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还有不少优秀的兄弟,譬如杨志,远在北方苦寒之地驻守,无法为山寨分忧。不过就算杨志近在眼前,他也不考虑——运气太差。玄女娘娘显然不待见他。
而梁山好军师吴用,虽然各方面都很出色,也是创业元老,惜乎底线太过灵活,倘若没个人在旁边时刻牵制,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不意外;再者,军师武功基础几乎为零。这么多年与虎为邻,也没能近墨者黑,练出一两保命绝招,晁盖深以为憾。梁山毕竟是土匪起家,凭拳头在绿林里立足。如果让他一定要在“不会武功的男人”和“会武功的女人”中选一个替补,他宁愿选后者。最起码不会重蹈王伦的覆辙。
女眷里头倒是有不少靠谱角色。譬如梁红玉也是文武兼修,大方稳重,但上山较晚,群众基础不够。顾大嫂倒是个好领导,可惜人在旅途,无法受命。而且就算让她管点事,她肯定会偷偷开赌,破坏山寨的好风气……
人人都是英杰,人人都有短板。思来想去,也只能是阮小六各方面能力比较平均,没什么致命缺陷,能让他安心养病,不至于每天着急上火。她的武艺虽然不甚出彩,但军功全山最高,也是人人目睹,在“谁行谁上”的梁山逻辑下,也不太会有人不服。
而且还有神明加持……
他当然不会前卫到直接把山寨之主的位子交给一个女流之辈——哪怕是临时的。但当此危急之时,若是指派任何一个兄弟临时代理,都不免会让人多想,好像他在指定接班人一样,进而引发猜测,坏兄弟义气。反而是将重任交到一个并非正式头领,更不可能当寨主的女眷肩上,最是安全稳妥,不至于引发无谓的猜忌。
晁盖想透这点,彻底放下心理包袱,拉着阮晓露的手,嘱咐:“……其实也没多少事。主要就是在我养病的时候,签发江湖令,莫要让宵小欺侮咱们山寨。山上兄弟但有人心浮动,你要给大家鼓劲,莫使士气低落。倘若朝廷要清算咱们寨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也知道该怎么做。就像在登州那样……若觉得力有不逮,就让别人顶上,千万别逞强……”
阮晓露低头,晁盖说一句,她“嗯”一声。看着那昔日红光满面的脸孔憔悴如斯,心里一阵阵堵得慌。
过去她也经常曾胡思乱想,倘若自己坐上那聚义厅正中的交椅,该怎么改这里、变那里,把自己看不惯的事情统统处理掉;而今日真的临危受命,她却只希望自己这个临时工干得越短越好。
晁盖忽道:“药该好了。你去给我端一下。”
阮晓露一怔:“应该还有一会儿呢吧?”
晁盖笑道:“你去看看,莫要让煎药的喽啰偷懒。”
阮晓露点头,笑道:“那您放心。我小六接的活,没有半途而废的。”
起身离开,寻棵大树,站在底下静一静。
晁盖估摸她走远,目光叫来吴用。
“贤弟。”他语重心长地道,“非是老哥哥不信任你……”
吴用忙起立道:“大哥说什么话,你就算真的让我代管山寨,小生也不堪重负呀。”
吴用深知自己的定位。军师再厉害,也只是个辅助。况且他虽然号称小诸葛,实际也只会出点馊主意,得遇上个合适的主公,一唱一和,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果;如果让他自己既出主意,又拿主意,但凡做出什么违背江湖道义的事,骂名全他自己担,没多久就得众叛亲离。
还是藏在幕后,当个黑手,比较安稳。
晁盖瞧不出吴用心里一圈圈的盘算。想了想,低声道:“我的意思是,小六姑娘到底是女流,智谋胆识魄力尚有不足,得靠你相助……”
吴用忙道:“我懂我懂。”
“还有……”
晁盖深深吸一口气。他看不出小六有什么野心和企图,但最好也要防患于未然。
