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鸦
如果他不做,太上皇自然会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去做。
就在朝廷收完秋税后没多久,朝会上突然蹦出来好几个脸生的御史弹劾李党门人贪弊。
他们的证据确凿无比,就像是趴在贪污的李党官员床下监听过一般。虽然李汲早就知道清流和清廉是不能画等号的,他自己也是私相授受中的一员。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这些事情摊开讲,还是让李汲颜面无存。
在这些小御史强有力的弹劾之下,李党内部哀鸿遍野,流放贬谪者数不胜数。
就连李汲的长子,佥都御史李辽都被新帝贬谪到了云贵那等穷山恶水之地。
李汲他终于看清了太上皇的心意,周党是帮太上皇做脏事的一把刀,李党是制衡周党浊流的一把刀,这两把刀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在新帝登基后,他们这两把刀也就没用了。如今到了飞鸟尽,良弓藏的时候了。
要除掉他们的原因很简单,他们党羽众多,尾大不掉,会成为影响皇权稳定的不利因素,光是这一点就足够了。
在太上皇的设想中,新帝的朝廷里根本就没有他和周东野的位置。
随着他和周东野的倒台,周李两党也会跟着树倒猢狲散。等到周党的蛀虫和李党的贪官都被打下云端后,新帝就会得到一个玉宇澄清的新朝廷了。
所以太上皇才会逼着他们跟新帝斗,因为这样做不但能培养新帝的能力,还能有计划地削减周李二党的势力。
太上皇也不担心会出事,因为太上皇知道他们翻不了天。三大营和绣衣使者都在太上皇手中牢牢地攥着,他们这些文弱书生哪里敌得过抄家灭族的锋锐刀戈呢?
或许他的那位首辅政敌就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选择乖乖地登场唱太上皇规划的这场大戏吧?
周东野身上的把柄太多了,这人除了唯太上皇之命是从之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李汲苦笑一声,他和周东野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甚至还比不过周东野呢!周东野和太上皇有二十余年的君臣之情,或许太上皇也会记得周东野的耿耿忠心。
而他有什么?他从来太上皇提拔起来压制周东野的一把刀!李汲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曾为自己把着科道喉舌感到志得意满,今日才知道这些东西正是催命的毒药。
得罪了新帝,未来可能会死;得罪了太上皇,现在马上就会死。所以李汲只得饮鸩止渴,利用这份权力唱好太上皇想让他们唱的戏,同时尽可能地不把新帝得罪得太狠。
只有这样,他们李家才有可能得到全身而退的机会。
听到周东野和李汲让他去聆听太上皇的建议后,新帝也不生气。
他先是对杨宗祯道:“杨阁老好福气,如果朕没记错的话,你几个儿子里面有两个进士,三个嫡系徒弟也全都是进士,对吗?”
杨宗祯道:“微臣多谢陛下美誉。仰赖陛下仁德,至圣先师庇佑,家里确实有几个孩子春闱得中,才有幸为朝廷、为陛下当差。”
新帝笑道:“诗礼传家,这是好事。周阁老,你孙儿明年参加今年的恩科吗?”
周东野垂眸道:“回禀陛下,臣家里孙儿不肖,文章不到火候,还得再读几年书,才能下场一试。”
“哦,原来如此……”
新帝说了半句话就不再继续说了,惹得周东野心中惴惴。
就在这时,新帝突然道:“朕年轻,多听听太上皇的意见总是好的。周阁老,李阁老,明天你们和朕一起去乾清宫,问问父皇的心意吧?”
