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华泱
第157章
梦境“他的人生在巅峰时刻骤然终结,……
“你在想什么,玛蒂尔达?”
鲁昂,玛蒂尔达忽然觉得心口一痛,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即刻将她的全部思绪笼罩,她感到她的心咚咚直跳,直到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的声音打断她:“没什么,妈妈。”她看向自己手里的手帕,她本来应该绣一只鹰,由于刚刚的分神,本来应该绣眼睛的一针顿时歪掉,刺破了手指,滴落在鹰身的胸膛上,“我又绣坏了。”
刺绣从不是她的强项,或者说应该是她一窍不通的事,但对贵族妇女来说,这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技能,她的姑姑和母亲都精于此道,在她难得有时间来探望母亲时,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就要求她给丈夫和儿子绣一些东西,“至少要让他们知道你也在思念他们”。
这是近期第二个提醒她应该和丈夫孩子加深感情的亲属,而她确实觉得她应该在某些细节上表现一下她对他们父子俩的重视。从而弥补一下她的心虚,毕竟她近日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一个妻子应该做的,甚至不是一个盟友应该做的。“那就换一个吧。”贝伦加利亚怜爱地看着她,她提前替她画好了式样并分好针线,鹰的样式也很简单,但这已经是她绣坏的第三张手帕了,玛蒂尔达应声,接过了第四张,刚刚起针,她又听到贝伦加利亚说,“你不想绣花吧,玛蒂尔达,你的心还在德意志。”
玛蒂尔达的手一顿,盯着那只鹰,她现在彻底没有绣花的心了:“如果我不继续干预的话,他就要做皇帝了,妈妈。”
她提醒教廷警惕腓特烈,给韦尔夫家族提供了竞选资金,也暗示了和英格兰关系密切的科隆大主教保持中立,这是她在不惊动腓特烈的前提下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但现在看来,在正常的拉票竞选中,韦尔夫的威廉完全不能和腓特烈竞争,如果他还想要索取皇位,那只能如昔年的奥托四世和施瓦本的菲利普一样兵戈相向,到了那一步,她就不可能袖手旁观了,她不能彻底抛弃韦尔夫家族,但如果她选择站在韦尔夫家族一边,腓特烈又会怎么想?
如雷蒙德六世所说,他是个高傲乃至自负的人,他是不可能接受这种背叛的,而如果任由德意志的局势发展下去,腓特烈很快就会顺理成章成为德意志国王,英诺森三世虽然顾忌着他同时掌控着德意志和西西里,但在既定事实已经铸就的前提下他大概率也会默认这个结果。
那她应该怎么办?接受他成为皇帝,接受他成为一个比她更具权势和实力的君主,提前数十年让她和她的领地都成为他帝国的从属吗?她不想接受这种状态,她也不会支持他的敌人对抗他,那她就只能默默接受这个结果,将她和她领地的未来都寄托在信任腓特烈会一直对她的权威保持尊重吗?
