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丹思里
佩斯利在镜子前弯下腰。她捂住脖子, 喉咙、鼻腔和泪腺中不断涌出?青色的冰凉液体, 像是稀释之后的绿颜料, 几乎要让她窒息。她在水池边等待了十分钟, 那种控制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才渐渐消失。稍微恢复过来后, 佩斯利默默打开水龙头, 把脸和手洗干净,然后盯着镜子里的人和鸟发呆。
堂吉诃德安静地?守在她身边:“佩斯利,你?正在一点一点地把人类的本质吐出来。”
镜子里的女人面无表情,无精打采地?闭上眼睛:“什么是人类的本质?”
“人类作为‘人类’是很难解释的抽象概念,但是作为‘佩斯利’就不一样了——所以我刚才的意思是, 你?正在把佩斯利的本质吐出?来。”
佩斯利并不觉得?自己少了点什么东西。如果佩斯利的本质真的存在, 那她的占比应该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她被水打湿的睫毛现在无比沉重, 这让整张脸带上了一点不耐烦:“如果我把佩斯利全部?吐掉, 那剩下的我是什么?”
“一个新生的生物,我的同类。”渡鸦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 “我们都是这么诞生的——彼此倾轧,相互吞噬,不放弃任何支配对方的机会……总有一天,你?会给自己找一个新名字的。”
佩斯利捕捉到一个令她有些好奇的关键词:“除了猫,你?还?有许多同类吗?”
“不多,但是也不少。我们是复杂集合体中各个不同的部?分。”堂吉诃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骄傲地?挺起胸脯,“——当然,我是最?好看?的那一个。”
“所以你?代?表哪个部?分?”
渡鸦自恋的气势稍微减弱了一点:“……我不知道。”
佩斯利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她的嘴巴里全是“本质”的味道——像是混合着次氯酸、铁锈和一些草本植物的低浓度酒精。这股味道阴魂不散地?附着在舌头和口腔黏膜上,怎么也洗不干净。堂吉诃德有些窘迫地?辩解:“我现在对你?毫无保留,如果我知道,你?不也知道了?这绝对不是我的错!一定是那只讨厌的猫在害我!”
“它要怎么害你?,才能让你?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忘记了?”佩斯利收拾好自己,慢慢走出?卫生间。医院走廊上飘来淡淡的药剂的气息,让她又有了种想吐的感?觉。
渡鸦飞到佩斯利的肩膀上,委屈地?贴着她的脖子:“我们去问问它不就好了?佩斯利,陪我去教训它吧,就用你?对付我的办法对付它,那家伙最?近太嚣张了……”
佩斯利并不认为自己能用相同的办法对付猫,毕竟它比堂吉诃德聪明许多。她用手掌隔开渡鸦,敷衍地?转移话题:“我怎么觉得?你?今天话这么多……我们之间的冷战结束了吗?”
“什么呀!”堂吉诃德气呼呼地?转过脑袋,选择性地?忽略了某些你?死我活的瞬间,“我们可从来没有闹过矛盾!”
“你?几天前还?想弄死我呢。”
“我只是吓唬吓唬你?!”它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幼稚的专注,和之前的那个邪恶轻佻的生物截然不同,“我是不会杀死人类的,佩斯利——你?见过我杀人吗?我的职责是保护他们,从一开始就是。”
它停顿了一会儿?,爪子轻轻勾住佩斯利的外套:“现在,这也变成你?的职责了。”
“唉……堂吉诃德,我很高兴你?能这么冷静地?和我交流。”佩斯利欣慰地?叹了口气,“说真的,我还?以为你?还?要再?生十年的气呢。”
“我才没有生气!”又是一段充满愤怒的回忆被拙劣地?消除了,“而且,我认为你?才是该生气的那一个。”
佩斯利走出?医院大门,穿过一片平坦的广场,沿着僻静的街道前进?,免得?让别人看?见自己在和鸟聊天:“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牺牲了这么多,又得?到了这么多,但都不是你?想要的。”渡鸦气定神?闲地?缩着脖子,“马西亚·沃克一察觉到异常就躲了起来,毁灭了所有你?能接触的线索——明明拥有更?多力量,却走进?了真正的死胡同,你?正因为这个沮丧不已呢。”
“我总能想到办法的。”傍晚的冷风吹过她的脖颈,佩斯利立刻把渡鸦往脖子边挪了挪,“医院里不还?有一条线索吗……”
“啊……那个女人是你?的诱饵。”渡鸦煞有介事地?点头,“到头来,我们还?是要用最?卑劣的手段达成目标——所以你?其实是在为这个沮丧。”
“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强烈的道德感??”
