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好在这招还算有用。炖牛肉、炙羊排和蒸饼流水价上来,吃得灰菜心花怒放:“壮哉!此肴馔之甘美,真乃皇家之飨宴也!此食之制法为何,吾欲归而广之,使父母兄弟皆得食之!”
边吃边赞。旁边一群从人只能流口水看着,朱贵也连忙招呼,给他们吃炊饼和肉汤。
趁一群人大吃大嚼,朱贵一溜烟跑到后堂,场外求助。
“姑娘,姑娘!”
阮晓露本来今日要走,因天气不好,在酒店滞留一日,此时正在后头吃小灶,暖暖和和地嗦着鲜鱼汤。
一听朱贵的求助内容,她一口呛住,差点被鱼汤送走。
“这么快就来了?”
别看人家生在林海长在雪原,头一次来中原,还挺认路的!
难怪侵宋的时候走得也快。
她让朱贵别慌,用最简洁的几句话叙述了东京甲仗库的一番偷梁换柱。
“……所以,他们现在以为咱们这儿是官府的烟药作坊……想偷偷搞一些火药制品,回去跟辽国干仗……不不,我不能露面,他在辽东见过我,不知还记不记得……”
朱贵傻眼:“那怎么办?莫说咱们眼下没有精制烟药,就算有,也不能随便送人哪!”
阮晓露想了想,“凌振那有什么次品残品瑕疵品,先都搬下来。专家糊弄不过去,但糊弄这个人应该不成问题。”
从她上次的辽东之行来看,女真人的军队彪悍归彪悍,还科技树完全停留在冷兵器水平。虽然时常缴获一些硬弩、大炮、投石机之类,也逐步学会使用,但缺乏本土技工,并不懂这些高精武器的基础原理。
“总之得给他点什么,否则他若是反应过来咱们是山寨,回到京城一闹,我就没法从甲仗库骗真的烟药了。”
朱贵点点头,微有不解:“咱们本来就是山寨啊。”
但阮姑娘既已说了前因后果,事关重大,朱贵来不及细想,迅速差几个喽啰去办。酒店后面的码头外,悄悄开出几艘船。
阮晓露刚松一口气,忽然听到外面又有人叫门。
“店家!店家在吗?这雨下得忒大,麻烦生个火,再来两坛酒……”
这声音一边说,一边走进酒家大门。
阮晓露一个激灵,刚刚松下的神经瞬间绷紧。她推开鱼汤,弹射起身,翻出窗外,踩在一滩水里,踏着积水追上刚才那个说话的,一个抱摔,把他放倒在酒店门口。
那说话的大怒,刚要破口大骂,看到她的脸,也愣了。
“你、娘娘……”
“把你的头发再染染,贴头皮一圈都长出黄毛了。”阮晓露低声道,“段兄弟,咱借一步说话。”
*
段景住滚了一身脏水,发梢也滴答泥水,莫名其妙地被阮晓露拉到林子里,冻得抖抖索索,甩掉她的胳膊,面露不豫之色。
他身后跟着几个从人,个个鼻孔朝天,套着小商小贩的衣服,一看就是伪装出行的辽国亲军侍御。这些人见自家领导被一个平民姑娘拖着走,摩拳擦掌就要上前“救主”;好歹段景住记得自己在大宋的身份,连使眼色,让底下人莫要冲动。
“你、你干什么?”
阮晓露转转眼珠,一本 正经地道:“我刚才又救了你小命,你还不谢谢我!”
段景住莫名其妙:“你怎么救我了?”
阮晓露编不出来:“哎,说来话长,多说无益,你来干什么?
段景住眼下是辽国重臣,酒店里现成坐着个女真将军,他俩要碰上,岂不立刻引发国际危机。再说,要是让段景住知道梁山同时在往女真卖军火——尽管卖的都是边角碎料、瑕疵次品——那梁山和大辽马上结仇,当初在冰天雪地的辽河上,跟答里孛结成的生死之交,也得立刻归零。
不远处的酒店里,灰菜也听到外头动静,警觉地询问朱贵:“户外何人?何不请入避雨?”
朱贵不知备细,但见阮姑娘行事,是死也不能让外面的陌生金毛和这迂腐壮汉碰面,遂绞尽脑汁敷衍:“他们啊,这个,我们这不是衙门么,他们没有手令,自然不能进来……话说,你们索要的这批烟药,要拿来干什么用啊?”
朱贵自知演技有限,于是巧妙地转移话题。
灰菜汉语生疏,咬文嚼字之际,不免占用大量脑力,顺口答道:“汝未知吾等在战乎?吾——”
他突然反应过来,连忙闷一碗酒,改口道:“吾高丽王需精纯硫磺焰硝以炼丹作药。”
朱贵呵呵一笑,“再吃点菜。”
这时候喽啰前来回报,压低声音说,凌振那里确实有不少实验废品,但散落在山上各处,收拾出来也得两三日工夫,问朱贵来客何人,要不要给他准备客馆住宿?
