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众人齐齐笑道:“当然不信!”
赵桓急了:“若我等毁约出战,你们转头投靠辽国,怎么办?我岂会做这等傻事?”
众好汉一怔。堂堂汉人岂能勾连外族,这个可能性根本连想都没想过。没想到赵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倒提点他们了。
再憨的汉子此时也不会剖白心迹,说什么俺们绝不会投靠辽国。大伙忍着笑,十分高冷地不说话,让赵桓惴惴不安。
张顺小声补充:“况且这十六州里的宗亲贵族、大官小官,都成了咱们的人质,朝廷要想算计咱,也得掂量一下后果。”
有那心里明白的,暗暗盘算:梁山好汉聚义多年,实控地区不过八百里水泊内外,就能掀起如此风浪;眼下得了百倍的土地,等经营几年,招兵买马,到那时,十倍、百倍的兵力打进东京,这皇帝还奈我何?
众人兴奋议论,阮晓露静静听着,不说话。
民间武装坐大,控制周边郡县,皇权不达,成为小小方国——这在当前的大宋也不是新鲜事。但要将这种有辱国格的局面付诸条款,得到朝廷正式认可,本朝未有先例。
当然,李清照、郑皇后、还有一干女官都坚决反对,认为会重蹈唐末藩镇割据之覆辙。几次险些谈崩,最后倒是赵桓十分通情达理,只坚持要割据区承认大宋、承认皇权,不侵犯其余大宋疆土,其余一概好商量。并且还自作聪明地提出,保毅军辖境与辽国相邻,正好可以做个挡箭牌,作北方之屏障,防备日益强大的辽国。
移交的一十六州,大多本就在梁山势力范围之内,匪帮渗透官僚系统,向朝廷上缴的税收年年缺额,干脆放弃,赵桓认为也不是什么太大的损失。
阮晓露对此丝毫不惊讶。她这“割地赔款”,可比金人要得少多啦。赵桓为保全皇位,不惜饮鸩止渴,上赶着答应。
梁山诸将喜气洋洋。笑道:“闹这一场,回山至少十个甲等功吧?嘿嘿,阮姑娘得有二十个!”
有人还算冷静。武松想起来:“那老皇帝被杀的事儿,总得有个说法吧?可别赖在咱们头上。”
这倒不足为虑。赵佶偷偷出宫,在烟花娼妓家的地道里被杀,本身就是大失体面之事,绝不能使之记载史册。正好昨日赵佶称病,那就顺水推舟,宣布先皇突发疾病 ,驾崩在寝宫的龙床之上。反正知道内情的皇城司亲卫大多已经战死,余下的宫廷贵胄也不会把这事乱说。
至于那些主张毒害晁盖宋江的奸臣“六贼”,暂时不做处置。反正朝廷今日栽了这么大跟头,日后有的是清算他们的理由。况且这些人还有用处:此时梁山人马把关在宣德楼的一众大臣拉了出来。赵桓灵前即位,当即宣布了上述诏令。众大臣被关了一夜,好容易见得天光,兜头就看到大行皇帝遗体,当即呼天抢地,乱成一锅粥。又看到满地死状各异的宿卫,还有那些满手鲜血的魔头,有人当场吓出心病,光荣殉职。及至听说了皇后与梁山军谈妥的条约,有人表示那是儿戏,死也不从;却也有那贪生怕死之辈,已经吓破了胆,只求自己富贵安稳,才不管什么国家尊严主权底线,当即大肆附和赞美。
赵桓见群臣意见不一,居然又开始摇摆不定,企图推翻一切重新谈判;梁山好汉立刻刀枪威胁,加上一群佞臣极力鼓吹妥协,赵桓这才下了决心,在诏书上盖了印。
赵桓已是新君,继承法理无可挑剔。此诏一出,朝廷、民间纵有反对声浪,事已定论,难以更易。
女官的权限不够用。轮到朝臣们蓬头垢面,临时办公,将割据条约改写成一部部政令。梁山兵马看得欢乐,不时指点一番,一群饱学鸿儒还得点头哈腰:“是,是,英雄说得对。”
宫门仍由梁山军把守。所有进出之人都严格盘查,确保只传递经过许可的讯息。
赵桓仍觉头顶屠刀高悬,小心询问:“义士们,如今……如今可以退兵了罢?”
