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但大家的并没有太高兴。皇后再次问道:“明年的牲畜会不会有灾?”
原来,占卜一个问题,要正反各问一次,来个“验算”,以防神明打瞌睡。
萨满又翻了一次绳子,这次白色却占了六成。
观众都有点傻眼。
反着问一遍,占卜结果也应该反着,应该黑色居多呀。
萨满不慌不忙,口中念念有词,分析了一大通。就连乌老汉也听不明白那些专业词汇,译得七零八落。但最后总算是自圆其说,说服了炕上众人。大伙一齐点头赞同。
顾大嫂看得目不暇接,喃喃道:“回头俺的赌坊里,也加这么一项玩法。”
轮到她上场献艺。顾大嫂不玩花活,咔咔咔,排出九枚大钱。
“制钱卜”也是各族通用的一种卜法。在辽阳府这一个多月,每天都能看到有人在街上扔钱占卜。
而且扔的都是宋钱,因其铸造精良、形制规整、密度均匀、重量统一,是各族人民喜闻乐见的卜器。
乌老汉刚要翻译卜辞,一个年轻子侄忽然叫了一句:“通译不要讲话!”
阮晓露抬眼一看,这人额方头大,叫什么来着?
“——哦哦,兀术。完颜大头。”
大头跟史文恭认识得早,潜移默化之下,对这几个南国商人始终不太客气,觉得他们是来骗吃骗喝的。
他早就想好了,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倒要看看这个南国女巫的真本事——在听不懂女真话的情况下,能不能卜出合适的结果?
否则,就总有操纵作弊的嫌疑。
灰菜先不干:“我亲眼见她法力……”
质疑她就是质疑我的眼力!
可惜大多数子侄都属于看热闹不嫌事大。阿骨打盲目偏爱南国,觉得文明之邦啥啥都好。他们小辈可没那么傻。反正南国萨满要是不灵,只会是个笑话,不会给他们造成信仰危机。
顾大嫂一愣,随后乐呵呵道:“没事,没事!你们只管唱,我就算听不懂,照样能给你们算吉凶!”
这大话放出来,大头冷笑一声,抱着手臂坐回去,饶有兴致地看着顾大嫂手里的制钱。
宋江浑身一哆嗦,悄悄朝顾大嫂使眼色:糊弄不过去就别硬糊弄,否则可是欺君之罪呀!
李俊打手势,叫他稍安勿躁,看热闹就行。
皇后又念了一遍关于牲畜会不会兴旺的问题。顾大嫂目光如炬,扫一眼席下,单手一抛,九个制钱一排落地。大头抢先凑上去一看,七个正面朝上。
表示神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为“是”,但只有七成肯定。
完颜壮壮们尽皆肃然,面露喜色。
然后“验算”,反着问一遍。顾大嫂又抛一遍制钱,这回,正面朝上的有两枚。
有人忍不住出声喝彩。阿骨打面容微动,兴奋地对皇后道:“南国有句俗话,‘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他们的萨满果然灵验!”
问题相反,卜出的卦象也正相反。至少在自洽程度上,比他们自己的萨满高多了。
皇后微微一笑,继续询问:“斡里衍的伤势会痊愈吗?”
完颜斡里衍是此次攻打辽阳府的主力,作战中受伤严重,眼下在后方休养。女真部族医学落后,受伤生病基本只靠巫医做法,因此伤病亡率很高。人们热衷于占卜病情,以求心理慰藉。
正问一次,再行反问:“斡里衍的伤势会恶化吗?”
对于这个问题,女真萨满换了个翻绳的花样,连卜出两个自相矛盾的“凶”。
她依旧不慌,沙哑着嗓音,高谈阔论地解释了半天,大意是这要看斡里衍的命格如何,天机不可泄露。
顾大嫂听不懂皇后说的啥,看了看屋内众人的脸色,思虑半晌,小心抛出制钱。
第一次正问,抛出八个正面,大吉。第二次反问,全是反面,大凶。
全场“哇”的一声。有人忍不住跳起来欢呼:“斡里衍能活!”
虽然知道南国萨满也未必能知晓多少天机,但吉兆总比凶兆好。更何况她这一卜,依旧十分自洽,等于是个双重认证,更加可信。女真人怎能不喜?
顾大嫂收起制钱,愣愣地看着皇后,问:“卜的啥东西,咋大家这么高兴?”
饶是皇后矜持聪慧,此事也忍不住喜上眉梢,示意顾大嫂近前,拿起她手中制钱,认认真真看了一看,又恭恭敬敬地还了回去。
皇后一个接一个的抛出待定的议题。
——该不该早种稗子和舂米?
——该不该晚种稗子和舂米?
——今年冬日会不会雪水丰沛?
——今年冬日会不会雪水枯竭?
——阿骨打的第九个妻子怀的是男孩吗?
——阿骨打的第九个妻子怀的是女孩吗?
——该不该让兀鲁嫁给她亡夫的弟弟?
——该不该让兀鲁继续守寡?
