武力担当——梁红玉打了几场热身赛,武功进步奇快,已经完全不输顾大嫂——再加上几个训练精良的盐帮悍匪,留守大部队的安全应该有保障。
虽然那完颜七郎留了几个兵、一支令箭,但万事不能寄希望于别人。常备不懈,有备无患。
四个人决定北上:阮晓露、李俊、宋江、顾大嫂。阮晓露本来想让宋江也留守,省得折腾他那四体不勤的身子。但宋江坚持要亲自去金国腹地探听虚实,以便给国家呈报珍贵的第一手资料。不图立功封赏,至少能为国分忧,发光发热。
至于顾大嫂,在登州弹丸之地蜗居三十多年,一朝决定出去闯荡,干脆就闯个大的,以后在江湖上也好吹牛。女真人又把她当成萨满女巫,言语中甚为恭敬,必要的时候,也能借她的手段救救急。
阮晓露看向凌振:“你……”
凌振一直在篝火旁边兜圈子,烦躁了一晚上。此时仿佛突然做出什么决定,一跃跳到阮晓露身边。
“我、我跟你走!”
大家都有点惊讶。宋江道:“无人强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