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华泱
外交也好,军事也好,他们对蒙古人的包围态势已经形成,但为了保证有足够的兵源应对敌人,他们还是在境内发起了全境召集令,号召骑士准备好前往东方支援。预感到冬季将至、补给将竭,又听闻了击败另外两路蒙古军队的援兵即将前往叙利亚的消息,这最后一支西征的蒙古大军冒险发动了对耶路撒冷的突袭。
在蒙古人的火/药和先进的攻城器械面前,耶路撒冷的城墙并无多大抵抗之力,攻破耶路撒冷后,蒙古军队又劫掠了叙利亚许多富庶的城市,终于缓解了自身的补给压力。1223年1月,第一批援军终于抵达了叙利亚,暂时在仍被基督徒控制的亚实基伦港口落脚后,玛蒂尔达便着手整合了耶路撒冷的残军及流亡者。
有关军队的统率和整编
几乎由女王主持,皇帝虽然在场,但几乎不提供意见,只在他的妻子和臣属发生争执时为妻子提供支持。有别于其他人主张立刻夺回耶路撒冷的呼声,玛蒂尔达压制了这一诉求,坚持等到足够封锁叙利亚海岸的舰队全数抵达后才开始行动。
此时已是1223年4月,基督徒军队的补给尚还充分,并且已经通过数月的训练掌握了他们的新武器,同时,西西里的商队也从埃及运来了大批粮食,兵强马壮之际,玛蒂尔达终于下令动身北上,收复了阿克等沿海港口。出于对地形的熟悉,这一阶段的战争还算顺利,但在争夺太巴列湖这一关键水源地的战斗中,双方陷入鏖战,直到冬季基督徒军队才依靠稳固的补给线和同宗的支援夺取此地。
埃及的卡米勒苏丹表面上虽然坚持中立立场,实则立场隐隐倾向基督徒一方,这令他颇蒙受了一些批评,察觉到这一点,蒙古人拉拢了卡米勒苏丹最大的反对者,他的兄弟穆阿扎姆,许诺将包括耶路撒冷在内的叙利亚领土归还给他,穆阿扎姆于是拦截了卡米勒苏丹借正常贸易为由向基督徒军队运送补给的船只,并掀起叛乱。
这是外交上的成功,也是外交上的失败,经过卡米勒苏丹多年的经营,穆阿扎姆已不足以与他对抗,而蒙古人插手阿尤布王朝内斗正给了卡米勒苏丹名正言顺加入战争的借口,他从大马士革突袭蒙古人的营地,在客观上和基督徒军队形成了合围。见此良机,玛蒂尔达果断下令军队主动出击,在1224年3月再次夺回耶路撒冷,而后迅速包抄了蒙古人的残军,并将他们一路逼杀至约旦河附近。
他们的后路已经被阻断,也无法再补充他们最重要的战马资源和攻城器械,由于水土不服,蒙古军队中开始盛行痢疾,不需要再进一步抢攻他们也不会再对欧洲构成威胁了。至此,他们已经可以着手安排战后秩序,在重新分配和安顿了耶路撒冷的领地和地产后,腓特烈再次出面和卡米勒苏丹签订了和约,将停战协议再延续十年,同时卡米勒苏丹同意收留流亡的阿萨辛派并继续派人维护朝圣路线的安全。
“我一直认为你们是最出色的基督徒君主,而你们保护的不止基督徒。”分别的时刻,卡米勒苏丹再次感叹道,他看着眼前尚还年轻的一对夫妻,十年前,他就认为他们十分般配,十年后,他也同样如此认为,“你们兼具智慧和勇武,如先知和圣妻一般改变了历史和帝国,何况你们还这样年轻,真不知晓未来的世界会因你们的存在发生怎样惊奇的变化!”
