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这是小人在辽东所见所闻。阮姑娘和其他朋友也帮着记过一些。”宋江实话实说,“那赵良嗣从未与女真人有过接触,而今小人在彼居住月余,与那女真部族多有交流。那女真酋长虽然颇有能耐见识,但其野性使然,部族习俗仍于禽兽无异。人与人之间关系不是亲戚就是主奴,族人皆是贪婪狡猾,残忍嗜杀,反复无常,且十分觊觎我中国文化物力。小人与同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殚精竭虑,又许诺买卖土货,方才获得他们些许信任,得以放还中国。路上艰难险阻,更不必说,好几次险些无法回来……”
张叔夜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一目十行地翻了翻,就看到辽阳府发生的各种人道主义灾难,不觉皱眉。
打仗的地方,有点惨剧太正常不过,他自己也上过战场,不是酸书生;年轻时也曾出使辽国,自认为很熟悉游牧民族的落后之处。
然而宋江所记那些惨剧的程度、以及其背后的野蛮奴隶制逻辑,还是超乎张叔夜一个官宦世家子弟的认知。
譬如,一女同嫁祖孙三代,在兄弟之间转手来去;所有奴隶脸上刺字,动辄砍手砍脚;以赈灾吸引饥民,然后全部活埋;掳掠的女童送入帐中淫乐,三日后全变成尸首丢出来;占领区的汉儿更是贱民中的贱民,强迫剃头辫发不说,稍有过错就会被贬为奴隶……
有些是宋江及同伴亲眼见的,有些是听闻当地百姓说的。总之,是十分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张叔夜无言良久,才道:“让本官把这本笔记交给朝廷?”
“太守深明大义,廉洁奉公,以民为先,宋江仰慕已久。”宋江诚恳道,“宋江斗胆,请太守上奏朝廷,女真人狼子野心,与之结盟,并非明智之举。若能说服朝廷,太守便是力挽狂澜的国之英雄……”
张叔夜笑道:“那足下便更是国之英雄了。”
宋江伸手抹眼角:“不敢。”
第183章
宋江的心思很明朗:想当国家功臣不假, 然而他想为国分忧、发光发热的心,也是真的。如果鱼和熊掌可以兼得,让他无痛尽忠, 名利兼收,那是最好不过。
张叔夜再问:“所以你不敢去找蔡太师复命, 因为没能完成他交的任务?怕他责罚?”
“个人得失, 算得什么?”宋江慌忙再拜,“蔡太师对小人有知遇之恩, 这个小人不敢否认。然而兹事体大,小人当以国家为重。”
他不用多说, 张叔夜也能明白他的意思:虽然宋江是奉蔡京之命出差, 但在出差途中, 不仅既定的任务交了白卷, 而且对蔡京的决策多有怀疑, 斟酌之下, 决定站到蔡京的对立面, 用这本《北行漫记》来打蔡老板的脸。
瞧你急躁冒进, 昏庸无能,好大喜功……差点把国家给坑了!
对宋江来说,蔡京虽然提携他, 但从庙堂到江湖,谁不知道蔡京是人人唾弃的大奸臣。宋江出门在外, 自报家门之时,尽管旁人极尽谄媚,他自己也经常觉得抬不起头。而且蔡京权势滔天, 手下走狗无数,他宋江再有能耐, 也无法在蔡京手下飞黄腾达。
如果能趁此机会跟蔡京切割,不仅能还自己一个清白名声,更能进入更广阔的仕途……
张叔夜冷冷道:“下官只是地方太守。”
宋江笑道:“忠义之心,不在官职大小。”
别人可能不知道,然而宋江心里门清,张叔夜正是因为弹劾蔡京,才从京师下放到地方。以至于碰上梁山这么个硬茬。
剿不掉,只能怀柔。
没政绩,升不回去。
宋江又笑道:“太守放心,这‘联金灭辽’之策,在朝堂上争议颇大,不少有见地的朝臣都对此持否定态度,只是迫于蔡太师、童枢密的威势,未能反对到底。小人这本笔记呈上去,不敢说能够一锤定音,至少也能扭转局势,避免蔡、童等人一言蔽日……”
这话意在暗示,朝廷上党争不断,小人今日前来投奔,正是送给您一个反击蔡京的好机会。说不定还能连带着整肃一下朝纲,打击一下奸臣集团的气焰。
就看张叔夜敢不敢收留他。
但张叔夜也十分谨慎,没接这话茬,笑道:“哦?你所说那些‘有见地的朝臣’,都指的是谁啊?”
宋江被问倒了,“这……”
他只是个小抄书的,连宫门都没进去过,怎么会知道这些?
