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礼部侍郎张叔夜奏道:“臣有闻,蓬莱海滨七十里外的沙门岛,原是流配重犯之地。去岁,有外国商船误泊岛上,岛上犯人暴动,杀死看守,劫得船只,逃回内陆,为祸登州府城。登州府尹范池白临危不乱,迅速反应,调拨兵力,将恶徒清剿殆尽。虽有少数民众伤亡,毕竟府城不至沦陷,大部分百姓得以转危为安。范府尹因为此功,还曾受到朝廷嘉奖。
“至于沙门岛,因为以区区一岛之资源,收纳天下穷凶极恶之犯,致其多有死亡,或因人心扭曲,绝望弥漫,自相残杀,实乃大患。幸而朝廷已矫正其弊,下令废弃沙门岛,将重犯移送登州本土牢城拘押。此等惨剧,今后不会再有。
“如今沙门岛上并无居民,监牢城寨、居屋马厩等尽皆废弃,只要稍加整修,便可接待番人使团成员。更兼城高墙深,除一码头出入船只外,别无上岛路径,可保三方使团安全。”
天子准奏,令张叔夜率领宋方斡旋使先行上船登岛,输送物资,布置场地,准备斡旋和谈。
船上除了一众文官,还有随行保护的军官武将,再就是两个背景神秘的女子。大多数官员都不知其来历,只知她们出身草莽,在江湖中名望颇高,名气更是直达北国,是这次斡旋的重要中间人。
使团中夹带平民,甚至夹带平民女子,乃是大宋百年外交史上前所未有之奇观。但大家都知道,这次是和茹毛饮血的胡虏野人打交道,倘若坚守礼节,他们也未必能理解其中深意,属于媚眼做给瞎子看;不如放松一下道德标准,算是向下兼容。
反正沙门岛地处偏僻,活人罕至,这事不会传得太开。就算有人弹劾,也是弹劾张叔夜一个人,跟自己没关系。
往好了想,这种“江湖奇人受命出山参与国家大事”的情节,以前是传奇史书里才能看到的桥段,说不定能成一席佳话。
时代变了,各种刷新三观的大事层出不穷。大宋官民心中的道德准绳,也在悄悄地摇摆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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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大嫂看了一会儿海景,觉得和去年大同小异。眼看孙立又巡逻过来,不想跟他照面,躲进小小的后舱里烤火。
“啧,这官升的,够神气。”
孙立是她大伯,自从当了军官,就张口国家,闭口体制,跟顾大嫂孙新这对流氓夫妻越来越玩不到一块。去年盐帮和梁山兵马大闹登州,本以为孙立会被拉下水,一起落草为寇,没想到人家不仅把自己摘了出去,而且官越升越高,顾大嫂不屑之余,也有点眼红。
为啥这孙立升任的是登州防御使,不是济州防御使?为啥这梁山泊非要落在济州,不在登州?
保护`伞虽大,罩不到自己头上,等于没有!
可恼啊可恼!她见着孙立就不想搭理。
顾大嫂和阮晓露闲话两句,心神不宁,透过舷窗缝儿看着远处,叹道:“沙门岛上冤魂多,这些当官的大概不知。我现在就觉得全身凉飕飕的。”
“那是火盆没炭了。”阮晓露回想当初一船丧尸的惨状,也有点背后发凉,道,“姐,任务没开始呢,别扰乱军心。”
顾大嫂哈哈一笑:“我不是要扮萨满么?这叫提前入戏。”
云层中逸出一缕日光。瞭望水手报称:“预备停靠沙门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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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船靠近码头。张叔夜自内舱传令,告诉水手:“上次囚犯暴动,对这码头多有损坏。你们停船须得格外小心,必要时先放出小艇……”
几个水手看了一番,却道:“大人,这码头修得好好的,没坏啊。”
不仅码头新修,码头边甚至有个简陋船坞,里头停了几艘破烂渔船。码头连陆地半里外,原本该是废弃监牢的位置,此时明显有人居住,门口堆了柴垛,晾着衣裤和鱼虾。
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盐池,有人忙碌煮盐,有人在修缮房屋,有人在打磨农具……
远远的看不清这群人来历,但见男女老少都有。这群人见到大型官船靠岸,立刻如惊弓之鸟,慌了起来。有人当当敲锣,十几个大汉围拢岸边,提着大刀弓箭,闹哄哄的准备迎敌。
张叔夜听闻汇报,三两步跑上甲板,一看这架势,也怔住了。
“海盗?”
一年多的工夫。这岛已经被海盗占据了?
怎么没见登州府汇报呢?他去信询问的时候,那府尹信誓旦旦,一口咬定这岛还荒着!
