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他咬牙切齿说到一半,才发现好像没什么可威胁的。
“……要是不来,我叫萨满做法诅咒你们!”
李俊微笑,朝他挥手道别。
你们的萨满又没我们的灵,拽什么拽。
小心踏过冰封的辽河,对岸寻到一个小小官驿。积雪压着瓦片屋顶,房檐下一个旧佛龛。
答里孛这才出了马车,让人将几个宋国客人请到跟前。
“由此向西,便是显州。再往南,过大定府、析津府,界河以南,便是大宋信安军。”踏上自己的国土,她的脸色终于略有松弛,唇边也出现了笑容,“我已签发手令,令各路守军自由放行。到了信安军榷场,去向你们的地方官报道陈情便可。”
大家忙称谢。在女真控制区,答里孛和宋人团队一句话未讲,表面上双方互不相识。此时到了辽国地界,才开始正常交流。
答里孛目光在凌振脸上逡巡良久,最后低低的道:“三个月后,等我消息。”
凌振立得笔直,朝她狠狠一抱拳。目送公主离开。契丹驿官将她迎到大厅里歇息。
宋人小队刚走两步,忽然宋江捂着肚子,扶住一棵树。
几人忙问:“怎么了?”
宋江有气无力:“许是上一顿的肉没烤熟,有些闹肠胃。无妨,几位等我片刻。那驿馆外头就有茅厕,待我回去请公主开恩,进去解个手。”
跟江湖朋友在一块同吃同住这么久,也没什么可扭捏的。
“还好没走远。”凌振笑道,“待会到了市镇,给大哥赎一剂止泻六和汤来。”
宋江一溜烟去了。
等待的时候,大伙也干脆回到驿官外面的耳房,坐下休息。
“呼,”顾大嫂狠狠出口气,墙边倚了朴刀,就地找个凳子坐下抖腿,“终于就剩咱们几个了——来来!先歇会,分貂。”
其余人无不如释重负。从踏上辽东土地开始,大伙就如履薄冰,一言一行都不敢放开。如今虽然仍在异国他乡,总算身边没有了异族人,可以稍微放松一下。
在耳房里坐着歇了那么一盏茶工夫,宋江推门进来,满脸笑容,步态轻松。
“久等。可以走了……”
与此同时,忽然,听到不远处答里孛的喊声。
大家跟公主车队行了多日,也听熟了一些常用契丹话。公主似乎在叫:“你们是谁?”
话音未落,就听见马蹄声疾。门缝里一张,只见官道上奔来数十契丹骑兵,个个甲胄锃亮,弓刀在手,俨然战斗突击队形。马蹄扬起稀薄的雪,顷刻间包围了驿馆!
为首的契丹军官方面大耳,只有一只独眼,全身杀气腾腾。
“东北路副统军使萧乙薛,奉命前来迎接公主。请公主出来!”
这人语气极其不善。答里孛一拍桌子,她的两个侍从当即大步上前,横眉立目地道:“公主旅途劳顿,有你这么讲话的吗!你们东北路统军不专心边防,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说着,狐假虎威的上前去赶人。
嗖嗖几声响,萧乙薛后面的辽兵弯弓搭箭,顷刻间把这两个侍从射成刺猬!
答里孛大惊,立刻拔出宝剑,甩掉毛皮大氅。
“反了!你们要干什么!”
萧乙薛一声令下,契丹骑兵弯弓搭箭,刷刷几声,答里孛身前侍卫尽皆倒下。几个侍女见状惊呼,簇拥着挡在公主前面,顷刻间也被射死两个。
“天寿公主,”萧乙薛睁着一只独眼,挥舞长枪,朗声开口,“你哥哥晋王在上京密谋作乱,意图废帝自立,已被东路都统诛灭。我等奉命将你押送上京。你实话说,有没有参与此事?”
答里孛如遭雷劈,呆立好一会儿,才道:“国难当头,我哥哥不可能作乱!”
萧乙薛道:“晋王已经伏诛,文妃也畏罪自裁,事实确凿,有什么可狡辩的?卑职奉皇帝令,专门等在辽河岸边,护送公主回京。事出紧急,公主莫怪我等无礼。”
说话间,一队契丹精兵又围拢了些,将答里孛逼到大厅门口。
答里孛双目贮泪,颤声道:“我哥哥、我母亲,都死了?”