“还有,”他的目光扫过床边的几位心腹兄弟,瞪着眼,眼神倔强,“小六虽有能耐,但在江湖、朝堂上关系复杂。但凡她背离我梁山道义,做出不利于山寨之事,你们立刻将其拿下,按军法处置,不可心慈手软……”
吴用肃然称是。其余人也纷纷点头。只有阮氏三雄面面相觑,同时道:
“俺妹不可能……”
“俺姐不可能……”
“没人说她不好。”吴用语重心长,劝他们,“可万一她让人蛊惑诱骗,做傻事呢?总不能干看着吧?这叫万全准备。况且,如果大哥真不信任她,会当着你们三兄弟的面说这些?大家都坦诚相待,才是英雄本色。”
阮小七撇嘴,嘟囔几句,顾着老大哥病重难受,没骂出声。
晁盖闭目凝思,觉得嘱咐得差不多了。这么多身怀绝艺的兄弟,足够节制她一个。
有人推门。阮晓露端来滚热的汤药,看看房内众人——尤其是阮小七——的脸色,猜得八九不离十。
就说嘛,泼天富贵不是那么好接的。自己只是当个临时工,“监工”却有十来个,个个都能一指头要她小命(吴用甚至用不着动手,动动嘴皮子就能让她生不如死)。好在她心大,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全力以赴,别人怎么看、怎么想,都与她无干。
晁盖喝了药,沉沉睡去。外头却开始喧哗。原来山上众人见晁盖召见心腹,谈了许久,却迟迟不见动静,担心老大哥有什么三长两短,一齐过来喊问。
阮晓露目视自己的新团队,深吸口气。
“走,出去跟大家说一下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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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去东京!杀他个血流成河,让狗皇帝看看,这就是敢惹咱们梁山的下场!”
聚义厅里掀起声浪,一波比一波高。大家还按照以前习惯的座次排位,但谁也坐不下去,看着最中央那个空荡荡的交椅,心头的忿怒达到极点。
就算有那少数出身官僚系统的好汉,觉得以暴易暴未必可取,杀去东京不妨再议——此时也不好公然反对,只能摇头叹气,默认了伙伴们的怒火。
梁山好似一匹通灵性的野马。张叔夜多年苦心孤诣,给它套上个松松垮垮的缰绳,让它不至于到处撒野害人;但它归根究底还是野兽,没人能驾驭它,没人能驯服它。谁敢把它当坐骑,对它挥鞭子,它绝不会逆来顺受。
阮晓露坐在自己平时的“梁山物流”交椅上,感觉自己就是个傀儡。
晁盖亲口指她作替补,倒是无人质疑。不过眼下众意沸腾,她哪有什么指挥管理的空间?不管晁盖的替补是谁,甚至若是晁盖亲身在此,都会做出同样的决策——今天必须给众兄弟一个满意的交代。
第291章
阮晓露拍着椅子, 跟着叫道:“大伙说的对!朝廷这次必须给个说法!——军师!你怎么看!”
先不忙发号施令,虚心纳谏才是她该做的。
吴用觉得这姑娘上道,微微一笑, 拈须说道:“下毒暗害寨主的,是哪个昏官奸臣, 咱们很容易查清。可派细作潜入东京, 逼他们饮鸩辞职,以此杀鸡儆猴, 让人知道咱们梁山兄弟不是好惹的。”
阮晓露觉得有点不信。堂堂智多星,就这点觉悟?
她道:“什么贪官污吏, 还不都是看皇帝脸色。皇帝明摆着不想让咱们活, 要让咱们静悄悄的散, 孤零零的死。倘若不是安神医诊出老大哥中毒的缘由, 咱们死都死得莫名其妙, 一个个都做糊涂鬼!怎的, 他们都打算赶尽杀绝了, 咱们还‘冤有头债有主’, 清理几个爪牙完事?”
吴用立刻道:“姑娘所言甚是,是小生狭隘了。方才之言,只是下策, 只求抛砖引玉。但不知姑娘有何中策上策?”
语气诚恳之至,说话时目光看地, 跟她没一点眼神接触,当真是十分的尊敬。
阮晓露:“……”
这破秀才,明明心 中有这个意思, 非要转弯抹角,引导她自己说出来。担点干系会死吗?!