“你在害怕,对吗,他在做国王时不会威胁你,但做皇帝时有这个能力。”贝伦加利亚问,玛蒂尔达有些难堪地点点头,贝伦加利亚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针
线,将女儿搂进自己怀里,
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我明白你的顾虑,但玛蒂尔达,情况已经发生,我们就要面对现实,即使这并非你曾经期待的局面。”她语调更缓,“我也曾经担心他会影响你的权威,但在你生下海因里希之前,他就立刻放下了你给予他的权力,过去这些年,因为你和海因里希,他也一直没有和奥托四世竞争,尽管他完全可以这样做。你们对未来的安排仍然是一致的,现在只是因为奥托四世的死出现了变动,皇位现在属于他,但未来总会交给海因里希的,海因里希已经快三岁了,你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趁着这个机会,你去看看他们,你们是一家人,你们不能一直这么分隔下去。”
玛蒂尔达勉强点了点头,她再次拿起那条手帕,想要继续刺绣,但手腕一直发颤。“有人来了,陛下。”侍女忽然进来通报,“他说他是奥地利公爵的使者。”
“奥地利公爵?”玛蒂尔达一怔,“让他进来。”
来人确实是德意志贵族的打扮,口音也很浓厚:“我是来送信的,陛下,这是您丈夫的遗嘱。”来人说,他将一封信递给玛蒂尔达,“他在打猎时遇到刺杀,昏迷前交代了自己的遗嘱,在我们赶来的路上,他或许已经回到上帝身边了。” ,
他很久没有梦到这个房间了,他童年的房间,西西里国王的房间。
巴勒莫王宫中的国王套房共有六个房间组成,由亨利六世亲自指导装修,华丽的挂毯分隔了墙壁上的历史绘画,从《圣经》中的创世纪大洪水开始,到亚伯拉罕的旅行、法老军队在红海的覆灭、大卫的战斗,一直到腓特烈一世的十字军东征,童年时期仰望那华丽的图像时,他感到他完全被那历史的恢弘吞没,他来自最高贵的君王家族,他生而卓尔不凡,他凌驾在芸芸众生之上也有义务去挽救的苦难,长大以后,这样的认知愈发深刻地浸透如他的骨髓灵魂,但这一次,他在房间里见到了另一个人。
他身材并不高大,甚至可以说是苍白瘦削,回头时面容也异常冷酷严肃,但他戴着铁皇冠。“腓特烈。”他叫他的名字,他用他幽绿色的眼睛看着他,那目光中既有审视,也有慈爱,“我建立了比我父亲还要广袤的帝国,但我的帝国随我而去,只有你是我留给我帝国的唯一遗产,我对你寄予了深重厚望,但你并没有做到。”
“武力的征服从不长久,文化的征服才是永恒,您希望以先辈的荣光塑造我,但我已经找到了更加值得我信奉与认可的事务。”腓特烈摇了摇头,“我一直在主动地选择我的人生,只是某些决定恰巧与您的安排所吻合,但人生属于我自己,选择的权利也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在等待命运宣判我的结局。”
“决定我结局的不是命运,决定你结局的也不是,得伊阿涅拉给赫拉克勒斯披上了带毒的衣衫,终结了这位伟大英雄的生命,儿子总会重复父亲的命运。”亨利六世说,他看向楼梯口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去,而下一个瞬间,一位身着华服、金发碧眼的美丽女子从楼梯口缓步踏出,她的目光温柔而慈爱,“腓特烈。”她叫他的名字,“原来你长大以后是这个样子啊。”
“是的,我长大了,虽然我的所有家人都没有陪在我身边,但我还是长大了。”腓特烈同样温柔道,他握住了康斯坦丝女王的手,“见到您真的很开心,我也没有见过您的样子,父母,叔叔,祖父,我都没有见过,您也很希望能够一直陪在我身边吧?”
“我当然希望能够亲眼看到你长大,你是我的孩子,你应该拥有最好的一切,但腓特烈,你不是我唯一的家人。”康斯坦丝女王说,她柔软的手指抚摸着他的额头,指尖却尽是冰冷,“我真正的家人是西西里人,我是他们的女王,我选择了他们,哪怕这意味着残酷的命运会降临在你身上。”她忧伤地叹息一声,“尽管我曾经希望你平安地度过余生,但你还是走上了你父亲曾经期望你走上的道路,你的父亲不理解我的痛苦,也低估了我反抗的决心,因此他的人生在巅峰时刻骤然终结,我的生命也随之枯萎,腓特烈,不要重复我们的命运,如忒提斯一般,我的希望一直是我的儿子能够避开那残酷的命运。”
她抱住了他,将他的头颅贴在自己的胸膛上,那温暖而柔软的母亲怀抱几乎教他整个人都融于其中,但下一刻,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怀里,他吃痛,向下看去,他看到一个金红色的、毛茸茸的脑袋:“爸爸。”他叫他,他宝石般深蓝色的眼睛充满不解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陪我玩呢?”