没人回话。一众辽军尽皆冷漠。
狂风呼啸,钻进砖木房屋的缝隙,吹出一阵阵哀鸣。
答里孛强忍悲痛,望着萧乙薛,厉声道:“我出使女真,签署和议,于国有功!你们若明白是非,就立刻下马领罪!”
“咳咳。”那肥胖的萧奉先忽然插话,“公主此言差矣。我在辽阳府亲眼所见,你擅自修改国书用语,又对那女真酋长极尽谄媚奉承,置我大辽国格于何处?单这一条,就是罪过!萧都统,把她拿下。”
答里孛蓦地转头,“萧枢密?”
萧奉先大摇大摆地走到那一群辽兵后面,满是肥肉的脸上,现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答里孛总算明白过来,大怒,指着萧奉先道:“是你!是你害了我母亲,害了我哥哥!——你几次三番抹黑他,为了扶他你秦王外甥当太子,朝廷谁人不知!你们光 明正大的竞争不过,却使出恁般阴毒手段!——我、我去见圣上,让他杀你的头……”
“是圣上下令,杀你的头。”萧奉先被她叫破阴谋诡计,毫无惭愧之色,冷冷道,“圣命难违。公主请莫要逼我们动手。”
答里孛眼角泪水滑落,胸口起伏许久,慢慢举剑护身,叫道:“好啊!原来都是你安排好的!你向圣上举荐我出使女真,以此孤立我的兄长,再诬陷他谋逆叛国,逼死他和我母文妃,好给你妹妹元妃的儿子扫清当太子的障碍!国家有难,你还在为着一己之私弄权生事,陷害国之肱骨,以致士无斗志,将无战心!还有你,萧将军,你也是将门之后,与女真征战有功,满门荣华富贵,我天家不曾负你!你今日跟萧奉先沆瀣一气,谋害于我,你心里可有江山社稷?可有军民百姓?你们这些国之蛀虫——”
萧奉先冷冷笑着,听她长篇大论拖延时间。
却突然意识到:“你、你为什么……你住嘴!”
先前一串变故,答里孛和两个萧家人都是讲的契丹话。唯独最后这一场段,突然换成汉话,把她刚刚理清的前因后果,又声音洪亮地复述了一遍。
驿馆那头,阮晓露几个人躲在门后,又惊又疑,围观这场莫名其妙的变故。
直到答里孛忽然讲起汉语,几个人才恍然大悟:“奶奶的,这个独眼将军要置公主于死地!那国舅跟她不是一条心,趁她出使辽东,指使党羽,把她老娘和哥哥都杀了!也早就安排好,等公主一回国,把她连带解决!这皇帝也任从他倒行逆施,杀自己骨肉!”
也总算明白了,为何当初跟女真人议事时,这萧奉先全权放手,完全没担起枢密使的职责,放任答里孛自降身段,几乎是卑微地谈成了和约——敢情他压根就不在乎这和议能不能成,压根就没打算让公主平安回京!
都快国破家亡了还忙着自相残杀,玩宫斗政斗那一套,这辽国真真要完,活该被女真按地摩擦。
萧乙薛发令:“给我上!拿下她!”
答里孛和侍女举剑相迎。
但契丹精兵人数众多,对面不过几个弱女子,何足为惧?当即如狼似虎地冲了上去。两个侍女寡不敌众,当即身首异处。
答里孛持剑叫道:“我契丹族人如何能自相残杀,岂不为敌人所笑!你们住手,我跟你们走。叫萧枢密跟我一起回京。皇上至圣至明,会听我分辩。”
萧乙薛回头。萧奉先给了他一个晦暗的眼色。
“公主识大体,免了我等干戈……”
说时迟,那时快,萧乙薛照着公主的脑袋,一刀斩下!
答里孛已准备投降,这一刀躲闪不急,眼看刀刃划开发髻,珠玉急坠——
铮的一声,两杆朴刀一左一右,横空插入,迸出火星两点。那独眼萧乙薛被震得倒退两步。
第175章
顾大嫂嗷嗷大叫:“光天化日杀人越货, 当我们是死的吗?”
阮晓露笑道:“好久没行侠仗义了,手痒得很!”
萧乙薛脸上变色,喝问:“你们是谁!”
那契丹驿官一直趴在地上发抖。一个辽兵捉他起来, 盘问两句。
“是、是、是……宋国旅客,跟着、跟着公主车仗一起来的……”
“南朝人?来干什么的?”萧乙薛喃喃道, “怎么没告诉我啊?”