……………………………………
诸如此类。
顾大嫂每次都是环顾全场,入定片刻,然后抛出制钱,卜出结果——未必每次都是人们期望的答案,但都在女真人的接受范围之内。
最难得的是,每次正反两问,“卦象”也差不多相反。除了神迹,无从解释。
几个等着看笑话的完颜子侄,开始笑不出来。
女真萨满翻了几次花绳,又开始烧狍子胛骨,又丢羊粪看方向,但占卜方法换了又换,依旧比不上顾大嫂的精准熨帖。最后她也只好躺平,一句“天机不可泄露”,略过所有不明之处。
远远的公主席位上,答里孛看着女真萨满那颠倒痴狂的模样,忍不住微微冷笑。
同时暗自佩服,这帮宋国商贾绝非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们自称是江湖客。南国的江湖,也真是挺精彩。
答应阮晓露的第三个条件,就是帮她们在占卜仪式上作弊。答里孛熟知各种萨满仪式,阮晓露那日夜访,就要求答里孛和她一起,参照女真文化习俗,提前想出了百来个女真人可能关心的议题,请答里孛用女真话一一念出,把发音记在纸上。
然后拿回去死记硬背。
顾大嫂一个人,当然记不住这么多复杂的句子。于是把凌振、李俊请来(宋江不能对此知情,因此瞒过),四个人熬夜突击,日夜背诵,各自记熟三五十句,组成了一个人肉试题库。
四个小伙伴都是江湖散人,文化程度加起来不及一个萧秀才;如此点灯夜读,突击背诵,是大家生命中最用功的一次温习。
然后,根据自己的判断,给出符合女真人利益的吉凶建议。每当押中一题,便会有一个同伴在台下做不同手势——饮酒、吃肉、拿箸、 擦手——向顾大嫂传达卦象建议。
如此一来,顾大嫂每次抛丢制钱以前,眼光在全场一扫,已经大致知晓六七分,此次出手该吉还是该凶。
最后,顾大嫂会再根据女真萨满和炕上众完颜子弟的表情反应,做出微调,决定正面向上的制钱数量。她经营赌场二十年,对各色赌客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
当然,顾大嫂也不是神仙,无法做到随心所欲地控制九枚制钱。偶尔或有误差,有时多一枚向上,有时少一枚向下……但那也无伤大雅。有一点模糊的空间,才有人为解释的余地,才能体现出宗教的神秘性。如果每次都精准无误,那不像是神明旨意,反倒像妖孽。
偶尔也会出现“题库”以外的问题。每当这时,顾大嫂就会卜个模棱两可,把正面朝上的制钱数量控制在四到五枚。
至于解释——她连题干都听不懂,谈何解释?让阿骨打他们自己理解去吧。
如此再三,就连此前对宋朝萨满多有怀疑的完颜子弟,也不得不承认,她身上确实有些本事。
但也有人暗暗的道:“他们异族萨满虽然卜得漂亮,到底是奇技淫巧,表面功夫。我女真萨满得白山黑水之神力,千年正统,源远流长,虽然卜筮上略为逊色,但若无她们护佑,千百年来我们老祖宗如何得活?自然是我们的萨满更加神通广大。”
第172章
皇后询问完毕。坐回金板凳。
若汉站起, 盯着顾大嫂,开始新一轮提问。
“是否该与宋国商人交易食盐?”
若汉此时掌管府库,这是他思考好几天的问题。自从乌烈带来这几个贩卖食盐的商贾, 女真勃极烈内部意见不一,有人认为只要价钱公道, 为何不买, 咱女真年年缺物资,逮着机会就的囤点东西;有人却认为, 打下这么多沿海的盐场,单单军事占领和资源掠夺, 属于目光短浅之举;如果能修理整顿, 再掳掠一批灶户过去劳动, 假以时日, 就能自给自足, 不必花这冤枉钱。
毕竟女真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 那是大伙骑马砍杀, 辛辛苦苦抢来的!
“是否该与宋国商人交易食盐?”既然谁都说不服谁, 那就看看神明怎么说。
李俊辨出这句话的音调,微微抬眼。巧了,这题他背过。
只为一个“把你送回家”的许诺, 莫名其妙跋涉千里,冰天雪地冻了一个多月, 每天遵纪守法,闲出鸟来,更是没吃过一顿好的——受这么大罪, 再不狠狠敲他一笔,如何说得过去?
什么金盆洗手, 先放一边。洗手之前干他一票大的,赚足养老金。
但他也知道,自己作为宋国“商贾”,在辽阳府待了这么久,却始终没人找他来商谈买卖,个中原因,定然是他们自己还未曾统一意见,因此只能先把他晾着。
那让我帮你们统一统一。
他假作困倦,摆出一副“这仪式到底何时能完”的面孔,食指轻敲桌沿,给顾大嫂一个小小的暗势。
叮叮咚咚,顾大嫂手里的制钱在地上旋转跳舞,接着一枚枚躺下:
正面,正面,正面……
九个正面!
女真众人惊呼。旁边围观的士绅宾客、侍卫奴仆,也目瞪口呆。
反卜一卦,七个反面。
若汉笑容满面,招呼李俊:“待会来找我。”
忽然,阿骨打开口询问。
“是不是该与契丹休战?”
顾大嫂眼睛一亮,从中听到了“契丹”的发音,以及自己背熟的几个音节。
是她的题!终于押中了!
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劳动妇女,在这一瞬间,体会到了考场举子寒窗苦读终有回报的心情。
九枚制钱高高抛起,先后落在地上。阿骨打伸长脖子看。
这是所有女真人关心的问题。大家不约而同地噤声。就连兀术也放下手里的狗血泡饭,凝望那制钱旋转的方向。
嗒嗒几声,制钱先后落地。数一数,六面朝上。
几声语调各异的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