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阮小二伸出巨掌,一手包住她的脑门。阮晓露当头一热。
“妹儿,你没事儿吧?脑袋真磕坏了?”
阮晓露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这么快就穿帮了?
“我……”她不敢乱说大实话,还是继续当阮妹妹比较安全,“是啊,晕菜的时候看到一阵金光……”
阮氏三兄弟一愣,追问:“然后呢?”
“一个仙女儿伸根手指头,点了俺额头,”她硬着头皮编:“然后就突然脑子清醒了,看到官兵在欺负娘,就赶紧跑……”
三兄弟齐齐“哦”了一声,阮小二欣慰地下定论:“小六命不该绝,还被老天爷给开窍了。”
阮小七急切地问:“仙女儿美不美?手指头细不细?身上香不香?”
要么说劳动人民内心淳朴,什么怪力乱神都信。
阮晓露松口气。
那边何涛又吱吱扭扭的叫唤。差点把他忘了。
阮小七:“姐,虽然说你现在人没事儿,但这狗官方才差点要了你的命!一报还一报,俺们又不是大相国寺里的秃驴,讲什么宽宏大量?刀给我。”
阮晓露:“那他怎么揍我们,你们也怎么揍回去,再添它三拳两脚,也算公平合理。耳朵切了长不回来,往后让人瞧了都要说,说你们干不掉州府太师,只能拿他们的狗腿子出气,江湖上遭人耻笑一辈子。”
阮氏三雄面面相觑。小妹子嘴里一套一套的,关键是……好有道理啊!
哥仨文化水平都不高,人均学历胎教肄业,还都想不出反对的理由。
好好一个渔村傻闺女,就因他们兄弟的富贵梦,眼下颠沛流离担惊受怕。三个人刚刚保证过,往后不管遇上啥事儿,都要尊重她意见。
三兄弟喝酒赌钱违法乱纪,一辈子撕碎的法条数不清。但有一个原则,他们从不违逆:
大丈夫当言而有信。
阮晓露小声说:“娘快醒了。”
要是真割耳朵,这何涛惨叫起来,肯定把老娘吵醒。到时候老娘又要嫌他 们不学好,寻死觅活了。
横行石碣湖的大宋黑恶铁三角头一次内讧。三人悄声商议几句,最后阮小二做主,点点头。
“你要起毒誓,不许向官府透露俺娘俺妹的下落,就当她们落水死了!回去也这么报!”
何涛拿自己老娘赌咒发誓。
刷的一声,阮小七拔刀割断了绳子,接着咔咔两声,卸了何涛肩膀关节,塞块破布堵住他嘴。
“沿这条路一直往北,芦苇里泊的有船。快滚!”
一脚踢下去,何涛百十斤的身子,一下子轻盈腾空,在水面上划了个抛物线,准确地落在河滩一堆碎石上,一张大脸肿胀痛苦,成了个扭曲的葫芦。
他忍痛给自己接上关节,摸摸耳朵还在,喜出望外。
“谢谢好汉,谢谢姑娘!”
连滚带爬地跑了。
阮晓露松口气,刚要嬉皮笑脸捧两句,阮小二面容严肃,打断她。
“待会上梁山,莫说山上那些响当当的头领,就算是个喽啰,也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好汉。妹儿没见过世面,怕让他们吓着,到时走在我们背后。”
阮晓露被他说得心中一凛,忙不迭点头。
天色尚且暗淡,凌晨的冷风嗖嗖吹她衣领。
阮小五也阴沉沉地说:“当然我们也会罩着你。山上鱼龙混杂,你自己莫要乱走乱问。”
阮小七:“对,你跟着娘,别落单。”
须臾,小船靠岸。阮小七把老娘扶出来。
阮小二抱起阮晓露的腰,轻轻一送,她稳稳落在六尺之外,姿态十分优美。
然后她一瘸,一皱眉。昨天腿抽筋,还疼呢。
阮婆婆心疼地扶住了她,轻声埋怨儿子们不懂事,只顾耍威风,把人扔坏了怎么办。
天光乍亮,锣鼓声声震天。阮氏三雄凯旋归来,等着接受喽啰们的膜拜恭迎。
同时他们也知道,梁山上没女人,这些资深青壮年强盗个个都是从娘胎里光棍,见匹母马都能眼冒绿光。三兄弟打定主意,谁敢对小六不规矩,让他下辈子后悔来落草。
阮小二挺起胸膛,不经意鼓起肱二头肌。阮小五解开衣襟,露出胸前的毛茸茸刺青。阮小七摘下发髻上的小花,恶狠狠地用手指一瓣瓣碾碎。
三人一边横着走,一边惊异地发现,小喽啰们的目光并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而是集中在他们身后那个傻大个渔家女。那目光中都带着敬畏,绝无一丝猥琐。
“这个年纪小的娘子是谁?”
喽啰们小心猜测。
“不知道。但立地太岁阮小二一直在给她划船……”
“阮家兄弟是大孝子,那个是他们老娘不是?你们看,阮大娘扶着她走路哩……”
“你们看见么?方才她一句话,三位头领就饶了那狗官。”
“昨夜我亲眼看见她在揍阮七哥!”