这俩当官的开始打太极,阮晓露在旁边听得打呵欠。
“哦对了,”宋江连忙收起挑拨党争的心思,补充道,“那女真人对我大宋虽不了解,然而口口声声,似已将中国视作囊中之物。以小人之观察,眼下辽金虽然暂时停战,但不出十年,辽国必灭。到时北方边境如何太平?百姓如何安居乐业?宋江斗胆,请太守将此意传至庙堂。否则我便自己去闯宫拦轿,死而无憾!……”
张叔夜挥挥手:“那倒不至于。”
知道你忧国忧民了,在本官面前也不必用力过猛。
他又转向孙立,询问了一些辽东风俗之类。孙立跟随大部队在旅顺口修船,一个月里,也跟当地人有所接触,听了不少真真假假的传闻。张叔夜事无巨细的听了半天,锁眉沉思。
阮晓露有点坐立不安。太守这里哪哪都好,就是每次拜访都喝一肚子茶。她想举手告退,又怕打断张叔夜思路,只能忍着。
“阮姑娘。”张叔夜突然问她,“照你所言,你是误上官船,途中听闻变故,决定站在宋府干、孙提辖这一边——我不是要夸你。我问你,为何做此决策?于你们山寨有何好处?”
阮晓露顿了顿,还没答话,宋江抢先道:“她得九天玄女托梦!告诉她女真人不是好东西!”
阮晓露:“……”
您真信了?
她点点头,模棱两可地道:“我人在江湖,消息比你们当官的灵通些,以前便听说过北方女真生番的一些传闻。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此一开始就觉得那赵良嗣不可信 。然后……”
她大大方方一笑:“许你们忧国忧民,不许我们忠肝义胆?再说,要是真把女真人放进中原,谁最受罪?还不是俺们老百姓!——那个典故怎么说来着?国家是一艘大船,俺们小民就是船上乘客。有人要凿船,难道干看着?”
张叔夜笑了,让人给她满上茶。
阮晓露脸色扭曲一瞬间。我能不喝吗?
“但听宋府干方才所言,”张叔夜撩起满是皱纹的眼皮,犀利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们许诺买卖土产,方才取得女真信任,得以脱身——你还说你们山寨没从中得到好处?你既然认为女真是恶人,与恶人做买卖赚钱,不过是逐利而行,又算什么忧国忧民?”
阮晓露咬着嘴唇,无比的想上厕所。
这老爷子记性挺灵光的嘛!
不过往好了想,张叔夜越是盘诘她,越说明他对这个情报上心,这才问得事无巨细,避免让她一个女土匪牵着鼻子走。倘若他对此事压根不关心,现在早就送客了。
“恶人的钱更要赚啦,何必帮他们省?”她天真无邪地一笑,“想不想知道俺们卖的啥?”
张叔夜呷一口茶,“讲。”
阮晓露心一横,凑近了去,朝张叔夜耳边说一个字。
然后飞速溜走,抓一个小厮:“去茅厕!带路!”
……
旋风转一圈回来,小客室里气氛完全冰冻。张叔夜面前的茶盏已经摔在地上,粉身碎骨;他横眉立目,火眼金睛地瞪着她,恨不得当场就唤左右拿下。
这还幸亏她“尿遁”了几分钟,给了老爷子时间消化怒火。
宋江急得直摞手:“贤妹啊,你……”
想说“你怎么连这些都招啊”,又忽然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百分百必须和张叔夜站在同一立场,赶紧悬崖勒马,改口:“……你们悄悄买卖食盐,怎么也不跟我说一下呀!起码我可以帮你们把个关呀!”
