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高衙内作恶多年,癖好专一,不爱秦楼楚馆,单爱招惹良家,就爱看那轻嗔薄怒的样儿,以为欲拒还迎之乐。此时被阮晓露噎了一句,反而喜得连连搓手,盯着她头上的石榴花,笑道:“你既是良家女子,如何没有男人随行?不如找个地方先歇着,等一等罢?娘子是外地人?来开封几日了?”
他手里还提着个半新不旧的河灯,想必是借过节放灯的因头,又出来狩猎。
他身边照例跟着无数凑趣帮闲,此时扇形分开,熟练地帮主子圈出一块围猎场地,隔开熙熙攘攘的人群。
阮晓露眼看高衙内伸出一只相邀的手,没躲,反而幽幽叹口气。
“唉,我来寻我的丈夫。他说是征调到京城来做工,谁知几个月了没有音讯,留俺一人孤苦伶仃。俺只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今儿上个香,求佛爷保佑他赶紧归家……”
高衙内一听,更是喜不自胜。这娘子果真孤身一人,此一喜也;她的丈夫看来并不是什么位高权重之人,此二喜也。佳人情绪正幽怨,大有可乘之机,此三喜也。
大喜之下,反倒和她狠狠共情,义愤填膺道:“放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不陪,自己在外面乱跑,还是男人吗?娘子,你莫伤心,你那老公姓甚名谁,我也是有点小权在手,教人帮你打探一番,免得你举目无亲,吃人骗了。”
说完,亲亲热热的来揽她。
阮晓露反客为主,一把拉住他袖子,垂泪道:“老天开眼,教俺遇上好人。这位公子,你若能帮俺寻到丈夫,俺做牛做马报答你!”
高衙内被她抓得紧紧的,听她一口淳朴乡音,反倒有点良心发现,忙道:“好,好。”
心里盘算,这女子不识礼数,虽是个“天然去雕饰”,但肯定不能娶到府里,拉低自己格调。拐来快活几天,还是要帮她找到丈夫。那丈夫初到京城花花世界,多半是跑到花街柳巷鬼混去了。那自己睡几日人家老婆,也算是帮她扯平,给她出口气。
“天色晚了。”高衙内体贴地道,“你先随我来。我给你寻个住处。街上坏人多,莫要胡乱游荡。”
“我丈夫是个火药工匠,说是调到什么广备攻城作,给朝廷造火炮需要的烟药。”阮晓露自顾自道,“可是俺打听了好几日,听说光作坊就有十几个,都在城外,却不知该从何寻找……”
高衙内看着她红红的嘴唇开合,看着那朴素衣裙遮盖下的小蛮腰,早就遐思连绵。按捺住心里急躁,随口说:“既是造烟药的,那肯定是在猛火油作。你别急,改日我派人帮你去找……”
阮晓露低着头,双眼微微一亮:“猛火油作?”
说着,随便看一个方向,拔腿就走。
“哎哎,不是这个方向!”高衙内本能地给她纠错,“你傻么?如今对西北用兵,作坊当然开在城西,李家集边上那个!——不过你去了也不让你进。乖,听我的,我认识他们那个老刘……”
高俅身为殿帅府太尉,掌管禁军事务,和广备攻城作颇有来往。高衙内耳濡目染,对其中的职能部门也颇为熟悉——当然,只是跟狐朋狗友吹牛时用得上。高俅可不敢派他染指这些国家重器。
阮晓露窥见高衙内表情,觉得八九不离十,他随口编不出复杂的瞎话,说的多半是真。
城西李家集附近的猛火油作,禁止旁人接近。里头有个管事的老刘。明儿就去探一探。
她微微一笑:“谢啦。今日识得公子,我之幸也。我要回客店了,公子回见。”
高衙内急得拦在她面前:“别走,别走。”
阮晓露不怀好意地一笑:“要不公子送俺一程?”
高衙内却也笑了:“附近有酒楼,娘子寻夫辛苦,想必肚饥,我做个好人,请你吃顿宵夜如何?”
就是不跟她走。
阮晓露寻思,请她去酒楼,那附近必定都是高衙内的走狗,真有姑娘跟他去“吃宵夜”,岂不是羊入虎口。
高衙内邀请了几次,她作势转身:“不吃。”
高衙内依依不舍:“娘子,你姓什么?要是寻不到丈夫,可以来殿帅府求我帮忙。娘子慢走!”
