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冰雨
她刚刚吃了抗癫痫的药,现在情况已经平稳了许多。
蔡医生:“之前检查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我们认为萨沙的大脑可能出现了一些问题。”
萨沙:“哦,您说的太委婉了,我想也许我长了一个肿瘤,对吗?”
蔡医生:
蔡医生:“我本来想铺垫一下再说,但是既然您已经猜到了——是的,我们认为这可能是一个神经胶质瘤。”
蔡医生是来向患者告知病情并交流治疗方法的,目前的当务之急是确定病灶情况,蔡医生倾向于使用探针进行检查,之后可以做立体定位切片。如果开颅检查必然要经过布洛卡区(大脑中的两个经典语言区域之一),一旦损伤该区域就会让患者运动性失语。
“为了确定这个肿瘤的性质,我们需要为您做一个小手术,甚至不需要剔除全部的头发或者全麻,手术时间大概是一个小时,与大部分的神经外科手术相比是比较安全的。”
听到只是个小手术,汤姆先生松了口气。
“听起来不太严重。”他庆幸地捏了捏妻子的肩膀:“那我们尽快开始治疗吧,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你真的吓坏我了,萨沙。”
但萨沙女士却没有立刻回话。
她沉默了片刻:“你应该知道,我已经怀孕了,对吗,蔡医生?”
萨沙:“如果我进行手术,会影响到我的孩子吗?”
来了。
蔡医生想。
她悄悄的提了口气:“这个手术应该不会,手术没有进行全身麻醉,抗癫痫方面也选用了对胎儿安全的药物.但是肿瘤完全不同,女士。”
肿瘤本身不会影响胎儿发育,但如果不进行治疗,那萨沙可能就只剩下六七个月的寿命了。治疗肿瘤会进行放射性治疗,人的身体会吸收起码6000拉德辐射,没有任何办法遮挡住胎儿让胎儿不被照射。除了放射治疗还可以用化学治疗对肿瘤进行治疗,但对于孕妇来说,化疗同样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对孕妇来说甚至连咖啡都是一种需要谨慎对待的饮料,难道亚□□或者铂类药物的危险性还比不上一杯咖啡?
蔡医生:“我想您需要做人工流产,女士。”
“可以,可以医生。”汤姆看向萨沙:“没事的,亲爱的,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还有其他孩子的,这个小家伙只是来的不是时候。”
他哀求的轻轻摇晃萨沙的肩膀,但萨沙并没有改变自己的注意。
她说:“我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蔡医生。”
这种患者是蔡医生最害怕也最讨厌遇到的患者。
他们有自己的信念,往往是非常虔诚的基督教徒,信奉的都是“主让我降生于世,必有特别的使命待我完成,祂永远不会弃我于不顾”这一套,但是生物学告诉我们人之所以降生于世是因为受精卵,稍微想想,如果你的主真的想让你活下去,他为什么要放个瘤子在你的脑子里?
这种时候多说无益,不过好在她的丈夫看起来是个正常人、对不起,我的意思是,她的丈夫看起来不是个狂信徒对不起。
总之她丈夫看起来是支持接受治疗这件事情的,这是这件事情当中最好的部分。
汤姆将蔡医生送到门口,肉眼可见的痛苦和心碎。
蔡医生说:“你们可以再商量商量。如果不接受治疗,我觉得她有可能不撑不到孩子出生。”
恶性肿瘤的英语单词是cancer,其词根“carcino-”直接来自希腊语单词“karkinos”,意为“螃蟹”。这个形容其实很形象,脑子里的肿瘤并不是都会长成圆圆的一个,它有时乱七八糟的,不规则的平铺开,无数脚爪向外延伸,正向横行霸道的螃蟹拼命用自己的大鳌攫取脑部更多的空间。
沙地上的螃蟹跑得很快的,脑部的肿瘤是脑子里的螃蟹,一旦开始发展,速度不是开玩笑的。
蔡医生:“劝劝她吧。”
汤姆:“我会尽力的。”
病房的门关上了。
几人心情都不怎么好。
舒格曼医生:“唉希望她会改变主意。”
话虽如此,但是大家都知道,萨沙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
她全身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准备和脑瘤一决雌雄,她将脑瘤看做那个正要夺走她一切美好事物的最大敌人,将一切变得一团糟糕的罪魁祸首,摩拳擦掌要和它拼了。
她不是在为自己战斗,她是在为那个尚未出世的小孩战斗,并决定燃尽自己。
“孕期会分泌雌性激素是平时的数倍,激素的作用让女性对这个胚胎产生感情是很正常的事情。”蔡医生说:“走吧,接下来的事情也不是我们能控制得了的,做好自己的事情吧,别因为这种事情影响心情。”
话虽如此。
蔡医生非常讨厌患者不珍惜生命的行为。
杰森打开门闻到淡淡的红酒味。
“不高兴?”他一边关门一边摘掉手套:“少喝点,你伤没好。”
“喝了一点点。为了少喝点我都没有买配菜。”融恒比了一个三厘米的宽度,随后又闭上眼睛有些埋怨的叫:“我觉得我早就好了,你天天晚上给我照灯,我肋骨早不疼了。”
但是骨裂这么早好很不正常,融恒到现在都没去拍片子。
今天的酒是一瓶随便在超市买的红酒,19.5°,波特红宝石。融恒不喜欢起泡酒,也不喜欢酸涩口感过重的葡萄酒,波特酒甜度高,度数也高,一直是她的心头好。
而且度数比起三四度的酒高,有劲,随便喝点人就微醺了,晕晕的。
这个时候世界好像变得有点不规则,不规则的世界就可以没有那么多糟心的事情。
杰森走过来看了一眼酒瓶,融恒没乱说,她确实只喝了一点点。
但是这个一点点的味道有点不太对,空气里酒味有点太重了。
杰森没做声。一个人喝酒没什么意思,他也去找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点点陪一下。
杰森:“还是立牌?”