张叔夜不及细思,马上命令:“按照预案,准备迎敌。孙将军!”
锣声敲响,一船人立即警戒。没想到此行如此多舛,没看见胡人一根毛,先跟海盗对了线。
一排弓弩架起来,随时准备清场。
阮晓露远远看到那群“海盗”的面貌,又看看那简陋的煮盐池,忽然大喊:“先别打!我可能认识这些人。”
第252章
阮晓露不由分说, 拣出个白旗挥一挥,然后令水手解一艘小船。
“让俺过去探探虚实。”
先前嫌她躺地上那个中书舍人皱了眉头。江湖女子果然莽撞,这么积极爱表现, 跟这满船的官兵抢头功。
但大家眼下是一个队伍里的人,还是好心提醒:“姑娘休要鲁莽。你若遇险, 官兵可来不及去救你。”
阮晓露早跳下去了。
岛上居民见有人孤身前来, 开始不明其意,准备朝她放箭。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呼喝几声, 众人才暂时收了弓,码头上架了几把刀, 生气勃勃地等着。
小艇越来越近, 艇上的人只凭一把橹, 摇得灵活飞快。岛上人见了她的本事, 不约而同显出警惕之色。
阮晓露跳上码头, 将这群男女老少大汉略扫一扫, 没有熟面孔。
“盐帮招新人了?”她试探笑道, “没听李大哥跟俺说啊。”
顶头一群大汉面面相觑。有人持刀走近两步, 问:“你是谁?”
阮晓露听他们口音陌生,微觉不妙。万一对方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海盗,那自己只能转身跳海逃走, 性命倒是无忧,可要在满船官兵眼皮底下出糗, 以后想躺着晒太阳都没底气。
她再道:“赤须龙费保,卷毛虎倪云,嗯……还有一位造船的孟师傅……你们都不认识?”
接连说了几个盐帮登州分部的骨干, 意图套个近乎。可面前的居民一脸茫然,神色愈发不善。
那年长的妇人站出来问:“你后面船里, 是哪国的官兵?来干什么的?”
这妇人就是刚才阻止了几个年轻壮汉朝阮晓露放箭的,看样子似是这群人中德高望重的一位。她衣衫褴褛,手足关节黢黑,因常年劳作暴晒而面容垂坠,说话时眼珠转得很快,好像时时在观察周围情况。
阮晓露想了想,问:“你们是灶户?在这里煮盐多久了?我看大家手上都有烫伤和老茧。”
众居民听她说出“灶户”二字,神色都微有变化。
煮盐的灶户居于沿海,平素劳动任务繁重,极少离开产盐区。内陆的寻常军民百姓,随便拉一个人问,十有八九不知盐是如何来的,不知“灶户”是干什么的,更别提通过的外貌来判断谁是灶户。
这个官船上的陌生姑娘提一句“灶户”,未必证明她是同行,至少说明她对盐业有所染指。
阮晓露见了众人神色,知道自己猜对,然而心中疑云更甚:登州沿海的灶户,就算不直接听令于盐帮,至少也听过其威名。而且灶户都有固定生产区域,怎么会随随便便跑到沙门岛上另起炉灶?区区一个小岛,也耕不出什么像样的盐田呀。
这群人生活水准一穷二白,占了一些废弃监牢聊以容身。不仅要自己煮盐,而且还要捕鱼、砍柴,整个一个自给自足。
但他们又显然并非岛上原住民。而且是最近一年里才搬来的。
这老妇人看起来有些见识。其余的那几个壮年男子,拿刀拿弓的姿态虽然不太专业,但也不像是新手,至少以前摸过。他们上岛的时候,很可能已经携带了粗陋的民间兵器。
阮晓露回头看了看。几十个人围在官船甲板上,围观她和这群“海盗”交涉。
她灵机一动,抽出脖子上红绳,从上头的几样零碎里选出个小小的铜钱,小心捏着,朝那个老妇。
“您认得这个么?”
铜钱古旧,微有锈蚀,还被斫缺了一个口。被她戴了几年,盘得圆润滑腻。
那老妇人眯眼看了看,忽然肃然起敬,转头跟几个年长男女窃窃私语。
“愿求详观。”
阮晓露点点头,将古钱托在手里,等对方走到社交距离之内,微微缩回手,表示只许看不许碰。
更多的人凑过来看。那老妇对他们解释道:“这枚古钱,是南国揭阳盐帮的信物,存世没几个,拿着它的,都是帮中首脑骨干。”
这一说,余人肃然起敬:“姑娘……哦不,大王,见过大王!”