如果可以的话,周东野和李汲真想说他们不想去乾清宫,也不想去见无情无义的太上皇。
太上皇自从退位后精神奕奕,脸色都红润了许多,看起来根本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家。
反倒是他们两个,自太上皇退位后头发都白了不少,整个人都未老先衰了。
可是新帝的语气这般和蔼,态度这般亲切,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就算心里不愿意,脸上也得挂上兴高采烈的笑容,表示自己非常愿意陪伴新帝前往乾清宫觐见太上皇他老人家。
翌日,新帝带着周东野和李汲来了乾清宫。
他没有反对新帝提出来的人选,原朴这个人他知道,老实规矩,性格淡然,而且做过新帝的师傅,有资格成为被增补入阁。
是的,他完全能看出来新帝的意思。
主持会试不过是第一步,真正的目的还是让原朴顶上内阁里面空出来的那个位置。
新帝收债的事情做得不错,尤其是夏原吉和新帝接下来的收债计划更是精彩的一步棋,太上皇对新帝交上来的这份答卷还算满意。
给新帝一个阁臣,也能安抚一下新帝接手收债这个烂摊子后的不满之心。
于是太上皇慢悠悠地对新帝道:“礼部尚书原朴,资望相著,文采不俗……”
太上皇话还没说完,新帝眼中就露出了惊喜的色彩。
不管这是真的,还是新帝的伪装,太上皇瞧了后都觉得心情舒畅,所以他直接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当得起明年恩科的主考官。”
新帝的一颗心落在了肚子里,很快,备考的举子们得到了消息。
明年恩科的主考官正是新帝潜邸时期的师傅,礼部尚书原朴原大人。
第111章 时文风气会试劳心,宴会纷纷绿蚁新醅
因为春闱在即, 京郊庙宇的香火也好得不得了。
待到二月文昌帝君生辰时,贾母邀请了叶家师母一起前往清虚观打醮。在科仪结束后,贾母和叶师母又去张真人那里求签。
因为掣出来的签文好, 两人都喜气洋洋地捐了香油钱。
贾璋他也终于见到了小师兄叶荆,叶荆这些年都不在都中, 而是在四方游学。他视野开阔, 性格豪爽, 和贾璋这位小师弟一见如故。
如果不是会试在即,两人必然会去太白楼吃酒的。
可惜眼下这个时候,读书才是最要紧的事。师兄弟两个被叶士高盯着读书, 就连吟诗作对都被禁止了, 更别说出去玩笑了。
不过贾璋的心态很轻松, 反倒是他年长的舍友范孟起有些焦虑。
贾璋见了,便劝他道:“范兄何必这般紧张?原大人的文章你也看过, 最是质朴方正, 范兄的文章很投他的脾气呢。”
听到贾璋的安慰后范孟起总算放松了些, 他轻声道:“贤弟说得对,这两年来我手不释卷,文章已经大为精进,中第的可能性已经大大提高了……”
郭子守的心态要比范孟起好很多,或者说他的心态向来不错, 从院试到乡试再到会试都是如此。
其人心态之平稳,几乎可以与贾璋相提并论。
贾璋非常看重郭子守, 不仅仅只因为他们的朋友关系,还因为郭子守认同实学, 与他政见一致。
这一点非常重要,相同的立场能够保证他们情谊的延续, 他们会是官场上最亲密的战友。
二月初九会试开考的那一天,天气十分寒凉。贾璋他与小叶师兄、郭子守、范孟起和乡试同年赵家萍等人早早地来到贡院门口等待进场。
贾璋他穿了七八层暖缎单衣,平日里又时常骑射打拳身体强健,因此还能承受得住这凛冽的寒风。
而那些年老体弱的考生,此时已经被早春的寒气冻得浑身发抖,面色青紫了。
或许是因为举人老爷的信誉比秀才老爷的信誉高,或许是担心举人老爷们被凛冽的天气冻死,会试的检查反倒没有乡试严苛。
贾璋他们在通过检验后纷纷领取了自己的号牌,待到凑够三十人后,巡检兵卒打开龙门,放他们走进考场。
在互相道过珍重后,贾璋他们四散而去。贾璋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自己号舍,只觉这号舍对他来说稍显狭小。
这倒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他来贡院考院试时是个垂髫童子,来贡院考乡试时是个小少年,身量尚小,自然不会觉得号舍狭小。
如今他已经十七岁了,个子都和亲爹贾赦一般高了,自然会觉得号舍狭小。