他是谁?还没等他想明白,他就听到玛蒂尔达的声音,“过来,理查。”她说,“不要打扰你父亲。”
理查,对,他是他那还没有出生的次子,他长得像他的外祖父,他应该继承外祖父的名字。他再次看向玛蒂尔达,她坐在壁炉边,正在绣着什么东西,海因里希在她身边安静地看着书:“你怎么在这里?”他问,潜意识里,他知道玛蒂尔达不在他身边,他其实已经习惯了她的缺席。
“我答应了你,会来看你和海因里希,等国内的事务处理好后,我会生下我们的次子的。”她停下手,向他展示自己手里的绣活,“这是我绣给你的,你喜欢吗?”
那是一只鹰,他最喜爱的鹰,但鹰的眼睛有一针突兀的划痕,以及血迹,这意味着什么呢?他兀自恍神,而理查似乎受不了他的冷落了,他扁了扁嘴,抓住他的手,相当委屈道:“陪我玩,爸爸,为什么不让爸爸陪我玩,我从没有见过你们,我都不知道你们长什么样子。”
玛蒂尔达的眉头微微皱起来,而腓特烈回过神,安抚地摸了摸理查的脸:“我会陪你玩的。”他说,“我就是回来陪伴你们的。”
这是他期待的家庭生活,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他们没有分隔各地而是相聚在一起,他们是一对很好的父母,他们的孩子会比他们的童年更幸福。他坐了下来,和理查一起玩骑兵游戏,但他感到他的眼皮越来越沉,他勉强坚持,直到理查惊叫一声:“爸爸,你流血了。”
他的手滴着血,他浑身都在流血,他这才想起来,这是一个梦,他遇到了刺杀,他马上就要死了,他抬起头,理查已经消失了,连带着他的骑兵玩具一起,而玛蒂尔达和海因里希的影子也越来越模糊,海因里希似乎想朝他伸出手,但他没有握住。“陛下!”他听到一声惊呼,眩晕的视线慢慢恢复清晰,他看到利奥波德六世的脸,“您醒了,您终于醒了......”
“玛蒂尔达呢?”他问,他的声音仍然很虚弱,但至少是恢复神智了,利奥波德六世一顿,而后道,“她在鲁昂,我派人将您的遗嘱送了过去,她应该已经收到了。”
“哦,但愿没有吓到她......”他喃喃道,医生过来给他喂了一种味道略涩的药汁,强迫自己咽下去后,他现在总是感觉好些了,“刺客呢?”他问,“他们还活着吗,是受人指使还是主动行动,不要
告诉我,又是哪个我不经意得罪的小贵族,我的仇家还没有那么多吧?”
“一个刺客已经死了,还有三个正在拷问,可以确信的是,刺客是萨克森人。”利奥波德六世有些犹豫,但他仍然道,“他们身上有英格兰的钱币,看成色应该铸造不久。”
“萨克森和英格兰一直有贸易往来,这不能代表什么。”腓特烈说,但不论如何,刺客来自于萨克森确实有些棘手,这个消息一旦散步,韦尔夫家族毫无疑问会陷入刺杀嫌疑中,“莱茵兰公爵呢,他知道这件事了吗?”
在奥托四世去世后,他的异父兄长莱茵兰公爵毫无疑问是韦尔夫家族的主心骨,因为他的妻子来自霍亨斯陶芬家族,某种意义上,他其实比他的弟弟更有竞争力,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想要求证韦尔夫家族在刺杀案中的关系,莱茵兰公爵是一位很合适的求证对象:“莱茵兰公爵惊愕无比,他立刻派人送来了礼物和慰问信,并表示会严查凶手,但是......”利奥波德六世的神情更加踟蹰,腓特烈的心也随之揪紧,“但他最后并没有来亚琛,而是和他的弟弟密谈一夜,现在,他离开了领地,根据他离开的方向推断,他应该是去见英格兰女王。”
第158章
背叛“是英格兰女王,她告诉她更希望……
“你在说什么?”
