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鸟窝窝
湿润而温暖的海风拂过肩头, 仿佛能卷走长途行程的疲惫。里包恩的心情不错。他用了比预计更少的时间赶回陆地,买最近的机票前往东京。连坐几个小时的飞机对这位杀手而言谈不上累, 更何况他坐的还是头等舱。
直到下飞机,正好是东八区的晚上,他给小别数日的老板拨去第一通电话。
里包恩本以为她要么在家,要么在公司;也许久违地听到他的声音,她会非常高兴,急着放下手头的事要来接他。
那么他会拿她没办法地留在机场,多等一等。
结果等拨号的嘟嘟声停下,对方接起电话,却是一片热闹嘈杂的背景音。人声与餐具碰撞声紧密地混杂着。友寄新奈在接通时貌似还在和哪个男人说话。她在笑。那含着轻松笑意的嗓音钻入他耳朵里,又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喂,你好。”
“……”
里包恩忽然觉得这几天赶路累得想杀人。
他坐在机场贵宾休息室的沙发里,面无表情地盯着房间里的时钟。他学她打招呼:“你好,新奈。”
对方不说话了。
估计是接电话时不注意看来电显示,此时正匆忙地去确认。杀手这才稍微扬起唇角,扳回一局似的,补充一声意大利语的你好,随后等待老板的反应。
然而,她只在短暂的怔愣后叫了他的名字,很快又被别人搅和打断。
她在聚餐。这不必多想都能猜到。上班族聚会多少肯定会喝酒,不过她酒量好,反倒是同事喝醉了。
醉鬼的声音离听筒非常近,显然正明目张胆地缠在友寄新奈身上又搂又摸。
里包恩听见他老板似乎紧急地捂住了别人的嘴。
她问他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他说还没。
她说那到了再打电话,先挂了。
通话掐断。
休息室一片死寂。
没错。里包恩看着挂断的界面心想,她比黑手党还无情。
于是真正的黑手党收起手机,站起身。刚才随口说还有三个小时才上飞机,因此新奈吃完饭一定会先回家。他打算也先填饱肚子,再突然出现,吓一吓许久未见的房东。
可事情总是没那么顺利。
杀手一手插兜,身在暗处,没什么表情地注视着堵在楼道口讲话的两个人。
晚风渐郁。大都市的夜晚徒留皎月,星辰寥寥无几。
那悠远静谧的月光勾勒着友寄新奈的侧影。她的站姿挺拔,修身的白衬衫总是把她的肩背约束成一道单薄、伶俐而流畅的弧线,滑到腰身又收窄。她提着公文包,他看到夜色在她手臂与侧腰游刃有余的空隙间蔓延。
站在她旁边的,则是一个先前从未见过的年轻男人。
友寄新奈的个头才到对方的肩膀,因而要抬头看他,而后者的肩宽几乎是她的一倍。身高差的视觉对比让她看起来很适合被完完全全搂在怀里。但在这时候想到这一点只会叫人更烦躁。
里包恩听见她开口,语气熟稔。
怎么不打我电话,她问。
另一人说只是刚好路过顺便打招呼,免得她又喝多。听起来像他已经照顾过一次喝得烂醉的某人一样。
她反驳,遭到敷衍,便假装不快地要踹人。男人躲避的动作很夸张,以至于还让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里包恩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要知道他才离开了一个礼拜。他没那么大方,更没有再等下去的耐心。就在友寄新奈还要继续跟别人闲扯之际,杀手第二次拨通她的电话。
“吃完了?”他明知故问。
“吃完了。”她说。
友寄新奈望向走廊外的夜景,问他是否需要接机。里包恩没有回答。他只是又问她现在在不在家。
只听这个无情的家伙回答,在。
她不算骗他,本来就是差不多等于到家的状态。只是谁料得到可能正要路上的人此时就站在附近。而这个答案也让里包恩感到微妙的不爽。
紧接着,他看见她旁边的男人朝她招手。
原本还算是正常的社交距离倏尔拉近。友寄新奈就如其所愿地靠近他,对方也微微弯腰。他伸手理了理她的额发,换来一个不轻不重的、关系好才会有的瞪视。
真是够了。杀手心道,他倒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个好朋友。