融恒:“不是,是别的事。”
她往杰森身边挪了挪:“你最近,案子怎么样?”
杰森:“不算太顺利,但他们也不好过。”
他听见融恒切了一声,眼睛看过去的时候对方已经端起了她的杯子,又抿了一口。
她喝所有东西都是一个杯子,喝红酒也是在马克杯里,杰森看着她有点忿忿又有点不甘心的表情,捏了捏她的脸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不许。听见了吗。不许。”
“我可什么都没想。”融恒瘪瘪嘴:“但是正当防卫和紧急避险总是可以的吧,又不是我主动惹事——我到现在都没有主动找过他们哦,我做得好吧?”
“好好,做得好。”他把这个醉鬼拉过来,凑近闻一闻。
他跟融恒说悄悄话:“这瓶是不是只喝了一点点?”
融恒,点头点头。杰森手往茶几下面摸,融恒一把就拉住了。
“度数很低的。”她讨好又委屈:“而且我都好了。真的好了。”
最终他从茶几下面摸出一个空瓶子。
杰森:我就知道!
一瓶波特酒500毫升,快二十度,他看融恒,融恒看向别处。
但是把那个没喝完的杯子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融恒:“不能浪费食物。”
杰森:“我没打算抢,你别撒出来。”
但是剩下的不能给喝了,他把酒收拾起来,切点水果出来吃。
“怎么了?”他问。
融恒皱着眉头。
她眼睛已经有点直了,酒精麻痹大脑,但好歹没在嘴里拌蒜,说话还算清楚。
“今天,有一个患者,我不喜欢。”
“我不喜欢看到不在乎自己生命的患者。”她说:“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我不喜欢这样。不理解也不赞同。我不喜欢。”
融恒在斯特兰奇手下做实习医生的时候,有一件事情她永远不忘,也正是那一次,她真切的理解到了“患者的命就在你的手中”是什么意思。
当时有一患者要被收进神经科的ICU,但是当时ICU恰好没有床位,该患者小脑中风,主动膨出,唯一生还的机会是一处上方颅骨为脑部减压。
斯特兰奇医生当时正在忙,忙什么忘记了,但是融恒打电话向他报告了这一情况之后,他立刻指示:“我马上到,立刻送他进手术室,你亲自送。”
但是出现了一个问题。
病人没有被收进ICU,呼吸治疗也没做完,当时她只是个小小的实习医生,担不了任何责任,救治团队不放人。
她急死了,交涉无果后立刻上去拖病床,大叫:“再不送她就死了!”
救治团队的更急:“少危言耸听!我们有规程的!你再这样我要给你的主治医师打电话了!”
融恒崩溃的:“我求你快打!”
呼吸医师在忙,没把办法过来帮她,斯特兰奇出现在病房门口的时候,拉锯战持续了近15分钟。
他为患者做了检查,他的脑干反射已经消失了。
患者已经发展成了脑死亡。
斯特兰奇:“我叫你送他进手术室。”
融恒说不出话来。她只能嗫嚅:“对不起斯特兰奇医生,我尽力了对不起。”
“但他死了。”斯特兰奇说:“死之前,你是他唯一的机会。”
那严厉的目光扫射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盯着每个人的眼睛,每个人都惧怕和他对视。他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就走了,斯特兰奇总是很忙,走的时候和来时一样迅速。
“我知道当时斯特兰奇医生选择把尖锐的批评指向我就等于间接的骂了在场所有人,他们也都知道。”融恒说:“这样下次再出现类似的情况,就不会有人犹豫是否要走过章程再送患者进手术室,虽然当时我很难过,但是我在心中是认可斯特兰奇医生当时的处置方式的。”
“我是患者唯一的机会……”融恒:“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上,并且努力让每一个患者都抓住机会,尽可能长的活着。但是后来我发现,患者唯一的机会.并不是我,很多时候,其实我不是做决定的人。”
患者唯一的机会是他自己。
医生可以扫平一切障碍,让患者尽可能长久的活着——但如果患者就是障碍本身呢?
“我不理解为什么有的患者不愿意放弃一个没出生的小孩,宁愿自己赴死。”她靠在杰森的肩膀上:“肿瘤放在人的脑子里不是为了考验一个人的意志或者决心,或者她对神的信仰是否虔诚——这就是为了让人死亡,自然界设计出这个程序就是为了让人死。”
“而且如果神存在的话,那就是神本人把肿瘤放进患者的大脑的,虽这样一个东西,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呢?而且做手术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的人是我,不是别人是我!我从来没见过耶稣基督什么的跑进手术室,对我说‘辛苦你了,下台手术我来做’之类的话,全是我拿出来的!”
带着甜味的波特酒混合着愤怒和不甘一起灌下去,这是最后一口了,她喝完之后杰森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
他没回话,只是一下一下的抚摸融恒毛茸茸的后脑勺。这个时候并不需要他做出什么回应,她只是需要一个听众。
“我觉得很可怕,杰森。”她说:“孕期雌性激素简直像是改变了人的大脑一样。我想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任何时候我都是想要活下去的,我不会为一个胚胎放弃自己的生命。”
“但是我知道为人父母之后,是会为孩子甘愿放弃生命的。”她疲惫的闭上眼睛:“刀山火海,他们不会惧怕,在舍弃孩子和其他的选择之间,如果他们无法做出选择,他们就一定会放弃自己。这就是父母,杰森。”
她喃喃:“这就是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