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姜玖
这些清澈明净的光芒会凝结在七琼宝树上,化作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月芒珠,用来搭配仙果泡酒最是合适。
叶挽秋切好苍烛果后,捧着银瓶来到七琼宝树下看了看。
月光流淌在宝树半透明的枝叶上,看起来很像某种涌动其中的银色血液,但距离完全凝结成型还有一段时间。
她索性坐在树下等着,看那些夜行精灵们在花草间觅食,忽然听到有人叫了自己一声:“仙箬。”
叶挽秋循声回头,诧异道:“二姐,你怎么来了?”而且这次罕见的只有她一个人,景煜没有跟在身边。
她挨着叶挽秋坐下,将手里提着的灯放到一旁。
清亮温柔的烛火照在她裙摆上,映在眸子里凝做一点金芒:“扫晴娘说你在这儿,所以我过来。爷爷跟你说留冬的事了吗?”
她说的是昨晚叶留冬本想黏着叶挽秋和哪吒一起出去,结果被青川君强行叫回来的事。
叶挽秋点点头,叹口气:“说过了。”
昨晚,她和哪吒刚从僰道城回来不久,就被青川君叫去说了这件事。回房时,又在房间门口碰到了正等在那里的叶留冬。
小狐狸看起来是从未有过的低落与不安失措。
见到她后,他的目光先是扫过她耳垂上与哪吒一样只戴着单边的耳饰,视线颤缩几下,张口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阿姐是当真喜欢……三太子的吗?”
叶挽秋被他问得一下子愣住,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因为实在太突然,她自己也没想好。
但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于是叶留冬看起来更难过了,声音哑着继续问:“什么时候开始的?”说完,他又像是再也咽不下那口气,抬头冲她喊道,“为什么要喜欢别人?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是最了解也最亲近彼此的!”
“留冬,我是你姐姐。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叶挽秋开口,声音里的冷静让她自己都惊讶。
明明在犁州城遇到与这差不多的情况时,或者说,当面前那个人是哪吒的时候,她远远没有此时这种镇定。
眼看小狐狸难过到快崩溃了,叶挽秋又忍不住心软下来,走上前摸摸他的脸,柔声哄劝道:“我们是家人,这一点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改变。而且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照顾你是应该的。且你年岁小,没有见过太多其他女子,会一时分不清自己对姐姐的喜欢和对心上人的喜欢很正常……”
“我分不清?!”叶留冬偏头躲开她的手,生气地打断她的话,“那三太子又分得清吗?他为什么喜欢阿姐?因为那些祈愿还是别的原因?阿姐凭什么就认为他分得清?”
说完,他几乎是万念俱灰地转身离开原地,任凭叶挽秋如何叫他都不再回头。
她站在廊下,看着叶留冬消失的方向发呆好一阵,然后那时候起就再也没见到过对方。
小狐狸生起气来脾气倔得很,不想被找到的时候任凭怎么找都不见人影,两天过去也丝毫没有出现的打算。
叶挽秋放心不下,只能去问青川君。
老神仙喝着酒叹气道:“你让他自己冷静几日再说吧。一时半会儿的,他肯定接受不了。但我也没办法,总不能看着他次次不要命地朝三太子枪尖上撞。”
说完,青川君犹豫几秒,又看着叶挽秋,神情复杂地问:“倒是你自己呢?你是怎么想的?”
她沉默着,第一反应想起的却是叶留冬前两日问她的那些问题——他喜欢你又是因为什么?只是那些祈愿还是别的原因?你怎么就知道三太子分得清呢?
这么想着,她不禁有点走神,没听到叶望夏都说了些什么,直到被连着叫了好几次名字才意识回笼,茫然地看着自家二姐:“什么?”
“你根本没在听啊。”叶望夏无奈地摇摇头,又重复,“我是说,留冬那孩子,我也原以为只是格外黏你一些而已。毕竟你们一起长大,会如此亲近也难怪。但你和三太子是……认真的?”
这个问题正好问到叶挽秋心头上。
见她不说话,叶望夏伸手搭在她手背上,温声细语道:“虽然我知道三太子应当是个靠得住的人,也知道这事还得全凭你自己做主。但我还是想用过来人的经验劝告两句……”
说到这里时,她忽然停顿下来,沉默少顷,然后才接着开口,声音中流露着罕见的苦涩:“越是尊高位重的人,许多时候越是身不由己。一旦在面临立场,信念,君王之命,太平安宁,顾全大局这些沉重又宏大的问题时,男女情爱总是太过脆弱,不值一提。我……不希望你将来有一天也会成为这些东西的牺牲品。”
她说着,再次默然许久,然后才继续开口:“就像我当初一样。”
“二姐?”叶挽秋睁圆眼睛望着她,下意识抓紧她的手。
叶望夏淡淡笑着,乌黑眼睛里映照着烛火闪动,像是骤然涌出的一层潋滟水光:“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我和那人傀国师究竟是何关系?”