布拉班特,当莱茵兰公爵拦住她赶去亚琛的去路并将他的来意告诉玛蒂尔达时,她简直被这个事实惊得头晕目眩,面前,莱茵兰公爵同样一脸沉重,但他还是顶着巨大的压力重复了一遍:“是的,威廉雇佣了杀手,他刺杀了您的丈夫,他刚刚将这件事告诉了我,现在奥地利公爵正在审讯那三名刺客,我们还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招供。”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玛蒂尔达微弱道,而莱茵兰公爵的神色也十分难看,如果可以选择,他也希望他对此事一无所知,“他告诉我的理由是施瓦本的菲利普也是因为刺杀而死,奥托能因此获取皇位,那他也可以。”
“那是因为施瓦本的菲利普确实不是奥托四世买凶杀害,他甚至没有一点嫌疑,如果他涉嫌谋杀他有可能登上皇位吗?”
“我们都清楚这一点,但威廉不清楚,长久以来,我们都太溺爱他,他不知道这次莽撞的行动会付出多少代价。”莱茵兰公爵苦涩道,见玛蒂尔达仍然面色铁青,他心一横,决定还是挑破这件事中玛蒂尔达所不能脱身的那一点微妙之处,只有如此才能确保她不会一怒之下对他们不管不顾,“威廉自己并没有钱,他如果要雇佣杀手只能通过您赠与他的财富,他也不确保杀手们身上有没有来自英格兰的钱币。”
他拿着她的钱去杀她的丈夫!这个荒诞的事实几乎要将她气得活活昏倒,但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就是说,现在不仅他刺杀西西里国王的行为极有可能暴露,我资助他的事情也很难隐瞒,如果这两件事都被曝光......”
她急促的心跳被半强制性地按缓,她也意识到这件事真正可怕的地方:诚然,她只是希望腓特烈不要登上皇位,她没有想过谋杀他,但如果韦尔夫的威廉是用她提供的金钱雇佣刺客,那异位而处,她也不相信她自己在整件事中完全无辜,而且......想到她收到的那份遗嘱,她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酸涩与恐惧并存的愧疚感------虽然他活着意味着棘手的麻烦,但她根本不敢想象如果他真的死在刺杀中的可能,对比起来,似乎他成为皇帝也不是那么难以令人接受,可如果他知道他的杀身之祸是由她而起的呢?
她不能让这种可能发生,情感和理智上都不能,如果这件事曝光,韦尔夫家族将千夫所指,而她也将为其所累,她有关未来的计划可能因此全盘尽毁。“我们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真相。”许久以后,莱茵兰公爵才听到玛蒂尔达开口,她神色恹恹,带着几分怨气,但她确实重新冷静了下来,“你现在立刻去亚琛,代表韦尔夫家族表示你愿意支持他登上皇位,如果刺杀事件没有令你们得益,那你们的嫌疑也会淡化不少,除此之外,那几个刺客必须灭口,也不要再让你弟弟在外面招惹是非,从亚琛回来以后就立刻带他回萨克森,以后别再让他掺和帝国的事务了!”