宫城还在被鸠占鹊巢,孤出去解个手都心慌。
孙二娘一副看智障的表情:“当我们傻?等全部交割完毕,我等再走。在你这先住几日,宫里不至于连个客房也没有吧?”
不过,还在城外和禁军对峙的兵马,不妨先行召回。不出半个时辰,宫门打开,李俊带一队盐帮精锐,大摇大摆地开进宫城。几个小黄门殷勤引路,一口一个“义士”、“英雄”,直听得李俊又是惊喜,又是疑惑。
梁山喽啰兴奋迎接,免不得将这一夜的种种变故——从皇帝横死到土匪逼宫——添油加醋地又说了一遍。李俊听得“割地赔款”的谈判结果,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真应了?这么怕打仗?”
“不是他们怕,”身后有人小声纠正,“是我怕。”
李俊倏地回头。看到一张疲惫的面孔。梁山兵卒忙碌奔走,她靠在墙边,微笑看着,不怎么开口,显然这一夜没少讲话。
“六妹。”
他也一夜未眠,但自觉精神尚可,可见动武干仗比唇枪舌剑要轻松多了。
“我只道你天不怕地不怕,是山东第一胆大妄为的姑娘大王。”他笑道,“我还以为,今日怎么也得变个天呢。”
“我又不能为所欲为。寨子里的兄弟姐妹都得认可才行。”阮晓露依旧声音低低,有些烦闷,“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少杀伤的法子。我知道成大事者要进取,要狠辣,不能软弱妥协。我也知道这协议也有许多弊端,但总比全面内战要强些……慢慢来,先有个根据地,徐徐图之……”
李俊眉梢一展:“根据地?”
她却没解释,自顾自地说着,李俊用心听。
“时间紧迫,没来得及和你商量。”她最后微微一笑,“木已成舟,你有意见也晚啦。好好规划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李俊轻笑:“我们就是来给你当打手的,谁耐烦管那么多。”
他在雪中奋战半夜,衣衫反复湿透,早已冻硬。宫里燃着温暖的炭火,很快将他一身衣甲烤软,紧贴在身上。他脱下来,拧出粉红色的血水。刚猛的肌肉上满是狂野的血道子。
阮晓露问:“外城情况怎样?弟兄们伤亡多么?”
几个梁山头领也上前厮见。李俊微微提高声音,汇报道:“我盐帮……”
阮晓露突然一手掩住他嘴。
“辛苦了。不过别自报家门。”她眨眨眼,小声嘱咐,“你假装现在就是个梁山头领。”
李俊一怔,随后意识到:这场逼宫大戏,主角是梁山和朝廷。没人知道盐帮也在里头推波助澜。
而新划出的割据地盘,只包括梁山的势力范围。
只要他和部下不暴露,盐帮就可以一直蛰伏在沿江沿海地区,继续他们的灰色事业。同时垄断割据地区的盐业制造,自由生产……
这一来一回的差价,李俊略略一估,一下子竟然算不出来。一片新天地在眼前徐徐展开。
“那……兄弟汇报一下。”他眼中闪烁异色,又马上垂下睫毛,学梁山人做派,朝阮晓露弯腰拱手,“甲仗库还在我们控制当中,其余地方,和禁军争夺半夜,各有得失。另外,内城那些豪富大宅,大伙也都顺便光顾了下,借得不少金银……”
他瞥一眼身边。一群紫衣老头浑身直颤,惊恐万状。
李俊故意顿了顿,才笑道:“……正待把里面的眷属一一砍头,就听闻这边谈妥了协议,只能告辞离开,真真可惜。”
一众佞臣抚着胸口,长出口气,更加庆幸自己跪得果断,跪得及时。
随着李俊兵马来到的,还有梁山泊头领戴宗。昨日李逵大杀东京,戴宗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也不敢阻拦,自己躲了起来。直到今日,才壮着胆子前来会合。
“来得正好。”阮晓露不给他丝毫休假时间,“赶紧回山。”
赶紧把这一系列变故飞马传回梁山,让寨子里留守的同伴们充分做好准备。在这之前,滞留京城的兵马都不能松懈。