------------------
阮晓露翻个白眼,离开河滨,靠在一个栅栏门前,咬牙切齿。
“他不肯跟我走。”
栅栏门后,有人低声笑了一阵。
“也没留你?没用强?”燕青问,“至少还图个两厢情愿,不是太坏嘛。”
阮晓露嗤之以鼻,扭头低声道:“他那是谨慎,胆小!不敢跟人到陌生去处,多半以前吃过亏。一定要把我骗到他的地盘,他才能安心作恶。”
燕青道:“这个好办。你多说点甜言蜜语,做些小意儿,把他哄晕了,他自然跟你走。”
阮晓露:“……我刚才够甜了吧?”
燕青不语。天色漆黑,隔着栅栏看不清他表情,但听到几声无情冷笑。
阮晓露登时火冒三丈:“你行你上?”
吱呀一声,栅栏门开。燕青信步出来,瞥她一眼,从她脑袋上摘下那朵石榴花,别在自己鬓间,扬长而去。
阮晓露目瞪口呆。怎么好像他就等自己这句话呢?
愣了一会儿,骤然兴奋,跑步追上:“我帮你弄个裙子?……”
燕青反而不解:“要裙子干嘛?”
河边有卖灯的少女。他朝人家一笑,就得到免费赠送的河灯一碗。沿河行了一阵,就看到了高衙内,正背着手长吁短叹,大概在回味刚才的短暂艳遇。
阮晓露远远的看到,燕青随随便便就和高衙内搭上话,并排走了几步,两个人就相谈甚欢。不知说了什么,高衙内前仰后合,笑得浑身肥肉乱颤。
又聊了几句,燕青随手一指,高衙内连连点头,屁颠屁颠地跟着他拐到小巷子里——正是方才高衙内不肯跟阮晓露走的、乌漆嘛黑的那条小巷。
阮晓露叹为观止。这厮妲己转世吧?
赶紧跟在后面,拐进相邻巷子,翻墙入院,落在一堆早就铺好的柴垛上,几步跳下地,从柴火堆里扯出一条麻袋。
院门外传来笑语。高衙内笑得口齿不清,说:“……这世上肯定有狐仙,哈哈,谁有福气遇到……”
说着推开院门,没头没脑地往里走了两步,才猛然惊觉:“兄弟,这是何处?”
但见一间破屋,窗棂歪斜,蛛网遍布,碎砖碎瓦掉一地,墙角骚味浓重。
正心惊,忽然牙齿一痛,一团臭布塞进嘴。紧接着眼前一片阴影,一个麻袋从天而降,径直套上高衙内的脑袋。
“狐仙就在你身边啊。”有人幽幽地道。
高衙内吓得呜呜大叫。咚的一声,有人一脚踢上他的胫骨,顺势绑了手脚。他翻滚在地,麻袋在他脑袋上罩得牢靠,渐觉气闷,晕了过去。
第241章
“唉, 我还没吃完……”
“结账,不用找了!”
阮晓露往饭桌上丢一串钱,拉着张教头出了酒家。
“带您去见个熟人。”
张教头莫名其妙, 一边说我还要看河灯,一边说我要回去休息, 奈何被阮晓露用上蛮力, 脚不点地的拖了几条街。
圆月如镜,月光洒在河面, 各色河灯都仿佛活了过来,成了黑色水面上的精灵, 晕染着微光, 缓缓跳动。四邻八家的嬉笑怒骂之声被灯火晕染, 断断续续的飘在空中。
张教头忽然发现:“这、这不是我家那条街?——哎哎, 别进去, 别进去。里面都是邻家杂物, 我贸然进去, 邻舍见了, 恐不好看。”
阮晓露笑道:“杂物都清走了。邻家侵占的地方也还了回来,还重新配了钥匙,只是没来得及打扫。”
张教头错愕:“你是怎么……”
“其实不难, 认识几个泼皮混混足矣。”
张教头将信将疑地进了院门,看到墙边堆着的几块砖, 还是当年全家翻墙逃走时留下的,不由得百感交集。
“我……”
地上有人□□。张教头看到了一个扭动的胖子,又吃一吓。
“这、这又是谁?”