里包恩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自己为什么烦得够呛。一切问题都并非出自于平常地和朋友谈笑的雇主,而是他。
哪怕他的行为举止多像一个大人,友寄新奈也从头到尾都只把他当成小孩看待。这也有好处,毕竟要是从一开始他就是成年人的模样,这个冷酷无情的老板不仅不会答应一起住,甚至可能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而他顺利地住进来,和她睡一张床,被她带着玩,能飞快地变得亲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畜无害的外表。
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在身体彻底恢复之前他永远只能站在这个位置。他注定要看着那个人被别人逗笑,看着那个人光是跟别人站在一起都显得般配得烦人。
杀手一手拿着手机,保持着通话的姿势,自下而上地对上友寄新奈愕然的目光。他不由露出一个微笑。
无论如何,他没有理由甘愿只待在这里。
第144章 里包恩视角(八)
长大的需求相当迫切。
这是急不来的, 不过里包恩依然会每天时不时量一量身高。他发现在异世界长大的流速并不规律,有时两周才长高五毫米,有时两天就能拔高一厘米。虽说比正常的速度要快, 但如果没有排异反应也得等个好几年。
家里买了身高尺:卡通款式,画着一条长颈鹿, 由黑田家倾情推荐。友寄新奈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看见他站在前面抱臂思索的样子,偶尔经过还会调侃一声“怎么了,一米四也很可爱”。
被他逮着用塑料玩具锤(列恩版)哐哐两下后才安分下来。
在这种时候, 她反而很会装可怜,捂着脑袋控诉他是暴力男, 口吻低落又委屈。纵使里包恩觉得自己根本没用上力气, 有时也难免会怀疑一下到底是雇主太脆皮了,还是他如今对手劲没有自知之明。
只是后来他可以确认是她装的。
友寄新奈会把一些小聪明放在他身上。她逐渐会预判到保镖手起刀落的时刻, 在故意得罪他之后自知理亏,提前笑着要躲。
她知道这位世界第一杀手不会用力,便只是做样子地往边上挪一挪, 或者缩缩脑袋。不幸被敲到, 就会一点也不认真地说很痛, 一边闷笑,一边伸手抱他的腰。像是深知他吃这套一样,晃悠悠地赖进怀里要他道歉。
这是她一贯的犯错先告状的怀柔政策,但通常里包恩的道歉从来不落实处, 都是低下头, 接几个不依不饶的吻。动不动又会上升到不必要的高度。老板的背后有桌子, 就会被他端到桌上。身后是沙发, 占地方的抱枕就会被抽走。
升得多了,某个玩不起的人会在下次调戏良家男友的时候保持安全距离, 然而也基本以失败告终。亡羊补牢仍然需要付出代价,这是人生重要的一课。
但只要没有长大,这些都是后话的后话。
最初解除诅咒那会儿,杀手还会因为不习惯而做了一个假奶嘴别在衣领。而时间一长,习惯与否的问题便抵不过想要尽快恢复正常的心情。
当小孩有当小孩的好处,可这些好处他早已经尝腻了。
里包恩慢慢等着。他很擅长找乐子,打发时间的办法数不胜数:拿舍友收藏的漫画和小说看,看到限制级内容,被她以严格管控青少年身心健康的理由夺走(很遗憾的是她没什么表情,态度非常平静);担任睡觉监督员,检举报复性熬夜聊天、刷手机、打游戏、看书的舍友,进行强制关机;用各种神出鬼没的方式探班等等。
甚至有一段时间,友寄新奈吐槽说她简直可以剪一个视频,取名叫《每天回家都会看到我保镖在cosplay》,投放到油管上一定会大受欢迎。
里包恩不介意。他就算当网红也只会是现象级网红。但这个计划止步于口嗨,他问她为什么有拍素材却不落实,友寄新奈只说bgm不太合适。
他去听了,原曲唱的是“每天回家都会看见我的妻子在装死”。
“我可不想被当成打擦边球的恋-童-癖。更何况我本来就不是。”这位原则十分坚定的上班族这么说道。
就这样,日子慢腾腾地,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走。期间莫名其妙空降了一个不重要的家伙,并不值得着墨。