“我知道。”莱茵兰公爵点点头,事已至此,他很清楚皇位已经与韦尔夫家族无缘,想办法保住家族声誉才是首要任务,玛蒂尔达愿意替他们善后,他对平安过关有了大半信心,令他顾虑的是另一方面,“那西西里国王呢?他必然已经开始调查谁是幕后黑手,如果那几个刺客神秘死亡,他很难不心生怀疑。”
“我会给他写信,你一起带给他,我会告诉他我会调查真凶,他现在只需要安心养伤就好。”玛蒂尔达说,她驻马看向亚琛的方向,在得知腓特烈遇刺的消息后,她心急如焚地想要前往亚琛,不论是确认他的安危还是主持大局,但现在,她对亚琛只觉望而却步,她不知道她在这个时候应该如何面对他,或者说她无法装作若无其事地欺骗他,“你带上我的亲信官员,他们都是出色的官僚,懂得如何制造和销毁证据,我想我现在还是应该回鲁昂。”
“好的。”莱茵兰公爵道,他充分理解玛蒂尔达现在的复杂心情,当务之急还是立刻销毁可能引发怀疑的证据,来到安静处,玛蒂尔达从怀里拿出那封遗嘱,尽管字迹不是腓特烈所写,但行文的语气仍然昭示这是他亲笔,她久久凝视着信末的字句,一语不发。
她猜忌他,她不信任他,她资助他的敌人以阻止他拿回他祖父和父亲的皇位,可就在她怀着不可告人的矛盾心理隐瞒算计他的时候,他将他全部的领地、财产和权力资本都交给他,他曾经在情书中无数次强调的爱和信任从没有一刻如此真实地呈露在她面前。
异位而处,她愿意这样做吗,她也愿意把她的王国的未来都托付给他吗......她很清楚这个答案,这令她心口更觉凝滞苦涩,她深吸一口气,命人拿出纸笔,开始写信:“亲爱的腓特烈......” ,
“是我妻子的信,刚刚莱茵兰公爵来探望我时给我的。”
当利奥波德六世再次过来探望腓特烈时,他发现他正在读一封信,看着信时,他的情绪似乎又昂扬不少,直到放下信后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她告诉我我现在只需要好好养伤,科隆大主教和罗马教廷她会想办法帮我摆平,莱茵兰公爵也告诉我他会劝说他弟弟退出皇位竞争,现在,我可以等待加冕了。”他摸了摸他养伤期间刚长出的一点胡茬,揶揄道,“这算因祸得福,不是吗,现在谁对我表露出敌意,谁就会背上谋杀犯的嫌疑,我不像我叔叔一样不好运。”
“是的,好在您活下来了。”想起那一天的惊魂一刻,利奥波德六世仍然心有余悸,如果当时他晚来了一步,刺客会立刻割断他咽喉,到了那一刻上帝也救不了他,“如果韦尔夫家族并不是凶手,那就是有人故意雇佣萨克森人以便栽桩嫁祸,有什么人是既敌视您也敌视韦尔夫家族的吗?”
“路易王子或许算个吧,但他应当不至于用这种方式,要是从萨克森人处开始调查,莱茵兰公爵也并不合适,他一直待在他的领地,或许我应该......”他的面容突然一僵,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利奥波德六世关心地问,“怎么了,陛下。”
“没什么。”他重新回过神,“韦尔夫的威廉还在莱茵兰吧?”
“是的,他一直在他兄长的宫廷中。”
“他还没有回萨克森就好。”腓特烈说,他旋即正色,“现在,您放出消息,告诉我我因为伤口感染再度高烧不退,我现在想要向他交代一些事情。”
如果他再度伤势垂危,那这时候他要见韦尔夫的威廉只可能是向他托付皇位,利奥波德六世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他自然不介意夸张辞藻以令韦尔夫的威廉放松警惕。当韦尔夫的威廉到来时,腓特烈确实躺在床上,看上去似乎奄奄一息,礼节性的关心后,他对利奥波德六世道:“下去吧,公爵,我和我的表亲还有一些事情需要交代。”
“好。”利奥波德六世道,他看了韦尔夫的威廉一眼,径直退下,他守在门边,一旦室内有异动他会立刻回来。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韦尔夫的威廉似乎想要仔细观察腓特烈的状态,又情不自禁东张西望:“你在想什么?”他忽然听到腓特烈问,他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温柔,但显然不是濒死之人的虚弱,“你在想我到底是不是重伤濒死,对吗?”
韦尔夫的威廉一惊,而腓特烈已经坐起身,他脸色虽然仍有些苍白,但伤口大多已经痊愈,无论如何都不是奥地利公爵向他交代的“伤势垂危”的状态:“你在骗我。”韦尔夫的威廉徒劳道,而腓特烈又笑了笑,他的眼睛在阴影下更加变幻莫测,“这不是欺骗,而是试探,对皇位的渴望能够压过这个消息本身存在的诸多疑点,以至于你根本没有向你的兄长求证,就贸然过来。”他忽然紧紧盯着他,那双浅绿色的眼睛带着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冷酷,“那三个活下来的刺客已经招供了,是你雇佣了他们,你给了他们一大笔钱并保证你会赦免他们,对吗?”