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这么冷的天,号舍小点还能少漏点风,多保存一点炭盆的暖气……
他手脚麻利地把号舍打扫干净后点燃了朝廷分发的炭盆取暖,坐在架好的木板上持续不断地搓手以此保证手指的灵活性,然后静待墨卷和题牌的到来。
没过多久,题牌被挂了出来,墨卷也被巡检兵卒发到了考生手中,贾璋在检查试卷无误、填写完籍贯、姓名、三代等履历后看向题牌。
第一道题目是“学而第一,为政第二”,是根据《论语》目录出的题。
原尚书出的题目的确很有水平,不过贾璋对怎么答题心中有数。
会试的题目构成与乡试的题目构成区别不大,不过考察考生的侧重点却不同。
乡试的时候,考官们主要考察考生对经义的理解。当然,考官们也会考察考生们对时政问题的理解,但只会出几道时政题目,不会像会试那样考得深。
在会试的时候,每一场考试都会有很多由四书五经衍生出来的时政问题。
考生们想要把这些文章做好,不但要熟悉朝廷的政治方针与牧民治国之道,还要熟悉政论文的写作方式。
科举考试考到会试这一步,几乎就等于在简拔官员了,考官们自然会更加看重考生们对经义与政治事件的理解。
除此之外,会试还要求考生的文风要符合时下风气。
所谓的符合时下风气,指的是考生们在做文章时要使用当下留下的写作方法,既不能故步自封,也不能标新立异。
由于时下理学流派繁多,任何具有学派倾向的文章都可能导致舞弊,所以古文就成了时下最流行的文风。
这就要求考生们的文章既要言之有物、提纲挈领,又要大气磅礴、立意高妙。那些浮华清丽之辞是很难中式的。
至于如何在文章中表达自己的才情与政见,从而在上万考生中脱颖而出,那就只能看应试考试自己的本事了。
贾璋想好这些事情后,磨墨展纸,写下第一道题目的破题:“学而后为政,未闻以政学也。”
伴随着笔墨的游走,时间悄悄流逝,待到正午时分,贾璋小心翼翼地包好了墨卷,然后接过巡检兵卒递过来的饭菜。
他一边吃饭一边想,新帝愿意让朝廷给考生提供饭菜的举措还是很能邀买人心的。
热菜热饭总比冷硬的干粮强,而且这些饭菜的味道还算不错。
贾璋敢断定新帝肯定派心腹过来监督下面的官僚了,要不然巡检兵卒送来的饭菜绝对没有这么丰盛。
到了晚上睡觉时,贾璋用被子把自己包得像一只蚕蛹一般严密。即使是这样,他都觉得有点冷。在嘶吼的寒风中,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醒来后,贾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烧热水,然后服用预防风寒的药粉避免风寒。
喝完热水冲泡的药汤后,贾璋身上也热起来了。感觉自己不会生病后,贾璋才彻底放下心来,安安静静地吃掉完巡检兵卒送来的早饭。
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后,贾璋拿出他用油纸包好的墨卷继续答题。
会试的题目里基本上都是糅合了政治事件的经义,而且题目量非常大。不过贾璋他本人在翰林院里背过实录,又经历过叶士高的谆谆教导与考前特训,所以这些题目根本难不倒他。
他甚至还有时间思考怎么分行让考官看着舒服,怎么修辞才符合主考官原尚书的喜好,怎么写具体的施政纲领才能既讨好考官又不违背实学学派的核心精神……
待到初十傍晚,贾璋早早地把自己答完的墨卷交了——为了保证墨卷的整洁,卷子答完后就不能再修改了,所以贾璋没心情在贡院里面待着受冻。
与第一批交卷的举人风度翩翩地告别后,贾璋登上了贾家的马车。在喝掉贾琏递来的热姜汤后,贾璋直接靠在马车里的软垫上缓缓睡去……
待到参加第二场考试时,贾璋看到了一道很有意思的四书题。
子曰。
没错,就是《论语》这本语录体典籍中,孔夫子每次说话时的先导语。
贾璋思忖良久,才提笔写下自己的破题:“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1]
写下这一行破题后,他越写越顺。在第二场考试的第一天里,就为所有四书题目都打好了草稿。
翌日一早起床后,贾璋把这些文稿工工整整地用馆阁体誊抄在墨卷上,然后才开始思考自己的本经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