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姜玖
她抓住面前已经精神恍惚的松喜,尽可能放柔语气对他说:“松喜你别害怕,师姐在这里,不会有人敢伤害你。你别害怕,慢慢说,到底是谁干的?你说的秘密又是什么?”
“秘密……师父知道的秘密,世……”他似乎即将说到什么非常可怕的名讳,连声音都变得极为颤抖,眼神更加空洞,“圣尊……和……”他再度指向戚妜身上那条霞红灵绸,“他们要保守秘密,计划有变,师姐回来了。”
很怪异的,戚妜在听到帝赦元尊的敬称时,脑海里首先出现的就是她因灵珠子被陷害一事而去寰辰太清宫求见他,而他却在看到自己出现时,脸上神色格外惊讶的模样。
那时戚妜就已经有种感觉,似乎在帝赦看来,她应该已经死了才对。所以才会在看到她时,表现得如此难以置信。
而与他有着相似反应的,还有一个人。
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混天绫,尖锐寒意密密麻麻如毒虫爬上她的脊背,一寸寸撕咬她的皮肉,吞没她血液里的温度。
“你是说,有两个人曾经来过这里,并且为了保住某个秘密而灭掉了整个紫金玄顶,包括师父,是吗?”戚妜极慢极慢地开口,可奇怪的是,她觉得自己明明已经很用力在说话。
松喜呆滞地点着头,目光还停留在混天绫上。美丽柔软的红绸,在他眼里跟一条随时会暴起的毒蛇没有区别。
“一个是圣尊,对吗?”
松喜继续点头。
戚妜和屋外的夜色一起沉默下来。一种凌厉到可怕的刺痛正穿过她的身体,直戳胸口。
不行。她的心声还在垂死挣扎着叫喊,不要说出来,不要去问。
可她还是选择继续开口,声音也变得更轻微了:“还有一个,是我的阿母,斓彩上主,是吗?”
松喜仍旧点头。
她浑身一僵,然后跌坐在地上,连怀里什么时候被松喜塞进一只仿音鸟也没发觉。
松喜战战兢兢对她说:“师父……信,给你……他……道歉。”
仿音鸟从沉睡中醒来,站在面前少女的衣裙上跳了跳,张开鸟喙,发出的却是白泽的声音:“小阿戚,既然你已经听到我这段话,那我想你其实已经可能猜到,你的身世并非如你所以为的那样……”
戚妜木然地听着那些话——关于她,关于千年之前就已经开始的各组征战,关于红莲,关于祈愿。
一桩桩,一件件,每个字都那么触目惊心,残忍至极。
她从开始的僵硬中挣脱出来,一把挥开那只还在絮絮诉说的仿音鸟。
它尖叫几声拍打翅膀飞起来,嘴里叫喊出的是白泽的道歉声。
戚妜捂住耳朵跌跌撞撞逃出铭物阁,唤来苍鹤将自己带回栖霞山。
此时正是天光初绽之时,天气却阴沉沉的,似有暴雨将至,是个不用铺就朝霞的清闲日子。
她回到家中,听见斓彩正焦急呼唤着自己名字的声音,温柔责备她怎么一早就不见人影,害得她到处好找。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撒娇回应,斓彩这才注意到戚妜脸色极为难看,眼神空涣地盯着地面。
“戚妜,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斓彩伸手想要去牵她,却被戚妜侧身躲过。
这样的抗拒让斓彩面色凝滞,旋即缓缓收回手:“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戚妜抬起头,脸上神情说不出是惊愕还是迷茫还是困惑。她看着这个被自己当做阿母来亲近与孝顺了数百年的女人,第一次觉得对方竟然如此陌生。
“阿母。”她叫着,“你真是我阿母吗?”
斓彩眼中神情瞬间改变了。戚妜分不出她是想哭还是想叫。
但最终,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抬手遣散侍从,然后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你去见过你师父了?”