“你,你......”韦尔夫的威廉瞪大了眼睛,他似乎想要辩解,但腓特烈看了他一眼,他现在已经心知肚明,“我骗你的,他们还没有背叛你,某种意义上,我应该嘉奖他们的忠诚,但他们遇到一个愚蠢的主人。”他淡淡道,他旋即审视着他,咄咄逼人道,“谁在支持你,谁给你提供了资金,英诺森三世为什么在你
还是个无名小卒时就选择支持你,你答应了他什么,对吗?不要说谎,你知道我总有办法查出真相,继续欺瞒只会让你在未来付出更多代价。”
如果说有什么人同时忌惮着他和韦尔夫家族,同时还有把玛蒂尔达拖下水的动力,那除了流亡状态的路易王子,他能想到的只有教廷了,逻辑上,这是符合推论的,毕竟如果他死于暗杀,最大的得利者除了韦尔夫的威廉本人,那就是教廷,英诺森三世大可以以教皇的名义宣布他与谋杀案无关,并以此为把柄胁迫韦尔夫家族听他号令。
他观察着韦尔夫的威廉的表情,他看到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知道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快要崩溃了,他只需等待就行:“是,是玛蒂尔达!”他忽然说,巨大的压力下,他什么都不顾了,他现在只想快点把他背负的压力全部转交给他能依靠的人,他的哥哥们,或者他的表妹,他们都是位高权重、足智多谋的大人物,他们总会解决这些问题的,“是英格兰女王,她告诉她更希望我能继承我哥哥的皇位,她给我钱,让我收买诸侯,只要我能够获得诸侯们的支持教皇和科隆大主教都会支持我,她,她不会放弃我们的,我们才是她的亲属,而你只是被教廷强塞给她的丈夫,你没那么重要,你什么都不是......”
他的声调越来越笃定,一次次的强调中,他也说服了自己,他没有注意到腓特烈一瞬间苍白乃至于铁青的神情。“你的哥哥只能说是庸才,而你不仅平庸,甚至愚蠢,她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亲人?”许久之后,他才听到腓特烈说,他十指紧攥,但面色仍然平静,他没有再看他,“捅穿这件事对我们都没有好处,在你哥哥面前,你不要告诉他我已经得知真相,一旦真相暴露,哪怕我有心留你一命,我也必须将你明正典刑以向诸侯交代,那几个刺客我会想办法处理,你只需要听从其他人对你命运的安排,看在亲戚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如果能力和品德都不具备,就不要肖想你背负不起的皇冠,约翰王曾经差点将父兄的基业全部葬送,你戴上皇冠也是和他一样的下场!”
“好,好。”韦尔夫的威廉没想到腓特烈居然会对他手下留情,他连忙转身离开,当利奥波德六世再进来时,他看到腓特烈仍然保持刚才的姿势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牙关紧咬,见他来了,他也一动不动,“那几个刺客还活着,对吗?”
“我需要查证一下。”利奥波德六世稍显犹豫,而腓特烈摇了摇头,道,“不用再管他们了,如果有人要杀人灭口,尽管让他们做,现在真相已经不重要了。”他扶着床沿起身,脚步微有踉跄,但他还是站稳了,“圣座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对吗,只是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回应这件事。”
“他心存顾虑。”利奥波德六世道,刺杀事件中,腓特烈是毫无争议的受害者,英诺森三世如果表态,那毋庸置疑会给腓特烈加更多的同情分,这也就意味着皇位竞争的天平将压倒性地倒向腓特烈一方,“对,他心存顾虑,他既清楚我登上皇位已经不可阻挡,但又恐惧我因此会获得的滔天权势,所以他才犹豫不决,乃至左右为难,有人想要利用这一点。”他露出一个笑容,不知为何,利奥波德六世总觉得他现在的笑容有些怪诞,“没有关系,我有办法说服他,只要他见我一面,历经这番劫难,我只想再次感受圣父的关怀,只是因为身体原因实在不能前往罗马觐见,才要劳烦他来亚琛一趟------我是教廷抚养的孩子,教皇的教子,我怎么会让抚育我的人为难呢?”
