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阮晓露听了一耳朵,如听天书。她叹口气,自行拐弯,沿着菜畦土梗,开始绕路。
——不就是一堆深深浅浅的大坑嘛。绕过去就行了嘛。
其他人只是看了她一眼,眼里满满的不信任。
——八卦阵就够人受的了,这姑娘还敢脱缰乱走,不怕掉坑里出不来嘛?
阮晓露虽然记不住大坑的具体位置,但知道公孙胜肯定不会祸害菜地田地。否则,张青、陶宗旺这些种田型好汉第一个不干,拼着五雷轰顶,也得把道长围殴一番。
她偏离了既定赛道,不一会儿就穿过了宿舍区,跟几个熟人打了招呼。人家知道她是大老远赶回来参赛的,都不拖着她,拱个手就让她走。
“蒋教授,算分呐?对了昨天举重比赛冠军是谁?——鲁大师?不新鲜……”
“林教头!你岳丈在水边钓鱼呢!你不知道?——哎哎,慢点走,不许帮他作弊!”
“花二小姐!你……啧,什么叫为何我不去闯八卦阵,你很希望我掉虫子堆吗??”
“花将军?你怎么……”
只见花荣恹恹地坐在一块岩石上,膝头放着一张弓。他无意识地拨弄弓弦,看着远处树影婆娑,垂头丧气,与往日那高视阔步、意气风发的美少年判若两人。
挨着他坐的人,骨骼清奇,双臂奇长,竟是人称小养由基的庞万春。他端着一碗酒,一会儿喝一口,一会儿喝一口,比花荣还颓废。
两个人相视苦笑。
花荣:“一山更有一山高,江湖上后生可畏啊。”
庞万春:“你要是没有死盯着我,咱们俩各打各的,未必能让那小子占便宜。”
原本都觉得自己是箭术天下第一,雄心勃勃想要一展风采。谁知,却让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少年拔了头筹,花荣和庞万春双双怀疑人生,原本是不曾相逢的对手,现在却突然有了无数共同语言,你一碗,我一碗,喝得歪七扭八。
阮晓露轻轻绕过,不打扰这两位难兄难弟。
她想,幸亏岳飞急着回家,没有参加今天的比赛。否则,就不止花荣和庞万春被虐了,自己也得跟他们一块喝闷酒去。
…
她忽然又发现一个身影:“凌振!凌工!你闭关多久啦,今儿别做实验了,出来看比赛……”
凌振充耳不闻,步态佝偻地往他的火器作坊走去。
他醉心科研,“全运会”从筹备到举办,他全都事不关己,一点也没有掺和的意思。顶多是偶尔出来看看热闹,盯着施工团队,不让他们接近自己的火器试验场。
这两日大赛开始,全山居民如同过节,就连最懒得挪动的,都跟风去看了一两场比赛。就连最社恐的崔瑶琴,也派她的花猫送信收信,接受“战况转播”,以此为乐。
只有凌振闭门不出,外头的噪声彩声仿佛跟他没关系。
阮晓露摇摇头,正待走人,忽然全身一个激灵,没来由地心中一跳。
“凌……”
等等,这个身影比凌振高,比凌振瘦,他不是……
那人优哉游哉地踱步,好像在观看山景,却顺手拨开挂着“游客止步”牌子的麻绳,走入火器实验区。
时机不偏不倚,恰好在巡山喽啰走入盲区的时刻。
第223章
阮晓露轻咬嘴唇。回头远远的看。大多数选手还卡在八卦阵那里。但也有人开了窍, 循着她的步伐,寻找可以绕行的点。
阮晓露迅速做出决断。比赛要紧,山寨的火器更要紧!
三两步, 蹑手蹑脚地跟上。
说也奇怪,这神秘人虽然身形佝偻, 貌似生病, 但走得却快。山林里三转五绕,阮晓露就跟丢了。只好停下来, 细细的听,听到凌振的小宿舍门口似有人声。
“都让你不要来了, 你干嘛还来?……”
凌振的语气硬邦邦的, 充满敌意。
阮晓露扬起手里木棍, 气势汹汹, 冲上去英雄救美。
“不许伤害俺们山上兄弟!再走一步你就……咦??”