“的确好奇。”她坦诚道,“但我猜测那是姐姐的过往伤心事,提了也只会徒增烦恼,还不如不提。反正现在姐姐和我们是一家人,不管过去经历了什么,往后都不会再有任何委屈。”
叶望夏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发,重新执了她的手,这才缓缓道:“‘国师景煜,字懿瑄,皇帝国舅之子,秉性仁贤,年十七,娶妻亲王之女穆氏。年二十,册为国师,一生辅佐帝王,殚精竭虑,忠义仁厚。’这是史书上对他的记载,人间一代忠贤之臣。”
“而我,就是他十七岁那年,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进来的妻子,亲王之女,穆氏清虞。”
“夏日清月之夜而生,遍院虞美人开,便是我的名字。”
一番话,让叶挽秋半晌反应不过来,只能愣愣看着她,听到她继续平淡地往下说:“我同景煜是青梅竹马,从小便由爹娘定下了娃娃亲,十七岁便结发为夫妻。”
“两年后,我父亲与一画师相识,一见如故,经常在家设宴相邀,还买下过他许多画作放在家中。却没想到,那画师竟是前朝叛..党头领。”
“后来东窗事发,皇帝惊怒不已,立刻动手铲除其全部党羽。又见我家遍挂叛..党头领手迹,且我父亲过往与他私交甚密,便下令也将穆家满门抄斩。”
“而带去这道圣旨,并将我家族亲眷全部押上刑车的人,正是景煜。”
“为什么偏偏是他?”叶挽秋既震惊又不解,“是皇帝故意的?”
叶望夏默然点头:“他是皇后亲舅所生,亦是皇帝极为看重的臣子。现在我家出了那样的事,自然要他亲自动手才能让人信服他没有参与其中,好令满朝文武毫无指摘之处。”
“听皇后所说,景煜在宝殿前跪了两天一夜,总算求得皇帝饶我一命。但是他若想继续保全自己全家的安危荣辱与他未来的仕途,就需从此与我断绝夫妻名分。”
“可那并非是姐姐家人之错……”
“铁证如山,皇帝是不会相信我父亲的辩白的。而景煜也最后做了选择,成了皇帝重用无比的国师。”
话已至此,都不用再继续问,景煜做了何种选择,再明显不过。
“他身上有他家族的全部期望,而我已成被满门抄斩流放的罪臣之女。孰轻孰重该做如何选,明眼人自然分得清。”
叶望夏说完,静静许久,又道:“那是我第一次忘却颜面,丢掉尊严,用尽我一切能想到的办法去哀求他彻查此事,为我家人讨一个清白。但这件事已被皇帝深刻介怀,无人敢答应我的请求。”
“他自然也不敢。”
“我走投无路,只想要一纸休书,却偏偏被他藏匿起来,说是等这阵时日过去就会把我接回家。他说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之情,任何人也无法比拟,一定会把我接回去,遵守我们白头到老的约定。”
“可我全家惨死,我却无能为力,又有何希望苟活于世间。”
“我已经失去了我所有的家人,我的尊严,我的骄傲。他也得到了他的尊高位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还要我被锁在宅子里,看着他继续迎娶别的女子。自己却永远被屈辱和恨意折磨,最后与他弄到两看生厌,却又不得不被愧疚束缚着相互折磨致死的地步?”
“我不要那样。”
“若不能清清白白,光明正大活在人间,那我宁愿去死。”
“可他不能理解我。不仅禁锢了我仅剩的自由,还每天每夜都派人看守着我,一定要我活下去和他在一起。”
“但事到如今,我每次看到他,只会想到他带圣旨而来,将我全家上下押送进大牢的样子。”
“我已经体谅了他作为臣子,作为家族嫡子必须要成为国师的不得已。为什么他就是不能体谅我不想再存活于世的绝望?!”