凝视许久 , 忽然意识到什么,登时目眦欲裂, 叫道:“畜生!是你!”
他只见过高衙内一面,是当初林冲刺配远方,高衙内带人跑到他家来耀武扬威,险些闯进来。还好当日张教头安排女儿去友人家躲着,没能让这厮得逞。
此后高衙内日日催逼,他当然懒得次次亲临,每次都是指挥手下,变着花样纠缠辱骂,让张家父女整日担惊受怕。后来,因为看不惯他为个已婚妇人闹相思,高俅竟然派人直接来谋害贞娘,冠冕堂皇地说,只有她不在人世,高衙内才会死心……
张教头对这个肥胖的轮廓印象深刻。
阮晓露轻声道:“嘴也堵了,麻袋也套了,已经被俺揍得半死不活。现在这人归您。他瞧不见您是谁,您随意处置。”
随手往张教头手里塞了一根柴火,自己抱着胳膊,退到旁边。
阴影中钻出几个泼皮,为首的一个张三,一个李四,朝她讨好地躬身。
“院子也给您抢回来了,大姐请便,千万别闹太大动静,连累小人。”
阮晓露一笑,取一锭银子:“拿去跟兄弟们喝酒。”
蒙张三李四提醒,她知道在京师首善之地,当街揍人肯定会引火烧身。要整高衙内,就得有个单独僻静的去处。
所以拜托他们,把张教头那废弃的故宅给清了出来,设下陷阱,万事俱备,只等衙内上钩。
张教头开始不知所措,举着那柴棍,喃喃骂了几句,又大胆上前,轻轻踢了一脚。
此时高衙内也悠悠醒转,只道自己大概遇上了仙人跳。视野一片漆黑,看不见对方是谁,口中塞着臭布,作声不得,只能跪下来连连作揖,祈求凶徒放他一马。
张教头僵立着。老年人终究是心软的。这可是高太尉认养的儿子,纵然万般不堪,到底是贵家公子。虽然自己一家人被他坑得背井离乡,起码性命还在,也慢慢的摆脱阴影,好好的过日子……
忽然,却见高衙内扭动之际,怀里掉出一物。张教头拾起来一看,老脸一红,却是一件女子肚兜,绣工精美,和张贞娘的手艺不相上下,散发着淡淡女儿香。那布料却有明显的拉扯撕裂痕迹,甚至还洇了几团血迹……
张教头一瞬间脑门涌血,嘶哑着声音叫道:“淫贼,你不得好死!”
抡起柴火棒,夹头夹脑,朝着地上蛄蛹的肥胖躯体一阵乱打。
“叫你欺负我女儿!叫你欺负我女儿!”
高衙内在麻袋内呜呜惨叫,扭在地上一堆杂物里,好像垃圾堆里刨食的一头狗熊。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栽在何处:敢情早些时候招惹的那个漂亮村姑,被她老爹找上门来了!
舌头顶着破布,口齿不清的辩解:“我没有……您的女儿和我清清白白,我没有欺负她……哎哎,别打!不不,是她先勾引我的,你问她,她还拉我的袖子哩!我冤枉,我们两情相悦……”
张教头双眼通红,手上青筋暴起,一棒一棒的抽下去。
“我女儿不是那样的人!”他口齿不清地嗬嗬大叫,“叫你欺负我女儿!叫你欺负我女儿!”
高衙内连呼冤枉,有口难辩。
那惨叫声开始还中气十足,到得后来,逐渐微弱下去,变成艰难的呼呼喘气。他脚上的丝履蹬掉了,华贵的罗衣裂成一道一道,里面的肥肉抽出道道血痕。
燕青眉心一抖,凑到阮晓露身边,轻声道:“再打下去,这人恐吃不消。”
前一刻,他还在和高衙内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好像失散多年的发小。此刻他冷眼看着高衙内被虐打,脸上无丝毫波澜,像个轻浮冷酷的渣男。
阮晓露看他一眼:“盯着点周围,别让他的狗腿子寻到这里。”
燕青知道自己已经上了贼船,不管今日发生何事,自己就是从犯,澄脱不清。
但他天生混不吝,道德律法震他不住。在卢员外府里这几年,只是被管束,并未被教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