第159章
哀悼“至于我的妻子,我是不会让她为……
有关刺杀事件,那三位刺客很快被宣布死于伤口感染,他们的身份确认为从萨克森流浪至布拉班特的佣兵,由于财产曾被施瓦本的菲利普没收故对霍亨斯陶芬家族心怀怨恨,对这个解释,腓特烈也表示接受:“我认同这种可能,这个解释说服了我。”他写道,“此外,我很感谢莱茵兰公爵和科隆大主教的表态,不用急着前来看望我,我知道你也有许多事情要做,我已邀请圣座前来亚琛,我会说服他接受我加冕的。”
他既然如此保证,想必代表已胸有成竹,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登上皇位。这个事实微微抚平了她心中的愧疚,也就是这个时候,从蓬第厄传来消息,爱丽丝公主去世了,“在她女儿去世后她本就不愿继续活着”。
尽管她的丈夫因为追随腓力二世在费尔南多一世登基后被剥夺领地,不得不宣誓加入十字军并投奔路易王子,但费尔南多一世和让娜王后都没有对这位前朝公主进行苛待克扣,她仍然在她和她丈夫的领地中统治并生活,只是在经历了如此多的风波后她也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欲望,所求唯有灵魂的安宁:“她希望她的遗体与她的女儿合葬,心脏则送往提尔大教堂,与她的姐姐玛格丽特合葬,我们希望满足她的愿望,但我们与耶路撒冷的贵族并不熟悉,也许需要求助于您的兄长。”
爱丽丝的姐姐玛格丽特先嫁幼王亨利为妻,后来又嫁给匈牙利国王贝拉三世,在第三次十字军东征结束后,贝拉三世曾想率军收复耶路撒冷,但与玛格丽特皆病逝于圣地,玛格丽特最终安葬在提尔大教堂。
这个愿望有些苛刻,毕竟千里迢迢地将心脏送去耶路撒冷王国的辖地确实会大费周章,但要完成这个心愿也不算非常难,毕竟通向耶路撒冷的道路一直被基督徒牢牢掌控,她写了一封信,通知了菲利普这件事,她上次收到他的信的时候他说他会在一年之内结束与保加利亚人的战争,等她的信和爱丽丝的心脏送过去后他可能已经从保加利亚回到君士坦丁堡了。
“她死了吗?”接到这个消息时,菲利普的目光只有彷徨与恍惚,他盯着那一方精致的银质盒子,使者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一个千里之外与他毫无关系的贵妇人有如此强烈的情感,“在她的女儿去世后,她就心碎了,这是一个时代的谢幕,也是一个母亲的解脱,您不必为此悲伤。”
“她的灵魂并没有从她一生的不幸中挣脱。”菲利普摇摇头,“我会完成她的遗愿,如果这是我最后能为她做的事的话。”
除了将她的心脏送回她最亲密的姐姐身边,他确实什么也做不了,他将这件事告诉了安娜皇后,她为多年不见的姐姐表示了悲伤和哀悼,但仅此而已,这件事在东方甚至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威廉马歇尔已经去世了,他的妻子回到了英格兰,没有人知道他的秘密,但这个秘密并不能随着他生身母亲的离世彻底埋葬。
“我刚刚接到消息,你母亲已经去世了。”晚上见到玛利亚时,他忽然对她说,他看到她纤细的背影顿时一僵,而后她捏着手中的衣服,仍然背对着他,她近乎咬牙切齿道,“她被人杀害,她从马上掉下来,还是被人灌了毒酒,她是什么下场?”
“都不是,她逃回了她的家乡,她的族人收留了她,自然病逝后安葬在草原上,我可以给他们写信,让他们把你母亲的尸体送过来,如果你想要的话。”
“送回来有什么意思,让我鞭打她,羞辱她,最后再把她烧成灰吗,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没有为她的罪行悔过,死后的泄愤又有什么意思呢?”她终于回过头,颓然地坐了下来,她目光中满是茫然与怔忪,“我没有办法复仇了,一切都终结了,我的过去已经是一片空白,我未来也什么都不能做了。”
“你至少还有一件事能做,那就是杀了我,摆脱我,我知道你有能力将这件事伪装得天衣无缝,我承诺你的事情没有做到,但我预备好的代价仍然应该领受。”
如果她不再有复仇的需求,他于她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到了那一天,她会杀
了她,她确实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但现在她还这样想吗?