至此,叶望夏算是将自己最不愿示人的过往全都吐露出来。
她转头,满眼关切与疼惜地看着叶挽秋:“你不知道我有多感谢爷爷和你们,让我能重获新生,再次有了能够相互扶持相互依赖的家人们。所以我也想告诉妹妹你,这件事一定要慎重选择。”
“你是如今神界最年轻的主神,又有爷爷作为帝君在。若是换做与九重天上的任何其他仙灵在一起,那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可能是被动那个,也不会有半点委屈。”
“可三太子不一样。”
“且不说他师父是太乙天尊,还有几位神界最为德高望重的古神作为前辈与至交好友。仙箬你要知道,如今的神界就是他们与女娲始祖一起建立起来的,就是天帝见了他们也要敬重三分。”
“再加上三太子本身执握神界兵权,又是这九天之上的执法者,天帝更是向来纵容他的脾性。”
“那是能领着神界万万天兵,在六界各方战无不胜的少年神将。他的心术,手段与实力,根本不是你我能比拟的。搞不好就算是爷爷亲自出手,也不敢说有两分多稳妥的把握。”
她边说边抬起手,替叶挽秋将眉眼边微微垂落的几缕碎发别开,语气忧虑:“你若将来真是和他闹上,怕是轻易讨不到什么便宜。何况古往今来,凡是跟他对上的,就没人能在他手里落得个好。”
她说得句句在理,让叶挽秋代入感很强,感觉已经开始鸡飞狗跳了。
于是短暂思虑后,她握住叶望夏的手,安慰性地拍了拍:“好啦,我明白二姐的意思,一定会好好考虑的。如今二姐将心里压抑了这么多年的事说出来,往后可就慢慢试着不要再去为那些事烦恼了。我们都陪你。”
“好。”
她们一道收集了新凝结出的月芒珠回到宫中。叶望夏还得去教导几个还在修行的小妖怪。叶挽秋则独自去往酒窖,将晾干的苍烛果与其他一早准备好的东西都装进酒坛里。
扫晴娘们替她端来了前日采集好的各类仙草,临走时又被叫住。
“你们见着留冬了吗?”她问。
“没呢,他就今日晚膳的时候出现了一下,然后就跑没影了。”其中一只扫晴娘回答,“我们跟他说了帝女姐姐很担心他,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
“没事。你们去忙吧。”
她叹气着去摘折那些仙草,忽然闻到一缕格外熟悉的冷沁莲香,于是抬头看向门口,意料之中地看到哪吒正站在那里同样望着她。
“你回来了?”叶挽秋眨眨眼。她记得下午青川君还说,因为神界军营中有事,所以哪吒暂时离开回去了神界。
她还以为再怎么样也得明天才能见到对方。
“处理得差不多就走了。”他说着走过来,低眉扫一眼她面前的几捧仙草,又看了看旁边的石坛,“是准备酿酒?”
她点点头:“爷爷很爱喝这个,我就想学着也给他酿几坛。”说着,她看了看刚被摘好的仙草,试着朝坛子里放了一些,“也不知道这样够不够。”
“这些也要弄么?”哪吒拿起旁边几支扫晴娘刚从镜湖里摘出来的莲花。鲜红欲滴的花朵上还挂着许多晶莹水珠,摇晃着坠落在他手上。
“那只要花瓣,而且最后放进去就行。”
他依言将那些莲花的花瓣一片片摘下来,没说任何话,看起来是很专心在做着这种琐碎小事,脸上神情从始至终都淡淡的。
只有眼神难以克制,总是时不时朝对面的少女望去,像是灰色的丝网,柔软而充满执着的韧性,因为过于专注而接近缠绕的地步。
末了,哪吒垂着视线轻声道一句:“都好了。”
“谢谢。”叶挽秋放下仙草伸手去接,终于发现他似乎有些情绪不对,顿时愣一下,然后更认真地注视着他。
该怎么形容少年此刻给她的感觉。
像猫。
虽然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疏离,不为所动。但就是能从那微微放低的眉眼间,不自然抿平的唇线,来回如尾巴一样刻意又无意地扫过她脸上的目光中,察觉出他此刻心情欠佳的事实。
“你怎么了?”叶挽秋问,“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哪吒没有回答,只伸手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感受着那阵熟悉的安宁感徐徐蔓开在感官中,心情却并没有跟着轻盈起来。
他体温本就冰凉,沾了清水后寒意更甚,握久了会让叶挽秋有种自己正被深雪里长出的藤类紧紧束缚住,想要吸走自己身上所有温暖与血肉的感觉。
“三太子?”她试探着喊了对方一声。
没得到回答,她思考几秒,又改口:“哪吒。”
这次他总算有反应了:“方才我去寻你,听到你和你姐姐在树下的谈话。”
啊?那时候他在?
叶挽秋僵硬一瞬,正疑惑自己为什么完全没发现,甚至连平时总会闻到的莲花香气也半点没察觉到。不过手实在有些冷,她便本能想抽回来,却被对方更紧地握住。
“抱歉。”他以为她是在气恼自己听到她们的谈话,想都没想就挽留道,“是我不好。那时我本该避开的,但是……”
默然几秒后,哪吒浅浅吐出口气,接着说:“但那时,正好听到她问起你对我究竟作何想,所以便不自觉留下来。”
回想起叶望夏在说完自己身世以后的那番真心劝告,虽确实在理,但落在哪吒耳中未免太过难听,甚至会让人觉得是在将他以坏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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