十月中旬,某位体恤下属的老板开始偷偷准备给他过生日。
里包恩自然知道。身为可以任性的寿星,他也有假装不知道的权利。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从确定要去的那天晚上就开始隐约地期待。
也许是因为友寄新奈忽然翻身撑在他耳旁,长发垂落,他的脸颊被发尾轻轻扫过的时候正好望见她黑亮的眼睛。也许是因为她坦然地问要不要陪他去游轮玩,那种过于直白的、明快的好意让人想不到任何拒绝的办法。
里包恩在那几天瞥见镜子,镜面里的人长着尚且稚嫩的面孔。他偶尔也会自嘲般想着,这副不正常的身体好像真的让他的时间倒流到十几岁,以至于一个普通的生日也令他忍不住盼望能早点到来。
不过这总归是人之常情。正如某个人坦诚地询问他的意见一样,他也无比坦诚地面对这份心情。
这是他解咒后的第一个生日。
在某些意义层面,也是新人生的第一年。
友寄新奈为了拿到假期而在公司里燃烧生命之际,里包恩悠闲地心想,他其实应该跟老板说自己只有一岁才对。
第145章 里包恩视角(九)
里包恩睁开眼。
在他适应落入满目的深夜之前, 先一步到来的是轮船的汽笛鸣声:悠远、绵长、醇厚,伴随海潮翻涌的滚滚轻响。但套房隔音很好。
室内的幽静无尽地伸张着,碾过了户外跌宕的杂音。
他感到口渴, 头也有点痛。高烧的余温却荡然无存。他无言地与天花板打着照面,抬起手, 想要摁一摁泛酸的眉头,又在此时注意到不同。
人最经常看见的东西就是自己的手。
夜色昏暗,紧裹着贴附一层凉意的皮肤。里包恩看着自己的手。那是正常的, 健康的,宽厚而修长的手。他在往日的无数瞬间都在设想这个时刻。如今真正实现, 他的心情反而异常平静。
杀手动了动手指。另一只手隐约被什么压着。
里包恩这才稍微支起身, 身下是轮船客房柔软的床。他的衣服基本上都是用列恩特殊的丝做成的,即使忽然抽条长大, 睡衣也只会随之变成最合身的码数。但他在发烧时出了一身冷汗。此时从脖颈到后背都紧贴着几分黏腻的不爽利。
该去洗个澡。他想着,目光却落向身侧。
前一天才为他唱过生日歌的人正坐在一把凳子上。她趴在床沿,像守着守着就睡着了。里包恩看见她从臂弯里露出的小半张侧脸, 熟睡的眉眼舒展着, 毫无防备, 任由黑夜温顺地梳理着她的头发。它们乌黑如瀑,窝在肩膀又伏至脊背。
她的掌心搭着他的手腕,很轻,但足以令人察觉到温热细腻的触感。
或许是不断下沉的海夜给予人类别样的错觉, 里包恩忽然觉得这个视角无比熟悉。只是有哪里不一样了。他不动声色地将手腕抽出几寸, 便意识到答案。
曾经很多时候, 他整个手掌都没有友寄新奈的一半宽。成年人要和小孩握手都只伸出一点指尖, 婴儿的手自然也只能抓住手指。
再长大一点,可以握住掌心, 但真要被她裹在手里也还是绰绰有余。
里包恩再次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着他摊开的掌心,上面搭着的友寄新奈的手。
他的视线停泊在她的手背上,像是第一次发现它没有印象里那样宽大,反而被晦暗的夜色衬得薄薄的,冰凉地、纤细地泛着白。他想起最开始隔着雨幕望见她握着酒罐的模样。
沉睡中的人浑然不觉地阖着眼,均匀的呼吸令人感到安定地缓缓起落。
杀手听见海浪声逐而低伏,空气发出细微的嗡嗡震荡,形成一阵孱弱的耳鸣。这个偌大的房间霎时沉溺在深邃而寂寞的空旷之中。
他只是稍微屈起手指,就能把她的手完全拢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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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常常在事情发生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真实。在这之前,则会反复地意识到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