戴宗脸色一僵。他已三天没睡了……
不过兹事体大,戴宗心一横:“再熬三天也没问题。”
令小黄门给他点了杯浓茶,一饮而尽,系紧鞋子,拖着瘦弱的身躯,拔腿就跑。
城内死伤甚多,此时终于有工夫善后。征得梁山军同意,派出官员去清点死伤人数,安抚死者家属。元宵之夜,光官宦宗亲就有百余人遇难。平民百姓死伤更是不计其数,无法统计。其中不少是被官军射杀的,此时当然都算在李逵头上。
“太常寺丞陈棁,左司谏赵善祥,国子监正秦桧……”
听着长长的死亡名单,宫城内的高官们兔死狐悲,百感交集,觉得让土匪锁上一夜也不算什么。
花荣道:“你们看好了啊,百姓伤亡,跟我们没关系。那李……那黑大汉还中了我的箭呢。”
屠杀无辜人人唾弃,这锅万不能背。
鲁智深则不耐:“还统计个鸟?洒家做主,直接拿出金银钱粮,在宫门口赈济家属不就得了!照你们这般做法,明年也算不完!”
赵桓苦笑:“百姓无辜受难,义士们愿意出资赈济,再好不过……”
他话没说完,鲁智深揪住一个小黄门,笑问:“酒家出门匆忙,不曾多带得银子出来,你们有银子借些与俺。府库在哪?”
赵桓傻眼:“这,这……”
没让你们用我家的钱哪!
鲁智深瞪他一眼:“也是个不爽利的人。”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抗议也没用,只能眼睁睁看着梁山好汉借花献佛,抱出一捧捧金银布帛,拿皇家资产、以及抄没的贪官财产去抚恤百姓。城内初经大乱,秩序混沌,禁军维持不住,只能让梁山军马出手弹压,杀了不少趁火打劫的流氓,脑袋挂在路口,倒赢得百姓的大幅信任。
百姓暂时安抚住了。然而朝政还在瘫痪。大行皇帝的遗体在门板上睡了一夜,也总该尽快处理。还有新君上任,各部门的政事交接……虽然在情势威逼之下,一切能简则简,但朝廷运转效率依旧十分感人。
阮小七抽空睡了半夜,精神抖擞,不由分说,叫那些熬了一夜的兄弟姐妹先去休整。
“俺和顺子带人守着,保管让这帮臭学究不敢起半点坏心眼!——喂,来个人,带俺姐去最好的客房歇着!我看皇帝寝宫就挺合适,反正眼下也没人住了,空着也是空着……”
文武百官齐齐大怒,指点呼喝,骂不绝口。割地赔款无妨,但礼法规矩不能废。天家寝宫怎能让女土匪随意玷污?这跟亡国有什么区别?
好 在先皇赵佶崇尚丰亨豫大,早就规划拓展宫城,跟朝臣百姓博弈了十几年,终于得以开工,造了不少新屋新院。他自己还没来得及享受,先指派给梁山义士歇脚。其余兵马,住不下的,暂时占据皇城司兵营。
众人簇拥着阮晓露,有说有笑地去办理入住,一边畅想:“……把这十六州的狗官先都赶走,好官可以留下……唔,百姓不纳赋税,那修桥铺路怎么办?是了,‘梁山公益’开几个分号就行了……若有人趁机干坏事怎么办?无妨,咱们有乡约,比大宋律法管用多了……”
忽然发现几个宫人还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大伙笑道:“回去吧!俺们用不着人伺候。”
那几个宫人恍若不问,依旧跟随引导。众人拿他们无法,冷笑道:“若要监视,你们的本事也还差了点儿。”
李俊和阮晓露并肩而行,喁喁细语,和她商议:“……十六州之内的盐场,都给我们经营?——心领了,事儿太多,除非你来代我的班……”
他眼角弯起,轻轻扣着她手,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只要你们能给盐帮兄弟和灶户一个好前程,让他们衣食不缺,不受官府清算,我就放心洗手不干。当然,你得给我个容身之处。你的那院子就不错,就是有点小……”
他慢慢住口,觉得她神色有异。自从谈判出来,她就没怎么笑,说话也少,也不似以往那般活力四溢,言行举止都似有心事。
“六妹?”