堂吉诃德歪着脑袋:“佩斯利,这不是我的道德感?,而是你?的。我只是把它表现出?来,而你?选择了忽略它。”
嘴巴里的苦味越来越重,仿佛有一个装满了负面情绪的炸弹正在她的嘴巴里倒计时,佩斯利焦躁地?捂住嘴巴:“无所谓……我得?去找点喝的东西。”
“保持警惕,佩斯利。你?要永远和人类共情,哪怕是装出?来的那种。”堂吉诃德翅膀上的羽毛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你?知道我干坏事的时候为什么要找你?当障眼法吗?如果被它们发现我们打破规矩,越过了本职工作……会发生很糟糕的事。”
“没人打破规矩,堂吉诃德,除了你?。”佩斯利露出?冰凉的微笑?,“而我只是在帮你?处理干坏事造成的不良影响——其实我现在都没搞明白,你?是怎么和马西亚走到一起去的?那个女人可不会心甘情愿帮你?干活。”
“你?不也一样吗……”渡鸦大义凛然地?回答:“当然是为了人类的存续。”
“不要用这种抽象的理由敷衍我。”
“好吧!……是老鼠介绍给我的。”
佩斯利站在街角,有些心不在焉地?思考着找什么东西压下嘴里的味道:“老鼠……我听说它曾经也是你?的同类。”
“是‘我们的’同类。”堂吉诃德一本正经地?纠正她,“它是个卑鄙又胆小的蠢货。我不认为它有和我们并肩的权力,所以教训了它。”
“像我教训你?一样?”
“佩斯利,我的手段比你?想象得?更?狠心——我让它退化了。”渡鸦的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吞咽声,“从老鼠退化成……真正的老鼠。它本来就不纯粹,只要稍微孤立一下,它就任我摆布了。总之,以前我还?和它玩的时候,看?到它给自己找了一个猎人。那是个很低级的男人,他唯一的目的就是永远活下去——和老鼠很般配。总之,那个男人在生命的各个阶段发展不同的邪教,偷取信众的生命。”
佩斯利有些反感?地?皱眉。她从这段描述里看?到了一个模糊但有点眼熟的人物:“……邪教还?可以这么操作吗?”
“这是老鼠给他的力量。”堂吉诃德故意用很轻蔑的语气说出?“老鼠”这个词,“有一天我问它,有没有什么搞邪教的经验,老鼠就把它的猎人介绍给了我。”
“但它的猎人是个‘很低级的男人’。”
“没错——我看?到他第一眼就开始讨厌他了,这家伙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宗教事业上,他只是一只不停蜕皮的虫子,除了活的时间长没有任何价值,最?后还?背叛了老鼠……但是他身边有个助手。”
“马西亚。”佩斯利终于把某个转瞬即逝的人物从记忆深处挖了出?来,“所以,我也见过蜕皮的虫子……他是那个船长*。”
“他没有名字,而且很喜欢偷一些名人的名字——这又是我讨厌他的一点。”堂吉诃德的讨厌不是装出?来的,它的小眼睛里散发出?阴冷的光芒,“我在认识你?之前就认识了马西亚……她很喜欢装成迷途的羔羊骗人,总是一副随波逐流的态度。但是我知道,她就是我要找的人,一个完美的精神?病人……我们俩很快达成共识,要偷偷创造一个真正的邪教。她只是个不显眼的人类,根本不会被发现。”
佩斯利朝着百货商店走去:“接下来,你?只要利用我掩盖你?和她的关系,就可以从这件事中全身而退,假装自己还?是个守规矩的好鸟……怎么说呢,堂吉诃德,只要我和她一直接触,这个诡计迟早会被戳穿的。”
“我这不是……一直在阻止这个发展嘛。”渡鸦心虚地?扭过头,“只是不太成功而已。”
“别难过,堂吉诃德。”佩斯利十分体贴地?安慰它,“按照你?的水平,能布置成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你?的失败完全是因为碰上了我。”
“只要你?找不到马西亚·沃克,我就不算失败。”堂吉诃德破罐子破摔般交代?了最?后一个诡计,“我在被你?控制的最?后一刻已经给她通风报信了——不然她不会跑这么快。”
“……”佩斯利完全不生气,毕竟这的确是堂吉诃德会干的事。只是现在气氛刚好,渡鸦终于放弃用沉默抵抗自己,佩斯利觉得?应该多问点更?有价值的问题。
“为什么?”——世界上最?有价值的问题——“堂吉诃德,你?为什么要创建邪教,制造新的神??”
堂吉诃德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说过了,佩斯利——为了人类的存续。”
这个答案是真的,但或许没什么意义,渡鸦只是不愿意让她彻底掌控全局。佩斯利笑?着走进?商场,温暖的焦糖气息扑面而来:“好吧,那我换个问题……你?不记得?自己代?表什么,那还?记得?同类的身份吗?”
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堂吉诃德小声回答:“我只知道那些没我厉害的家伙是什么东西。”
“啊,那太好了——哪些家伙没你?厉害?”
又是一阵沉默:“老鼠。”
佩斯利的心中升起一股糟糕的预感?:“还?有呢?”
“……暂时没有了。”
“等等。”她试图挣扎一下,“你?不是还?和猫打得?有来有回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和我打得?有来有回。”
“……”
佩斯利心情沉重地?点头:“所以它只是在逗你?玩,随时可以揍你?一顿。”
“不要这么说!”堂吉诃德伤心地?大叫,“我和猫的关系比其他任何同类都要紧密!它不敢随随便便揍我的!”