萧奉先前脚刚进辽国国境, 就开始盘算谋害公主,却没注意到, 跟自己同行的这群宋国旅客肠胃出了点状况,耽搁了一会儿, 其实还没走远。
而萧乙薛在边关守株待兔多日, 今日一头撞来, 也完全没想到驿官里会滞留异族人。
遂厉声道:“没你们的事!你们身在辽境, 不遵我国律法, 冲撞我国官军, 我、我把你们都杀了!”
话音未落, 第三杆朴刀横空而来。李俊已杀了一个辽兵, 夺了一匹马,纵马撞来,刀锋到处, 三两个人头落地。
“律法是什么玩意?从来没守过!”李俊大笑,刀尖直指萧乙薛的独眼, “官军都该杀,哪里都一样!”
辽兵大骇,撇开公主, 回身迎敌。
萧奉先谋害公主时胆子挺大,见有人横插一脚, 却谨慎了起来,当即聚拢亲兵,退到院子外面,遥遥指挥:“一个活口都别留!”
答里孛怒吼:“逆贼!你压根没想押我回京!”
趁着阮晓露和顾大嫂帮她挡了这一刀,她一把撕掉厚重长裙,捡起剑,斩落一个辽兵的大刀,反手削掉他的一只胳膊。辽兵滚地哀号。
答里孛养尊处优,武功不算顶尖,但一把宝剑锋利无匹,削铁如泥,势不可挡。
阮晓露叫道:“老宋!凌工!拿行李走人!退到辽河冰上!”
方才宋江回去解手,远远的看到有辽兵在周围逡巡,他直觉不妙,赶紧回来跟伙伴们说。大家谨慎起见,装好了朴刀,留在耳房里没敢乱走。
然后就撞上这么一档子喋血宫斗。
在弄清楚状况以后,五人小队第一时间决定援救公主——就算自己袖手旁观,萧奉先阴险残忍,杀害公主以后,多半还会派人追杀他们几个宋国旅客,杀人灭口。再说,公主刚给自己签了通行手令,她要是成了叛贼,手令作废,自己还怎么回家?
撇开这些理由,人家公主好好的为国办事,人又大方又能处,你们说杀就杀,还有理了?
迅速商议几句战术,当即加入战斗,先帮公主逃出险境再说。
答里孛一开始还念着“相煎何急”,但见萧乙薛竟有将她就地斩杀之意,显然是得了萧奉先的默许,暴怒之下,手中利剑毫不容情。
辽兵惧怕和她短兵相接,逐渐后退,围成一个圈。有人跑出数丈,取下背上硬弓。
契丹兴于骑射,一旦被他们弓箭瞄上,下场绝对没好。李俊叫道:“这里太窄!你们带着公主撤!我来解决弓手!”
纵马朝几个弓手扑去。契丹弓手拉起牛角硬弓,射他心口。李俊躲过两箭,骤然转弯,一提马头,余下箭矢都射在马腹上。那马哀鸣一声,重重倒下。李俊跳下马背,拾起个藤牌护身,冲刺中斩杀几个枪兵,抢到弓手面前。弓手惧怕误伤,只得放下弓,举刀围上。
箭雨来得七零八落,威力大减。阮晓露一刀荡开一枝箭,杀出个缺口,叫道:“公主!跟我走!”
答里孛扫一眼四周。地上横七竖八,自己的亲卫、侍女尽皆倒毙,眼神灰暗了一瞬间。自己毕竟还是缺乏经验,虽然对萧奉先多有提防,却不料天祚帝也如此昏庸糊涂,竟然听信权臣,谋杀自己的亲骨肉。
她顾不得自己的车仗和财宝,转身疾奔。
萧乙薛大怒。本以为公主的人头已是囊中之物,不愿打草惊蛇,因此只带了数十精锐,料想够用。谁知半路杀出来些什么东西!
这帮宋人有勇有谋,远行至此,多半不是一般人,这个他心里有所准备;可一动起手来,才发现这几人不仅能打,而且满口黑话,配合默契,不像做买卖的,也不像寻常毛贼,倒像是训练有素的土匪!
单这个颀长大汉,以一敌多,一杆朴刀使得龙跃波津,丝毫不落下风,不仅像土匪,多半是个土匪头子。
不过,他们再凶猛,毕竟寡不敌众。而辽军身在主场,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兵力。
弓手已经被李俊杀得十剩二三。萧乙薛见势不妙,慢慢退到辽兵身后,跨上一匹高头大马,朝亲信吩咐两句。
答里孛听出他的意图,朝李俊喊:“奸贼要去调更多兵马!杀不完的!义士请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