朱贵一边飞速思考,一边还要应对灰菜那鹰隼般锐利的眼神,额角出汗,脑子也有点不够用。
“这、这……嗐,你且自己找个宿处,等上两日,再来我这里拿货不迟。”
灰菜不高兴:“吾不远千里至此,岂无官舍可栖?人地生疏,岂欲搭军帐耶?”
朱贵一听,不得了,敢情这位肌肉哥一路都是住帐篷的。又一想,阮姑娘演了一场大戏,万不能在收尾的时刻穿帮。如果让这人自寻宿处,万一他乱走乱转,看到不该看的,听到不该听的,那阮姑娘的山寨大计可要前功尽弃。
还是把他笼络在自己的视线下,最为稳妥。
“那……那等天色晚了,我亲自护送你去客馆住宿。”
灰菜点点头,十分满意。
他虽然看似好骗,但那是因为身在异乡、语言不通,并非他智力低下。如今一番对话过后,他也意识到此处不像什么官方作坊办事处,倒似一处民间武装据点的前哨。但转念一想,大宋经济发达,百姓文化素养高。官方将生产活动“外包”给民间,也许是十分寻常之事。
烟药火炮是最要紧的,在哪买不是买。贴牌货未必比原厂的逊色。
他也就不多追究,兜头一个大揖,笑道:“人言南国之人好客,诚不虚也!”
*
那边阮晓露好不容易将段景住哄上一艘船,故作关心地问:“战事如何?俺们的火炮管用吗?”
段景住疑神疑鬼地往酒店方向瞅了几眼,不知里头坐着何等妖魔鬼怪,自己若是进了门去,难道真会没命?
“南国火炮的威力巨大,让女真人措手不及。甫一使用,就解了石子岭之围,杀了他们几个完颜大将军。”段景住收起思绪,向她汇报,“然后接连几次大捷,收服了不少失地,太后颇为满意。只是敌人也逐渐找到了应对炮火的方法,改换了阵型,散兵俯冲……战略战术……我军……哎,说了你也不懂,总之……”
段景住当惯了辽国大将军,别说是寻常百姓,就是品级不高的官宦军兵,见了他也得卑躬屈膝。他本身文化水平近乎文盲,除了鸡鸣狗盗之事比较熟练,于军国大事,见识也并不甚广,但谁敢指出来?没多久,就养成了颐指气使的毛病,见了谁都得指点一番。
此时他又习惯性地拽些军事黑话,猛然看到阮晓露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神色既不像洗耳恭听,也不像是获益匪浅,反倒像是在戏台上看戏,听个乐呵。
段景住蓦然红脸,嗫嚅几句,把自己的长篇大论收了尾,讪笑道:“军事机密,不能多言。总之,需要更多的火炮,烟药也照三倍来准备……”
阮晓露睁大眼:“全使光了?”
用得挺狠哪!
从段景住语焉不详的叙述来看,世界一流的火炮、以及半路掌权的铁血太后,确实给病入膏肓的辽国续了命。但是,好东西总归不够用。就像给一个菜鸡玩家疯狂氪金,让他闯关过卡一路平推,但一旦氪金停止,回到真实水平,这局面马上就维持不住,只能哀告:再充些,再充些。
阮晓露沉重地拍拍段景住肩膀:“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啊!敌人也在适应你们的打法,不能让他们缓过神来。火炮俺们正在督造,烟药也可以很快准备完毕,你在山上住几日,高低得让你带点东西回去,不能把来之不易的胜利局面拱手让人。”
段景住大喜,朝她连连作揖:“银子肯定不少你们的!”
“这不光是钱的问题。”阮晓露心情一激动,嘴上少了把门的:“有你们在北边帮忙顶着,女真才不至于……”
说到一半,方觉不太厚道,改口:“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冲着俺跟你们太后的过命交情,怎么也得帮她保家卫国,捍卫祖宗基业。”
提一嘴和答里孛的“生死之交”,段景住肃然起敬,脑袋又低了一点,道:“是,是。”
虽然段景住协助答里孛夺权,有“从龙之功”,但答里孛也知道他的能耐。这人擅长偷鸡摸狗,派他去战场上指挥三军是不行的。于是专门派他伪装成白身小贼,南下采购火器烟药,作为间谍,也算是让他继续干老本行。
一次两次还行,来得多了,边境内外被识破看穿的风险也不小。万一让宋朝官军拿住,辽国官方肯定不会保他,只能任他自生自灭。段景住冒着这么大风险屡次南下,所图不外乎“名利”二字。如果辽国战事不利,太后龙椅不稳,那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两人利益一致,总算相谈甚欢,小船接近金沙滩码头。水光潋滟,平静无波。
阮晓露唤水寨喽啰:“接一下俺们这个——”
喊出半句,她猛一回头,眼前一黑。
只见朱贵亲自棹着一艘小船。完颜灰菜端坐其中,欣赏山峦风景。
朱贵还朝她招手呢:“姑娘,跟你报备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阮晓露微微起身,双手往下一按,她乘坐的那艘船莫名其妙一个巨晃,然后平地翻船,底朝天!