阮晓露端起盏茶,一饮而尽,笑道:“第一,我那朋友不是梁山好汉,俺们梁山也从来没掺和贩私盐,您大可放心;第二,俺那朋友所在的州府,没有官府榷盐制度,所以他也不能算犯法,顶多算擦边,只要没把盐卖到济州来,您就不用头疼。至于他到底栖身何处,您知道了也没用。”
张叔夜依旧瞪着她,眼里的火气消了三分。
这姑娘说话大喘气。先把他气得魂都没了,然后再告诉他,梁山没参与贩私盐,犯罪分子的老巢也不在济州府——反倒让他觉得事情没那么糟糕。
别的州府,他可管不着。只要不在济州境内作妖就行。
他冷冷道:“你交游还挺广泛。”
阮晓露欣然接受夸奖,心想,我还认识契丹公主呢。
不过卖大炮这事儿就先不说了。八字还没一撇,答里孛是死是活,眼下都不得而知。
而卖盐的事,如果朝廷真的重视宋江的报告,开始着手调查金国底细,那么“女真人和大宋民间私商买卖食盐”迟早捅出来。与其藏藏掖掖被别人发现,不如自己先大方承认,以后不至于陷入被动。
“第三,”她压低声音,道,“女真缺盐,倘若到处买不到,他们又占了那么多盐场,迟早琢磨出来自己生产制作。到那时,他们地多人少,食盐富余,岂不是更有钱招兵买马,威胁北方。甚至反过来走私到咱们大宋。到那时,整个山东,包括济州,都得受波及。”
想得未免太远了些。大金国若是真能产业升级,做到反向走私食盐,保守估计也得二十年。前提是那一帮完颜壮壮都长了脑子。
但不妨碍她危言耸听,把此事和张叔夜的政绩挂钩,上升到经济民生的高度。
张叔夜忍不住拧了眉头。这个小丫头无法无天,在山寨里算是锻炼出来了,比初见他时要聪明许多。
一番陈述,虽然不乏幼稚,但也颇有政治远见。
大宋私盐贩子遍地跑。往生番地面卖点私盐,细说起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还不如山里的草寇让他操心。
张叔夜沉思良久,最后道:“我愿意帮你们这个忙。但我现在只是一小小太守,如今谗佞专权,闭塞贤路,下情不能上达。凭我一人之言,怕是无法顺利……”
宋江黯然。张叔夜跟他初次见面,敢当着他一个蔡京府干的面说出什么“谗佞专权,闭塞贤路”,说明已经对他倾注了十分的信任。
他忍不住看一眼阮晓露,神色十分复杂。
阮晓露才不跟宋江眉来眼去,故作委屈,直接说:“宋大哥别这么看我,这是我能给你介绍的最大的官了……”
宋江差点跳起来。不不,小人不是这个意思,我绝不是嫌太守您官小!
张叔夜呵呵大笑:“无妨,本官也经常纳闷,为什么会蹉跎在这里。”
大家都明白,即便宋江手里有笔记有真相,要想撼动蔡京童贯一拍脑门、撺掇皇帝搞出来的馊主意,张叔夜的咖位还是小了些。
阮晓露眼看大家发愁,忽然脑海中想起一段似曾相识的剧情:平行水浒世界里,宋江为了运作招安,苦于见不到皇帝,于是找了——
“李师师!”她骤然兴奋,“找她啊!”
一句话结束讨论。张叔夜、宋江、孙立均是全身一震,万分惊讶地看着她。
孙立:“姑娘怎知……”
张叔夜率先回过神:“这是你的哪位江湖朋友,本官不认识。”
宋江也道貌岸然:“没听说过。”
孙立附和:“听起来不是什么正经人。”
阮晓露:“……”
好了,知道你们都听说过李师师艳名了。别装了。
张叔夜摇头微笑。
从她一个女土匪口中听到花魁李师师的名字,他的第一反应确实是惊讶,然后本能地欲盖弥彰,否认自己知道此人。但马上又转念,自己又没真的和那个烟花女子有甚首尾,何必心虚。
“姑娘说笑。”张叔夜坦然道,“国家大事,怎能诉诸偏门。”
阮晓露讪讪。她也马上意识到,宋江为了招安而结识李师师时,身份是梁山贼寇,跟同样属于三教九流的东京花魁暗中联络,走个后门,是正常操作。
然而像张叔夜这种朝廷命官,要办点朝廷公事,若是居然求助于一介风尘女子,传出去受人诟病。且不说“不信任体制”的大帽子,光流言蜚语就能让他丢乌纱帽,回去种地。
再说,平行世界里的梁山好汉之所以能搭上李师师,多才多艺的大美人燕青功不可没。而如今,才艺在哪里,美人在哪里,燕青又在哪里?
张叔夜道:“殿前太尉宿元景,为人敦良忠直,仁慈宽厚,如今和圣上寸步不离。若能得他支持,于天子前早晚题奏,此事便有七分把握。只是本官身为太守,地方官与京官暗中联络,定然引人猜忌——宋府干,你在东京公干多时,可有见到宿太尉的门路?”
宋江摇摇头。这宿元景既是个好官,那必然跟蔡京不对付,他哪有面见的机会?
孙立更没有了。他连东京城都没去过。
“你们回去寻寻门路。”张叔夜看看外面天色,道,“本官也想想办法。此事急不得。我也不便久留你们。大家各自努力便是。”
宋江给他画大饼,他也不敢轻信。暗自忖度,还是要托心腹去动静探探风向。万一朝廷上是个一边倒,他也不能稀里糊涂去撞南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