“但是它拿走你?的自我认识——这不是用了更?加糟糕的手段打压你?嘛。”
“可恶!我讨厌猫!”
佩斯利迅速握住渡鸦的嘴巴,因为它的大嗓门已经惹得?一个好奇的小孩转过头来:“小声点……只认识一个也没关系,老鼠代?表什么?”
渡鸦扑棱着翅膀从佩斯利的手心钻出?来,跳到了她另一边的肩膀上:“憎恨。”
“……只是憎恨?”
“没错,随便你?怎么理解。”堂吉诃德晃了晃脑袋,“憎恨从不轻易现于人前。当你?看?见一只老鼠的时候,阴影里一定藏着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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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佩斯利带着罗西南多和一瓶冰镇啤酒爬上了屋顶。
今晚是个阴天,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大片大片暗绿色的云笼罩在头顶。街道对面的一家赌场总算关了灯,犯罪巷迎来了仅剩三个小时的平静。
佩斯利慢吞吞地?把酒倒进?杯子里,再?慢吞吞地?喝下去,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延长小麦发酵后的苦味。可惜酒精饮料也拯救不了佩斯利的味觉,她仍然能感?受到“本质”在口腔里留下的味道。
她在冷峻的气温中思考了很久,最?后不得?不承认,本质其实没有味道,只是她一直无法忘记堂吉诃德的话,以至于具现出?了一种难以忘怀的感?知。
佩斯利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自己。
她坐在平坦的屋顶中央,罗西南多则安静地?趴在她的膝盖上,快乐地?眯着眼睛。佩斯利轻轻摩挲着鳄鱼的鳞片,开始想象自己是个玻璃瓶,现在正在慢慢倒掉原来的液体,再?换上新的——黑色的、神?秘的、更?高维度的本质。
风向稍微变了一个角度。一个瘦削高大的影子在她头顶盘旋了一圈,最?后落在她面前。
佩斯利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毛毛了。这只枪械变成的生物有些警惕地?站在她对面,迟疑地?转动脑袋。毛毛并不像从前那样一见面就亲密地?扑过去,或许它是最?快感?知到佩斯利变化的那一个。
但是毛毛并不聪明。它像一只很久没见过主人的小狗,小心翼翼地?凑到佩斯利身边,试图重新适应对方的味道。佩斯利很少把对小动物的温柔分给毛毛,但今晚她有些难过,不愿意拒绝任何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存在。
佩斯利抬起手臂,第一次正式地?摸了摸毛毛的头顶。它立刻趴在地?上,尖耳朵受宠若惊地?向两?边分开,长长的尾巴左右乱甩。只过了几秒钟,毛毛就抛弃了警惕心,毫不犹豫地?扎进?佩斯利的怀里,把罗西南多吓了一跳。
随后,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你?不能在这种天气把鳄鱼拿出?来。”
佩斯利转过头,看?见了那个最?年轻的罗宾站在一边,抱胸看?着她,那双绿色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光——气愤和嫉妒交织的光芒。
“没关系。”佩斯利炫耀式地?搂住鳄鱼,“罗西和别的鳄鱼不一样,她喜欢冬天,因为很干燥。”
罗宾嗤笑?:“你?怎么知道?她告诉你?的?”
“因为这是我的鳄鱼。”
这个暴躁的男孩明显被噎住了。他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但是卡玛佐兹不是你?的!”
“……谁?”
“毛毛!”罗宾攥紧拳头,“毛毛不是你?的。”
“不,毛毛也是我的。”
“你?不能全都占了!”
佩斯利突然产生了一种激怒杰森·陶德时才有的乐趣:“我的意思是,毛毛在原则上属于我——我创造了它。”
“那也不代?表她属于你?。”罗宾很快就恢复了深沉,激怒他的难度好像要比杰森大一点,“她和我生活得?很快乐,我会把她照顾得?很好。”
佩斯利抚摸毛毛的手停顿了一下:“你?觉得?它是女孩子吗?”
“她当然是女性——毛毛自己告诉我的。”
“……”佩斯利默默地?点了点头。
罗宾终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攻击角度:“怎么,你?连毛毛的性别都搞不清楚?我认为你?根本没资格抚养她。”
“我的确没考虑过毛毛的性别问题。”佩斯利捏了捏毛毛的耳朵,“她是我……入门时期的造物。”
“我不在乎她是怎么造出?来的。”罗宾坚定地?抬起头,“但是我知道,只有我会给她一个幸福的家庭。”
“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佩斯利自顾自地?回忆着,“根本不明白要怎么把无机物变成活物。所以我用了自创的办法。”
她轻轻抚摸毛毛平滑的面庞:“我在她的身体里放了很少的一点灵魂——我的灵魂,也可以说是本质,无忧无虑、充满人情味的自我……这个实验很成功,唯一的缺陷就是,毛毛总是粘着我,她还?是渴望回到原来的身体中。”
毛毛平静地?舒展翅膀,伸长脖子追逐佩斯利的手心。在昏沉的夜幕中,佩斯利露出?一个模糊的微笑?:“没关系,毛毛。至少你?会永远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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