见戚妜沉默点头,斓彩叹出口气,嘴角弧度牵动得很奇怪,似乎是原本想笑的,却又无法做到,看上去更像是快哭了。
“不错。”斓彩点头,“我的确不是你的阿母。”她说着,又低低补充一句,“我也不配做你的阿母。”
她的话让戚妜心里最后一点点幻想也破灭了。
“你的这次回来完全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之外,所以圣尊打算清理掉那些知道真相的人。”
“所有人?”她颤抖着喘了口气,发出的声音轻若呓语,“所以……我到底是什么?你和圣尊想要掩盖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斓彩深深叹息一声,最终回答:“你是一缕灵识,也是这天地间唯一能让红莲开放的存在。”
紧接着,她将所有真相都说了出来。
“千年前,因为涅火红莲失去了唯一的养料来源,寰玄珠,于是逐渐不再对祭祀和祝祷有任何反应。恰逢此时,新神族自立门户,联合其他大大小小的族群开始与太若灵族抗衡。你就是在那时候被找到的。”
“世人皆知红莲是太若灵族的庇佑圣物,有红莲在一天,那么其他族群终究只会摇摆不定,天下不得太平。于是女娲祖神亲自出手,将寰玄珠从净焰圣地之下取出,为的就是能够让太若灵族失去红莲这枚最强之棋。圣尊发现后,也同样披甲上阵与女娲祖神开战。”
“那场战役持续了一百天,整个世间一片动荡不安,血雨倾盆。”
随着斓彩的诉说,戚妜也回想起自己在莲海空间内的那个梦。
——大地万物垂死之际,红衣银甲的绝美少年手持紫焰尖枪,破阵而出。
“圣尊带回了你,却没能将寰玄珠夺回。”
——梦里,从诞生出意识的那天起,她就一直沉睡在一片与世隔绝的虚空中,像漂浮在永远没有尽头的幻梦里。
她没有形体,没有具名化的五感,不知何为外界,何为光阴。她终日被身边那团混沌包裹着,提供给她源源不断的给养,供她慢慢成长,直到能用自己的一缕灵识窥探到混沌之外的世界。
“你本是寰玄珠里诞生而出的一缕先天灵识,可惜还远远没能达到化形的地步。”
——她伸手想要去抚摸那朵鲜红如血的莲花,却被一只手拖入层层莲瓣中。
红莲化作的少年看着她眨下眼,语气平静:“原来是寰玄珠诞育出的先天灵识。不过距离真正成型还太早。”
“圣尊花费数百年,用无数凝魄珠将你化形成如今模样,并交由我抚养。为的是有朝一日,能用你唤醒红莲,为太若灵族重新带来平和与荣光。”
——她还记得自己年幼时,第一次被斓彩带着来朝涅火红莲祝祷的那一次,就曾好奇地抓着阿母的衣袖问那些不断从火焰中飞舞出来的精灵是什么。
那时斓彩还曾说过,那些精灵是涅火红莲送给有缘生灵的赐福,是只有她才能看到的。如果她能修炼出最精纯的灵识,再诚心诚意向涅火红莲祈愿,说不定还能得到它的回应。
“可我们也都知晓……红莲只会收取绝对自愿的祈愿。”
——“那你是自愿的么?我向来只会收取绝对自愿的牺牲。”
“是。”她点头,手指紧紧捏纂着那枚刻有灵珠子名字的鸳鸯配,“我是绝对自愿的,您要索取什么我都可以给,绝无反悔。”
“是么?”红影轻轻呢喃一句,接着问,“如果我要你将灵魂交换给我,从此成为养料,你也愿意么?”