阮晓露、段景住、还有两个摇船喽啰一同落水,哗啦啦一片狼藉。
两个喽啰虽然是资深水军,但这船翻得莫名其妙,第一反应是懵在水面上,左右看看有没有敌人进犯;段景住打小不会水,咕嘟喝了几口浑水,翻着白眼往下沉;最要命的是,平日灵活敏捷的阮姑娘居然也手忙脚乱,一手扒着船,一手拽着段景住的衣领,在水里胡乱扑腾,大声呼救:“救命啊——水里有大鱼——大鱼拱船……”
灰菜刚刚看到一艘船和自己并排,尚未看清船上乘客,就看到一场落水惨剧,水花溅到自己眼皮底下。听得“有大鱼”,吓得连连吩咐:“速速上岸,速速上岸!”
朱贵也吓一大跳,连带着自己摇船也摇不利落,在船头转了几圈陀螺,差点也掉下去。好在水寨喽啰训练有素,几艘帆板当即飞速驶来救人,有人摇船接应,接过了朱贵手中的棹。还有人安抚灰菜,教客人莫要站起乱动,引导他的船驶入码头……
这么乱了一阵,总算灰菜的船先上岸。朱贵吩咐,这位非绿林中人,来头特殊,让直接请进客馆住下,酒肉管够,不要让他乱走。
又过了一顿饭功夫,阮晓露才挣扎出水,抓着喽啰丢来的缆绳,连滚带爬上岸,又把半死不活的段景住拽了上来。阮家三兄弟早就等在岸边,六只手把她薅起来,责怪地道:“怎么突然拉胯了?不会泅水了?就算大鱼来,也不至于狼狈成这样啊。”
当着段景住,阮晓露有口难辩,只得讪讪:“俺在京城光顾吃喝玩乐,也没机会下水呀。”
三阮变着花样埋汰了几句,喝令:“回去烤火。”
只有阮小七隐约觉得蹊跷,悄悄拉她衣襟:“那金毛有问题吗? ”
“不是金毛,”阮晓露摇摇头,眼神指指灰菜离开的方向,“是那个老铁,他是被俺们诓来的……哎,你先假装一起如常,晚上再跟你细讲。”
至于段景住,水寨对“救援落水客人”也有应急预案,拍背的拍背,擦干的擦干,生火的生火。不一会儿,段景住回复清醒,金毛贴着头皮,衣裳半干,呆呆地坐在火炕旁边,手里端着一碗烈酒。
阮晓露早就换好干衣,走进来。段景住见她就拜:“娘娘又救小的一命……”
阮晓露良心微痛,说:“是俺们招待不周,今儿晚上请你吃顿好的。你受了惊吓,就住水寨宿舍吧,别挪动了。”
段景住却不干:“我不住水边。就上次我住的那个客馆,条件就不错。而且总归还得拜见一下寨主,见一下凌统制,看看这一批的货……”
阮晓露苦劝不动,唯恐再劝段景住起疑,只好吩咐喽啰:“给他安排一间客馆房屋,走流程报备。再安排几个服侍的喽啰。”
暗地里指派何成:“这个人去哪儿都盯着,不许让他乱走,尤其不能跟客馆里其他的客人照面。”
何成不解:“为啥?”
“否则咱们全山倒霉,”阮晓露头大,“这跨国军火商真不好当啊。”
*
半个时辰后,段景住和完颜灰菜由不同喽啰引着,一个走前门,一个走后门,前后脚入住客馆,隔着一堵墙,不约而同地往炕上一倒,各自想心事。
轰隆!轰隆!
凌振日常实验炮火。两人听得声音,四只瞳孔均是一亮,思绪回到千里之外的战场上,脑海里排演出无数血肉横飞的情节。
第248章
客馆里入住两个定时炸弹。好在全梁山上下齐心。阮晓露待两位贵客离开, 马上召集自己三兄弟开了个会。三兄弟又汇报给了领导,将她的计划传达到了各寨首脑耳中。没多久,相关的不相关的人员, 都知道山上来了两个订购火炮烟药的客户,两人绝对不能碰面。
段景住正遐想自己在战场上挥斥方遒, 忽然听到隔壁一声巨大的喷嚏。客馆隔音不佳, 这喷嚏把他吓出一身白毛汗。
登时就犯了将军瘾:“何人在隔壁喧哗?让他安静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