阮晓露眉花眼笑:“各位好眼力!我就说嘛,既然是灶户,又会使兵器,肯定跟私盐贩子沾点边。”
同时心里想,这玩意还管点用诶!李俊只说它在江南通行,没想到在北方也有辨识度。
虽然她并没有入伙盐帮,但以她对帮中贡献,她觉得也足够混个头目。对面把她认成“盐帮首脑”,她也就并未反驳。
不过还是要澄清:“我倒不是什么大王,我姓阮。”
灶户们迟疑:“阮大王。”
“不不,叫姑娘就行。”
“……姑娘大王。”
阮晓露懒得再在称呼上花时间,转而问:“既如此,可否告知你们来历?”
那老妇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官船,迟疑片刻。
阮晓露摆谱:“这船上有近百官兵,配了刀箭无数。不是我危言耸听,真冲突起来,你们不是对手。你们如实跟我说明,为何会在这岛上安身,我或许可以找个借口,帮你们支吾。”
对面众人见她并无敌意,言语间诚实可信,又有那一枚铜钱镇身份,这才你一言我一语地交代。
“我们是辽东的汉人灶户……”
阮晓露大惊:“渡海过来的?”
上个冬天,阮晓露跟着“联金灭辽”的使团官船落脚辽东半岛,沿途看到无数废弃盐场,被金兵劫掠以后,灶户居民多被屠杀,惨不忍睹。
而这些灶户,则是侥幸逃走的幸存者。
辽东原本产盐丰富,而且辽国盐税很低。将辽东的食盐走私入宋,可获暴利。因此当地的灶户和淮北海沙村的灶户一样,都多多少少和私盐贩子有关联。南下走私之时,也曾和宋国盐帮多有交流,因此勉强认出阮晓露手里的信物——当然,两国的私盐贩子是竞争关系,这些“交流”大多数是物理交流,以血腥人命收场。但双方也偶尔同仇敌忾,一起对付缉私官兵。
那个领头的老妇人称郑佛娘,世代为灶户,是个会来事儿的老太太。她的丈夫儿子都贩私盐,已在战乱中丧命。她带着残余村民遁入深山老林,躲避女真人的捕杀。
阮晓露听得入迷,问:“那你们为何会住在沙门岛?”
“这个岛原来叫沙门岛?”郑佛娘笑道,“沙门就是佛门,倒跟老身挺有缘。”
阮晓露心道,你们怕是不知道这岛以前是干什么的。
原来数月之前,金国官员忽然找到这些在逃灶户,宣布赦免他们的私逃罪过,令他们回到家乡,重新开始制盐。但沿海盐田已经被女真铁骑破坏得千疮百孔,煮盐的器具也早就被拆卸殆尽。灶户纵有技术,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何能立刻变出食盐来?更别提,大多数壮年灶户要么被征入军中,要么被就地屠杀,幸存的多是老弱妇女,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要想将辽东盐田恢复成能稳定产盐的状态,少说也得十年。
金国官兵可等不了这么久,连番催逼,要今年就看到白花花的盐,否则所有灶户通通重罚。
郑佛娘带领的百来幸存灶户,勤勤恳恳的耕耘劳作,好容易从满目 疮痍的废墟中熬出几十斤盐,金国地方官却勃然大怒,说大金从别处购买的食盐,产量数十倍有余,质量也好得太多,认为郑佛娘他们这帮灶户偷懒,鞭笞了一番,当即打死好几个。
阮晓露听到此处,忍不住骂道:“当然不一样了!蓬莱盐场用的是晒盐之法,产量质量都比古法煮盐要强得多。再说,你们那里条件简陋,能产出盐已经算是奇迹,官兵居然还鸡蛋里挑骨头,真是又蠢又坏。”
心里又想:金国为什么忽然开始派灶户去制盐?——是了,连年征战,马匹需求大增。跟李俊的盐马生意大概越来越做不下去,加上战争消耗巨大,他们开始缺盐了。
这才想到辽东控制区内还有盐场,可惜都被毁得差不多,灶户也死的死逃的逃,这制盐业要恢复起来,难度不小。
她问:“你们过不下去,就逃走了?”
郑佛娘点点头,说她和乡亲们一合计,待在辽东就是个死,不如偷渡入宋,还能有个活路。
于是造了几艘渔船,打包了仅有的一些衣物细软,趁夜渡海逃走。可惜一群灶户缺乏航海经验,对宋国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睁眼瞎一般航了几日,风浪里折了几艘船,剩下的幸而遇到合适的风向,被海浪冲到沙门岛上。
众人不敢再次入海,又见岛上有现成的水井房屋,却无人,干脆就在岛上住下,捕鱼煮盐,勉强生存,直到现在。
几个年轻后生畏惧地看着海里的大船,问:“姑娘大王,宋朝官兵是不是来把我们赶回去的?是不是要坐监、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