此时她看清了那个闯入者的面孔, 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金毛?咦, 你的金毛呢?”
这个扮成病汉的神秘人不是别人, 正是金毛犬段景住!
手腕上系着个红手环, 很显然,是借参赛的机会,悄悄绕到行人少至的路线, 然后脱队,来到这里。
但又和阮晓露认识的段景住不太一样。上次和他分别, 还是年初时分。她和宋江、李俊、凌振、顾大嫂一行人从辽东返回,跟答里孛公主同行,卷入了一场辽国宫变。他们护送公主, 沿着辽河,一路跑到了段景住的据点老巢——段景住依照阮晓露的吩咐, 已在那里守了许久——得到他和一群马贼兄弟的帮助,反败为胜,做掉了意图谋害公主的外戚萧奉先。
然后段景住被答里孛收编,给了个什么契丹大将军的头衔,高高兴兴地跟随公主出发讨敌,去开拓新的人生。
而根据最新的情报,答里孛已经宫变成功,囚了自己的老爸天祚帝,杀尽敌对势力,立了三岁小儿为帝,自己垂帘听政,独掌大权。
那段景住……
阮晓露再抬眼一看,果然看出了不同。当年那个平庸胆小、听到“女真”两个字就腿肚子转筋的走私马贼,此时已经挺直了胸膛,眼里多了从容淡定,而且似乎凸出了一点小肚腩……
总之,变得有些领导风范了。
阮晓露一声大吼,可比凌振的几声质问要响亮多了。几个喽啰闻声赶来,后知后觉地来给凌振撑场子。阮晓露伸手拦住,低声吩咐几句话。
“太后差小人前来公干,不敢张扬。”段景住朝阮晓露躬身作揖:“未能及时拜见娘娘,万望恕罪。”
阮晓露大乐:“哟呵,成太后了!她才多大呀。”
又无奈:“你这汉话没怎么进步啊。”
还管她叫娘娘。
段景住脸色微有不悦:“太后治国安民,恩泽四方,你不要妄言。”
阮晓露问:“ 你头发呢?”
她已经隐约猜到,段景住一头金毛太惹眼,从边境一路南下,不知会引发多少无谓的盘问。于是他用布包住了头,假扮病汉,也尽量避免出声交谈,泄露自己口音。
而且光缠头还不够。段景住慢慢扯下缠头的布,只见一脑袋新剃的板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凌振当了几十年大宋良民,从没见过板寸造型,登时大为震惊:“你出家了?”
“我为了不惹人注目,头发剃了,原本想扮出家人。”段景住颇为哀怨地说,“却不料山东天气太热,没走两天就晒伤了脑壳。只好这副打扮……”
阮晓露和凌振相顾而笑:“回头把刘唐的乌豆醋浆染发膏送他一瓶。”
笑完了,她脸一板:“来干什么?怎么不通报?俺们寨主知道吗?鬼鬼祟祟的,安的什么心?”
这话其实有点明知故问。宋辽虽为邻国,虽然名义上是兄弟之邦,实际上各怀鬼胎,也没实行免签自由行的政策。过去段景住是鸡鸣狗盗之徒,做着灰色买卖,尚可无视王法,悄悄穿越国境;但如今他可是有名有姓的辽国大将军,若要访宋,那必定是国家级别的大事,得先递几轮国书,然后直接去东京鸿胪寺报道,在密切的监视下进行一系列活动……
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辽国要与大宋民间武装势力偷偷接触,这事绝对不能让官方知道,否则就是一场外交风云。
所以段景住此行,说白了也是做间谍,是一场反向的“海上之盟”。
自然不能大张旗鼓。越低调越好。
凌振解释:“段将军早些时候就找到我,说要兑现当时的承诺,问我有没有造出威力最大的火炮,公主正是需要之时……”
段景住面无表情纠正:“太后。”
“公主的许诺,俺是不会赖。”凌振坚持管答里孛叫公主,道,“但我也跟他说了,还有几个实验没做完,让他少等几日……”
段景住微微提高声音:“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哪容你磨磨蹭蹭!就你造出来的这些,开个价,我们全要!”