不过转念一想, 现在自己是“主公”,一切决策后果自负,不能将风险转嫁给别人。
况且,群众的意愿如同洪流,她无法只身相抗。不管内心如何求稳,表面上要同仇敌忾,要显得跟大伙一样激进愤怒。
她环顾四周。聚义厅墙上挂满了红花锦旗,是那日给张叔夜践行时的装饰,还没来得及撤下来。
这些锦旗形制不一,落款有农户,有员外,有商贩,有匠人,近至东溪村,远到沧州府……
这些锦旗,代表了梁山在当地的群众声誉,代表了好汉们即便闹出翻天覆地,也有最后的退路。
“既然要报复,那就来个大的。”她一边思索,一边慢慢道,“眼下年头刚过,马上便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前岁我在东京公干时就曾知晓,当今皇帝喜欢与民同乐,到得那日,例行要大张灯火,庆赏元宵,作贺太平风景。此乃大好机会。不如趁着东京城防松懈,好好的闹他一遭,给他们长长记性。”
众好汉大喜:“正该如此。换了晁天王拍板,也必将如此安排。”
“这是中策。”阮晓露道,“若是……”
众人心急:“上策是什么?——是了,杀去东京,让咱晁大哥坐龙椅!”
阮晓露脸色一黑。晁大壮还在床上命悬一线,你们要他长途跋涉,跑到东京去坐龙椅,真是嫌他还不够受罪。
不过她显得很是积极,笑着拍手:“对对,然后让他把三宫六院的美人儿全娶了,你们都做大官,妻妾成群、吃香喝辣、鱼肉乡里、欺压百姓……”
大伙赧然哄笑:“那怎么成。”
“上策是,不仅要报复,而且要逼得朝廷从此不敢算计咱们梁山。具体怎么做,还要跟军师和大伙细细商量。”阮晓露话锋一转,道,“若真要行动,依我看,与其打着给寨主报仇的旗号,不如借用宋大哥名头——晁大哥毕竟无官无衔,皇帝要他命,理所当然;可咱们大宋的立国之本,便是善待文官、不杀士大夫。他们同时毒害了宋大哥,那是大大的理亏。咱们济州百姓为自己的父母官讨说法,以这个理由进京,那就不能叫闹事,叫告御状……”
这一节大家都没想过,连吴用都觉耳目一新,这姑娘果然没白跟张叔夜混。
捋须赞道:“如此一来,师出有名。”
至于宋江愿不愿意让人帮他讨这个公道……那也由不得他。
“既然大家都有此意,”阮晓露笑着看向吴用,“那就烦请军师定计。务必让大伙全身而退。切莫有半点差池,日后兄弟姐妹难以相聚,那可就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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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梁山上下都卸了新年红绸,挂上白幡。驻守山门的喽啰也都披了个白布,脑袋上栓条白布,蔫头耷脑地迎来送往。
这是做给人看的。给晁盖下慢药、意图瓦解梁山之人——无论是蔡京、童贯、还是别的皇帝心腹,此时必定会密切监视山寨情况。那就将计就计,假装寨主已死,让他们以为阴谋得逞,就此懈怠。
果然,不出半日,望哨的喽啰就发现几个形迹可疑的公人,鬼鬼祟祟地走上回京的官道。大伙相互告诫,也不拦着,放他们平安上路。
与此同时,一拨拨好汉结束整装,杀鸡盟誓,祭拜了玄女神碑,从金沙滩乘船上岸。
小半数梁山兵力尚在北国驻守,余下的,大部分留守山寨,照顾寨主,并操练水陆军马,防官府突然发难;参加行动的只是少数艺高胆大之人:花荣、张顺、阮小七、史进、张青、孙二娘、鲁智深、武松、石秀、李忠、周通、何成……带领千来个精锐喽啰,取路登程。另有第二波、第三拨接应军马,候在军寨,随时准备增援。
阮晓露当仁不让,担了领队之职。此外派遣戴宗,日夜兼程,潜入东京城内,和燕青接上头,随机应变。有些缓急,好来飞报。
低调行了不久,经过一处白雪覆盖的乱岗时,忽然左近撞出一彪军马。为首的好汉从容下马,朝梁山诸人拱手为礼。大伙一看,却是混江龙李俊。身旁童威、童猛,率千余凶恶悍匪,整整齐齐列在岗上。
“你走后,我琢磨那白胜所言,放心不下。”李俊与阮晓露并骑,开门见山道,“带人赶来的路上,就听说晁天王出了事。料得你们会有所行动,因而特地在此相候。万一冲撞起来,也好有个帮手。”
阮晓露大喜:“没通知绿林朋友,是为着隐蔽行踪,以防走漏消息。不过既然你们来了,那就欢迎之至。只不过,你们也知道俺们要去干什么,一切行动,后果自负。”
李俊笑道:“当年大闹登州之时,梁山与我盐帮订立盟约,可没约定期限。”
梁山和盐帮一个盘踞内陆,一个肆虐江海,危急时相互救援,不止一次。这个攻守同盟已经深深扎根。别的小寨山头可以独善其身,他李俊若是不表态,等于自绝后路。
李俊策马靠近,和她并辔,倾过身,又低声问:“你伤势可好得全了?”