“我并不想像杀死亨利一世一样杀了你,我并不恨你,我甚至感谢你。”良久之后,玛利亚才轻声说,她坐到了他的身边,这样亲近的距离在此前的婚姻生活中一直被他回避,但这一刻他并没有推开她,“所以,你为什么想领受和他一样的结局呢?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是现在,你明明可以不必这样做。”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疑问,如果一个西欧国王的私生子能够获得东方的皇冠并被大多数人拥戴,这样的人生难得不是无比幸运且值得享受的吗?可她从没有在他身上看到任何稍稍能被称为“快乐”的情感,也许去西西里看望他刚出生的外甥时他是快乐的,但那丝快乐始终浸在深沉的忧郁和沉默中。
“你相信有人一出生就比别人承担更多的罪吗?”许久之后,她听到菲利普开口,“贪婪,嫉妒,骄傲,色/欲,有的人是在种种不可原谅的罪行中诞生的,他的存在意味着罪恶,他的余生也在不停地伤害身边的人,他的罪恶从来没有停止过。”
“因为那个难产而死的女孩吗,你认为你导致了她的死亡,我听说她的母亲也死了。”玛利亚问,这是她唯一知晓的他忽然转变立场的缘由,菲利普疲惫地点点头,她觉得她似乎明白了他的想法,尽管她只能将之归结于他的道德,“可你从来没有想过伤害她们,凶手是死神而非送葬者,如果你认为她们的死亡源于你的罪恶,那我想我也明白了我母亲为什么这么恨我。”他抬起头,而她反而低下了眼睫,切切道,“她说她恨保加利亚人,保加利亚人答应了结盟,却对她的母亲和哥哥们不管不顾,对于她来说,我也是她的罪恶吧,因为我的出生,她的家人被遗忘了,她从来都不渴望我。”
“这和你没有关系,玛利亚,和其他过去一样,你忘记这段过去吧。”
“你自己尚且不能遗忘过往,又为什么要求我遗忘?”玛利亚说,他们四目对视,而下一个瞬间,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情感,她捧起了他的脸,他的鼻梁抵住她的嘴唇,“如果想要忘记过去,为什么不一起忘记呢?既已不可能从过往的不幸中挣脱,不妨看向未来吧。” ,
得知亚琛的刺杀事件,英诺森三世不可谓不震惊,他内心深处固然不希望腓特烈登上皇位,但也绝不想他惹上杀身之祸,而腓特烈“临终”前的那番陈词确实也令他感动及愧疚,因此虽然教皇很少离开罗马(被皇帝胁迫流亡除外),他还是动身前往亚琛,去看望他的“爱子”。
教皇的到访引发了诸侯和市民的热烈欢迎,但腓特烈本人并未亲自迎接,他给出的理由是他卧病在床,而当英诺森三世见到他本人时,他看上去确实苍白消瘦不少,和他印象里的模样大相径庭。看到他这幅样子,英诺森三世也心怀不忍,他在他额前画了一个十字:“我的孩子,你看上去很不好,训练有素的医生还没有让你恢复健康吗?”
“比起医生,对您的尊敬和渴望更能让我从病痛中宽慰,我还没有完成对您的承诺,没有与一切您的敌人对抗,我怎么能先您一步离开人世呢?”腓特烈温声道,他当着英诺森三世的面脱掉了自己的外袍,向他展示刺杀的痕迹,他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但疤痕仍然狰狞,他能从这么危重的伤势下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天哪......”英诺森三世喃喃道,他忽然被愤怒支配,“谁,谁想要杀你,他们应该被烧死,他们的灵魂应该在地狱中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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