斓彩的话还在继续,并且开始变得越来越残忍:“为了能够让你达成最无私自愿的牺牲,我们一直疼爱你,纵容你,教导你。目的是为了能够让你成为心怀苍生,善良温暖的好孩子。”
“你会爱天空,会爱大地。会爱这世间的一草一木,一飞鸟,一虫鱼。会爱太若灵族的每一个生灵,也会爱你最尊敬的圣尊,和你最亲近的阿母。”
戚妜从这些话里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毛骨悚然。她呆然地看着对方,嘴唇逐渐褪色成惨白。
“你感受到的爱越多,你回馈给世间的爱也会越多。这种爱能够让你抛却一切对牺牲的畏惧。等到需要红莲开放那天,你就会心甘情愿献出一切,成为为了天下苍生献出自我的祭品。”
“这就是所有关于你的真相,也是圣尊扫平紫金玄顶也要保住的秘密。”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们给我的……所有爱护,其实都是为了……将来有一天,我能心甘情愿为了你们去死……”
斓彩低下头:“是这样。”
戚妜后退一步。
她感觉自己快被这些真相,与无数重叠闪回过往记忆给压迫到窒息,只能最后挣扎的力气:“可你们给我的,从始至终……全是假的……”
“是这样。”斓彩抓紧自己的衣袖,珠翠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微不足道的刺痛。
“你们爱我只是为了要我死……是为了要我死……你们爱我是为了……不,不是,这些不是爱……不是……”
“这些是谎言,是欺骗,这些不是爱。”
不是吗?
真的不是吗?
那究竟什么才是?
她所理解的爱,其实全都是来自于斓彩和帝赦元尊,以及周围所有人,还有她从小遇到的所有事共同构建起来。
但如果连这些东西本身就是假的。
那她的感受,她的存在,她以为的爱又是什么呢?
这种来自于内心深处的可怕质问让戚妜感到难以呼吸,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被连根拔起。
她收紧手指抓住铱椛着自己的衣服与发尾,直到发根都拉出血来也毫无所觉,只不断喃喃自语着想要否认那不是爱,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正发出声音。
那些沸腾在灵魂里的澎湃痛苦与绝望已经彻底将她击碎,然后又争先恐后的从她每一根破裂的骨头和血肉里挤出来,鲜血淋漓地惨叫着。
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已经随着这股凶暴的悲痛破裂成无数片,再也拼凑不回去了。
可当她看向那玉石屏风上的剪影,又惊讶于自己的外壳竟然还保持着这样可憎的完整。
她身上的红衣是被不断从灵魂里涌出的血与泪染就的吗?
她明明听到自己内心狂乱失控的哀嚎,为什么自己还没有哭呢?
那些本该鲜活的眼泪和情绪都去哪里了呢?
心底崩溃出的无底黑洞正在将她从内往外地吃掉。
她又回想起几个时辰前那场丰盛繁华的庆典,那场所有人都在欢笑,在歌唱,在喜极而泣的庆典。
那场为了庆贺涅火红莲终于再度开放,庇佑太若灵族万千生灵的庆典。
前所未有的盛大,前所未有的灿烂。
完满无缺的千喜之城。
苦难只会出现在戏剧与乐舞中,泪水只会因喜悦而流。
戚妜闭上眼睛,那无数烟花冷却后的灰烬快要把她埋葬至死了。
原来,她的出生就是为了让沉睡已久的红莲再度开放,是为了这一场盛大至极,万众瞩目的灭亡。
为了让她足够心甘情愿,他们甚至将这场灭亡包装成一种叫爱的东西送给她。
他们,所有人。
“那,灵珠子呢?”她听到自己这么问。
槐奚的篝火庆典上,她与灵珠子并肩坐在草地中央。
她看到那个总是孤高清冷的少年朝她低下头,用一种无比执着又认真的语气对她说:“我想成为那个唯一有资格在你身边,陪你看遍每一□□霞与余晖的人。”
朱诞月节的夜晚,白衣无尘的少年穿过灯火辉煌,从莲海尽头朝她飞来,手里拿着那对承载着所有恋人渴望的鸳鸯玉佩。
“你一生的命运与情感都将和一个在惊蛰时分出生,驰骋于各方沙场,地位尊崇显贵,威名赫赫传于万家,且名扬万世的骁烈少年神联系在一起。”
如果这些根本不是真实存在。
如果这些并不是她以为的爱。
“灵珠子,也和你们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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