阮晓露蓦地住了脚步,抬头看他许久,才轻声说:“对不起,恕难从命……我不回山东了。”
李俊神色一凛。
第299章
几个同行伙伴也大惊小怪:“六姑娘, 你说什么?”
“刚才宣读协议,你们都没认真听到最后。”阮晓露有些倦怠地笑道,“我不回去了。他们给我封了个什么夫人, 留在京师为质。”
何成失声道:“啊?那岂不是没法再跟大伙一道了?”
尾随的几个宫人弯腰行礼:“郡夫人请进房歇息。”
一群伙伴齐齐跳脚不干:“哎,这没跟俺们商量!这质当要做多久哇?”
“只要十六州割据一日, 我就得在朝廷眼皮底下待一日。”阮晓露无奈, 耐心解释,“否则, 他们如何相信我军会让出宫城,爽快撤走?如何相信我们不会再来闹一次东京?如何相信我们回去以后, 不会撕毁协定, 称帝建国, 跟宋朝分庭抗礼?如何相信我们不会投靠辽国, 献地求荣?只要我在江湖上还有号召力, 他们就不能让我离开视线……”
眼下情势, 宫城之内, 匪兵捏着皇亲百官的脖子, 数量和力量占绝对优势;可是环京畿地区,还驻有大量不及调动的精锐禁军。和他们相比,匪帮突袭队就处于相对弱势。然而纵观全国, 梁山势力已成气候,事实上已占领济州及左近诸多郡县。而宋朝地方军马武备松弛, 积习难改。两相比较,梁山方面完全有揭竿一战的实力。只是能走多远,尚未可知。
所以, 尽管宋朝同意“割地赔款”,但也惧怕梁山军马回到老巢以后, 来个死不认账,再行反叛。赵桓新君即位,立足不稳,若土匪出尔反尔,化身“农民军”到处肆虐,或者变成“卖国贼”反捅一刀,也够他喝一壶的。
必须得握个重量级人质在手。具体人选,当然是那个冲在最前头,说话最有分量的女匪头子。
阮晓露摊手:“方才大伙不是都表决通过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她这么一说,刚才叫着“不行不行”的反倒没话了。千载难逢的一次契机,皇帝横死、太子和百官尽在掌控,整个国家的草台班子处在最为摇摇欲坠的时刻,才争取到了如此过分的优待。相当于从那庞大肥胖的巨兽身上,硬生生剜下一块肉,给梁山武装落实了一块最理想的根据地。
要想推翻重来,未必有这个天时地利人和。
如果忽略小六姑娘的牺牲,其余的一切,可算是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孙二娘小心道:“所以……要是俺们真的不遵协议,侵犯宋境……他们就能把你给咔嚓喽?是这个理儿不?”
阮晓露见那几个宫人离得远,迅速拉过几个伙伴,低声道:“别忘了,他们以为晁天王已死,以为我是继任的寨主,以为你们对我说一不二,盲目愚忠——把我这个寨主老大扣下,他们才睡得安稳,才觉得有恃无恐,才肯答应那么多得寸进尺的条款……相信我,我谈了一夜,这是最不折腾的方案……”
她眼睫闪动,微笑:“你们啥也别说啦。晁天王既然托付我重任,诸位就得支持我的决策。你们回寨以后,可向全体宣称,我阮小六这次行动,给寨子里的兄弟姐妹争取了最大的利益,对得起咱们替天行道的旗子,无愧于江湖侠义之道。对了,给我照顾好我娘,莫要让那三个泼皮气着她。要是我娘问起,就说我受了封赏,在京师过好日子,也不算撒谎。有咱们梁山军马撑腰,朝廷绝不敢饿着我。哈哈!”
她干笑两声。孙二娘呜的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