他瞟一眼周围,确定四下无人,又放软语气,对二人道:“这几个月里,我大辽厉兵秣马,裁撤冗员,军队面貌一信,辽东那边都看在眼里。太后推断,用不了三两月,他们大约就会撕毁和约……”
这里的“他们”指谁,不言自明。答里孛当初百般委屈求和,换来的一纸临时协定,原本就是苟延残喘,也不指望它能带来万世太平。
只不过,不到一年就重新开战,这女真人也忒急了点儿,
有劲没处使。不知是不是吃盐吃的。
所以段景住才着急来“收货”,寻思趁着全运会的时机,趁乱混入梁山,不必兴师动众。
他这策略也确实奏效。刚进入济州,就碰上郁保四一伙“旅游团”,跟着走了好几天。同伴们满脑子都是梁山梁山,没人发现他身份可疑。
然后随便取个化名,编个豺狼虎豹之类的绰号,接待处的小喽啰就“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殷勤给他系上了红色手环。
凌振不为所动:“我的库房里,是有现成造好的火炮不假,你这两日左右刺探,想来也见到了;但几样参数还并非尽善尽美,需要调试。我不能给你……”
段景住耐心耗尽,眉毛一竖,脱口叫道:“来人!”
没人响应。阮晓露和他大眼瞪小眼。
段景住微微羞惭,“娘娘恕罪。小的身为汉人,虽有太后圣眷,但在上京日子也不好过。不摆出一副凶相,搞点严刑酷法,没法服人。”
阮晓露微微一笑:“这一路又辛苦又危险,你们太后不会放心你独自前来吧?带了多少卫队,在何处?”
段景住犹豫片刻,点头:“有一队汉军人马,我怕打眼,让他们守在河间府榷场外围。”
阮晓露:“那你就是独自前来。你的卫士距你至少三天脚程。”
段景住点头哈腰,傲气又收敛三分:“是。“
他在辽国当了几个月护国大将军。虽说答里孛掌权之后严打贪腐,但朝中上下,腐化的风气积重难返,段景住近墨者黑,刚养成一点骄奢淫逸的性子;眼下“微服私访”,重回民间,过去的小贼心态逐渐回了来。被阮晓露一敲打,不敢再跋扈。
“娘娘可怜见,”他诚心诚意地说,“小的也是吃限棒,太后知道我与你们交情匪浅,要我这次务必带三百门以上的火炮回去。要金银还是布帛都好说。运输方面你们也不用操心,我自派人扮成榷场商贾……”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凌振不耐烦,“我要造东西,定要尽善尽美,才拿得出手,否则就是砸自己招牌,就是跟祖师爷过不去!你就等个十天半月,又能怎样!”
眼看两人僵持不下,阮晓露心头盘算片刻,咳嗽一声。
“你们继续吵哈。我还有越野比赛,本来就出发迟了,好容易跑到这儿,不能让别人抢了先去。”
说着活动手腕脚腕,扭头就走。
“哎哎……”
凌振和段景住一左一右,不约而同地跑去追她。
他俩都觉得自己有理,也都觉得阮姑娘和自己交情匪浅,就盼着她能劝一劝对方。
凌振想的是,你把这金毛从海里救出来的,他肯定能听你一言!
段景住则想,这炮手是你亲手俘虏的,他还能不听你话?
阮晓露被两人挡在面前,无奈叹口气。
“我要是没得名次都是你们害的。”她道,“段老兄,在外头喝口茶。我跟凌工聊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