阮晓露笑道:“生龙活虎,活蹦乱跳,闹他一场不成问题。”
“只是闹一场,”他问,“还是真要起事?”
阮晓露这下沉默,看着马辔规律晃动。身后一群怒发冲冠的战友,马蹄声、脚步声嘈杂纷乱,隔一会儿就能听到各种骂娘粗话。
在聚义厅里匆匆定出的上中下策,其实也并非深思熟虑的产物。以梁山眼下实力,闹事杀人如同探囊取物;但真要搞改朝换代,她觉得还远远够不上准备充分。如果她是晁盖,真要彻底报复回去,此回大概率忍气吞声,然后像方腊一样,准备个三年五载,然后一举而成;但她只是晁盖临时抓来的替补,无法靠一己之力压制群众的呼声。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江湖人的逻辑,便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有仇当场就报。谁委曲求全,谁就不配在江湖上活着。
来到这个世界初始,阮晓露自觉内心还颇有法理意识,觉得遇事不妨先讲情,再讲理,再讲法,诉诸武力是最末流的手段。
可几年的历练下来,她也发现,这是个虎狼横行、法如虚设的丛林社会。纵然是那些最基本、最朴素的美德,譬如诚实守信、勤勉善良、公平公正、尊重包容……也只能在暴力的保驾护航之下,方能绽放一点光彩。
至于她心里那些属于理想社会的各种底线,也只有在听张叔夜讲课的时候,能跟他应和一二,让他夸一句“小姑娘挺有见识,谁教你的”;拿到民间,这些“底线”百无一用,寸步难行。
今次好汉下山,说是一时冲动也好,意气用事也好,都是为了捍卫他们长久以来的那个属于“江湖”的底线。至于具体要做何事,会导致什么后果,大多数人心中也并不清晰。
可这又如何呢?陈胜吴广在选择揭竿而起的时刻,想来也不曾仔细分析利弊,规划出什么宏大的蓝图。
这些想法,阮晓露不愿和盘托出。见李俊依然在等答案,忽然道:“你怎么也不问,今番为何是我带队?不是别的头领?”
李俊低头打量她一番,笑道:“那必然是晁天王病中任命,让你挂帅。”
他在路上听闻的谣言是“晁天王薨逝”,然而一见梁山兵马军容整齐,人人脸上愤怒有余,悲伤不足,谁都没挂孝,就知道老晁多半幸免于难。然而这么大事,晁盖并没有亲自领兵,可见依旧是伤病在身,无法出征。
阮晓露笑道:“那天可把我吓一大跳。放着那么多劳苦功高的好兄弟,偏偏选我。”
李俊思忖一番,道:“梁山人才济济,倘若晁天王指派任何一个武功高强的好汉暂管山寨,势必会有人不满,有厚此薄彼之嫌。况且,山寨眼下处境危急,万一这个替任的表现欠佳,等危机过去,他该如何自处?反倒是你,身为眷属,功劳虽重,职位不高,也无甚野心贪欲,是个万全的人选。我要是他,我也选你。”
阮晓露轻轻“哦”了一声。原本心中就有这些模模糊糊的想法,经李俊一番提点,豁然开朗。
大男子主义如如晁盖,危急时之所以让她挑大梁,除了她能力达标以外,更是因为她“安全”,不会影响兄弟义气,更没可能篡夺权力。万一情况转 坏,因着她是年轻女子,“搞砸事”也属意料之中,不会招致太多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