……
呼啦啦,喽啰们绕过阮氏三雄,冲着阮晓露齐齐作揖。
“见过娘子!娘子莅临梁山泊,小的们不胜荣幸之至!”
第5章
阮晓露被隆重地请到了客馆。
梁山人不多,连头领带喽啰加起来统共几百人,就一个中型企业的规模。山上生产力有限,没法大兴土的造房子,大部分地方都属于未开发的原生状态;偏偏梁山以前那位扛把子王伦,是个死要面子的酸秀才,什么都能省,就是不能省排场。
于是自己的喽啰睡通铺,人叠人,臭烘烘;但客馆必须修得敞亮,让人宾至如归。
客房连着锅灶,让客人们不必跑远就能吃上一顿热饭,冬天还能有热炕睡。宽大的竹榻上堆着柔软的丝绵被,墙上挂着王伦亲笔书法作品,梅瓶里插着水泊里采来的大荷花。两个小喽啰一左一右伺候在门口,但有吩咐,俩人齐声探进来大喊:“得令!”
倍儿有面子。
王伦大概觉得,难得有江湖同道来拜访,必须得让客人印象深刻,在江湖上好好传传梁山的美名。
所以当晁盖带着兄弟们来投奔梁山的时候,头一晚住了个富丽堂皇的客馆,当时就感动得热泪盈眶,打定主意要把梁山当自己家。
回旋镖扎在自己身上。白衣秀才真是死不瞑目。
阮晓露对这里的住宿条件十分满意,掸掸床,先扶老娘上去睡了。
外头一群小喽啰围着站岗。大家还在七嘴八舌地猜,难道这位阮娘子真是三兄弟的姊妹,不是什么流落在外的金枝玉叶?抑或是哪个深山里闭关修炼的女侠,一个手指头就能把自己弹上天?
梁山领导层刚刚大换血,正处于人心不稳的时期。旧喽啰对新大哥们的背景了解有限,对于跟他们沾亲带故的人物,半点也不敢怠慢。
阮氏兄弟一看这架势,喽啰们对妹子敬畏有加,是肯定不敢欺负的了,于是放下心,也不辟谣,自己回到水寨去睡渔船。
一路上还唠叨:“等咱把生辰纲的宝贝换成钱,把寨子里的宿处翻新一遭,都修成客馆这样的……”
*
次日,梁山聚义厅里大开筵席,大吹大擂,庆祝水军首战告捷,在第一次与官兵的较量中大获全胜。
酒酣耳热之际,几位头领提出,要看望一下这第一批搬取上山的家眷。
得知大哥们要来视察慰问,阮晓露连忙收拾出几个座位,管小喽啰要茶叶。
结果人家小喽啰诚惶诚恐地说:“娘子恕罪,俺们山上没茶,要酒管够。”
……算了。准备点酒。
山上酿出来的土酒质量不佳,装在掉渣的陶土酒坛里。阮晓露尝了尝,浑浊寡淡带点酸,根本没法喝。
管酿酒的小喽啰讪讪:“待俺过滤一下。”
说着拿块干净抹布,蒙在酒坛上。
阮晓露连忙叫停。拿抹布滤酒,这还能喝吗!
这帮好汉对生活质量还真是没要求!
至少不能在她眼皮底下这么搞!
小喽啰诚惶诚恐:“那……依娘子看,倒掉?以前偶尔酿酒酿坏了,也只能倒掉。”
阮晓露摇摇头,觉得可惜。
正忙着,领导驾到。
先来的是晁盖。老大哥人过中年,生着一张急公好义的国字脸,又喝了点酒,满面红光。
倘若生在现代,晁盖一定是顶着莲花微信头像,起着“花开富贵”风格网名,朋友圈天天转发鸡汤文,并且是“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主。
“这位是阮老婆婆吧?养出三位响当当好汉,不容易!女中豪杰!”晁盖对阮婆婆作揖,声若洪钟地拉家常,“啊,小六姑娘,跟你的兄弟们生得真像!头发都那么黑!脸盘子那么结实!听说水性很不错!女中豪杰!……”
晁盖晁天王夸女人的方式很单一,就是一个“女中豪杰”,对他来说是最高赞誉。
阮晓露连忙还礼,回答了一些“饮食可还习惯”、“夜来蚊虫多否”之类的亲切慰问。
晁盖说着说着,不觉又伸手入盘,抓了一把小鱼干。
“……咦,这是……?”
才意识到,这小鱼干味道很陌生,不是山上日常的吃食。而他刚才不知不觉,半盘子已经下去了!
一嚼嘎嘣脆,满口余香。
阮晓露大大方方地说:“仓促间做不出什么好东西,不成敬意。”
她乘着渔船上梁山,船上本来就有晾好了的十几斤咸鱼干,都是手指长的丑鱼,集市上卖不出好价。
阮婆婆不肯浪费,全都搬进客馆打算慢慢吃。但古代没有防腐剂,咸鱼也有保质期,时间长了也会臭。
阮晓露苦劝不听。
浪费是绝不会浪费的,但也不能吃臭鱼。
方才看到酸了的梁山自酿酒,她灵机一动,把鱼干用劣酒腌了,使之酥软,正好也泡出些盐分。然后管小喽啰要了点猪油,点火上锅。
梁山土匪就是壕,厨房里的铁锅薄胎大肚,十分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