“先知有十二个妻子,而我只有一个。”腓特烈温声道,他走上前,用撒拉森人的礼节握住卡米勒苏丹的双手,拥抱他,苏丹的胡须抵着他金色的卷发,“能再次见到您真的很开心,但这次告别之后,我们是真的不会再见面了。”
他确实不会再见到这位杰出的君主了,少年时期,在他接过理查一世赠与他的宝剑时,他也意识到他不会再见到这位英勇的国王,他在回到他的王国后没几年就死了。逗留在耶路撒冷的后续时间里,他又借战后重建的名义以西西里的法律为蓝本规范了叙利亚的贸易秩序,划分了撒拉森人的定居区并针对基督徒和撒拉森人可能出现的矛盾和冲突制定了法律。这个阶段,主持全场的成了腓特烈,尽管利益受损的十字军贵族希望英格兰女王能够替他们主持正义,但玛蒂尔达一直不予回应,只在必要的时刻为丈夫提供支持。
进入1225年,耶路撒冷的改革终于初见成效,而这个时候,罗马传来了另一个消息:在继位教皇仅五年后,洪诺留三世因病去世,枢机主教乌戈利诺继位为教皇格里高利九世,而格里高利九世的第一道谕令,就是宣布已不再构成威胁的蒙古人实乃替天主惩治不洁者的“白马骑士”,并对阻止蒙古军队西进且与异教徒合作的皇帝和女王颁下了绝罚令。
第186章
秩序“我答应过你,我会和你一起重塑……
某种意义上,正是因为他们成功地将瘟疫和战争都隔绝在了亚平宁半岛之外,才使得意大利对蒙古人的可怕缺乏认知,兼之腓特烈在北意大利确实有不少潜在的反对者和敌人(主要拜他祖父和父亲的行为所赐),因此蒙古人的“上帝惩戒论”颇有一些信奉者,在厌憎腓特烈的格里高利九世继位后,他采用这种论调作为对付腓特烈的武器也在情理之中,至于玛蒂尔达,那更多属于被腓特烈不幸连累的受害者,毕竟过去三年他们几乎一直一起行动,如果要以蒙古人为由绝罚腓特烈很难将玛蒂尔达撇开。
当然这并不代表格里高利九世就铁了心要同时对付腓特烈和玛蒂尔达,在绝罚令送抵耶路撒冷的同时,他还给玛蒂尔达送来一封介于警告和安抚之间的信,大致内容是追忆了他们当年在阿维农的对话,提醒她铭记他曾经提到的“教廷仆人的美德”,顺便暗示如若她公开为对抗蒙古人的“罪行”悔过自新,教廷将立刻解除对她的绝罚令。
“如果圣座认为蒙古人西进的目的是替天主惩治不洁者,不妨致信他们的大汗,请他们再次从东方的草原归来。”本质上格里高利九世敢于如此有恃无恐不过是因为蒙古人确实不会再造成威胁罢了,当着教廷使者的面,她撕毁了格里高利九世的亲笔信,“至于我,我现在认为我的丈夫比这荒谬的教廷更值得我的爱和忠诚,请圣座在宗座宫中耐心等待,我会亲自面呈回信的。”
如果格里高利九世能学他的前任洪诺留三世和英诺森三世一般披上温情脉脉的面纱好意安抚,她或许不会如此不留情面,但他既然以这趾高气昂的态度意图胁迫她就范,就应该清楚彻底惹怒她的代价。
不过在耶路撒冷,绝罚令还是带给他们一些麻烦,在此前的改革中,利益受损的耶路撒冷本土派和排斥撒拉森人的顽固派就十分不满,只是碍于皇帝和女王的巨大威望不敢噤声,但在有了教皇的谕令背书后,他们再次蠢蠢欲动,试图以此为由否决皇帝的任命。
这个反对派系包括伊莎贝拉二世的父亲布列讷的约翰,虽然他早已被排斥在耶路撒冷的统治阶层之外,但现在,由于他的特殊身份,他有另一个能够插手耶路撒冷事务的借口,即安排已经年满十三岁的伊莎贝拉二世的婚事,通过拥立新的“耶路撒冷国王”名正言顺地将被绝罚的皇帝和女王排斥出耶路撒冷的决策层。
“我需要提醒他一件事,伊莎贝拉一世和蒙菲拉特的康拉德的婚姻未必合法,他女儿的地位未必有那么稳固。”得知布列讷的约翰的行动,玛蒂尔达未见动怒,她只是慢条斯理地喝着一杯蜜酒,她仍然美丽,但现在她的美丽多少因为与之并存冷酷多了几分可怖的味道,“我当年怎样将她扶上王位,我现在就能怎样废黜她!”
年仅十三岁的伊莎贝拉二世不太可能参与耶路撒冷本土派系的密谋,但并不妨碍她为他人利用,为了打击他们的野心,提醒他们她随时有釜底抽薪的能力是有必要的。不过伊莎贝拉二世的婚姻确实有些棘手,思来想去,她最后还是安排她的堂弟亨利立刻和伊莎贝拉二世结婚,成为名义上的耶路撒冷国王亨利二世。
作为她的近亲,亨利二世的存在确实可以最大限度隔绝耶路撒冷本土派系以伊莎贝拉二世的名义搞事的风险,鉴于他的父母都算她的仇人,有一天如果她真的需要为了耶路撒冷的局势否认伊莎贝拉二世的合法性,连带亨利二世一同否认她也不会觉得愧疚和心痛。
对她的一系列举措,腓特烈没有干涉,虽然都没有点破他们现在的真实处境,但他们都有预感,那就是作为世俗世界最强大的君主,他们现在已经被动地联合在一起和宗教世界的领袖对抗,这种联合将比他们此前最亲近的时刻都更加紧
密。果不其然,在发现皇帝和女王丝毫不为绝罚谕令所动、甚至公然抗拒他的权威后,格里高利九世惊怒交加,再一次地,他加码了对皇帝和女王的惩处,那就是以“异端”名义废黜他们通过继承、赠与和征服所获得的一切冠冕和领土,并宣布将他们的支持者和追随者一并逐出教门。
在这个时代,“天主恩典所立之国王”是君主最基本的合法性,如若被逐出教会和废黜,则无异于感染最可怖的疾病,而异端的指控更加可怕,“如同割掉伤口的腐肉和驱逐染病的羔羊”,曾经的腓力二世便是明证。不过,绝罚并不会在第一时间摧毁君主的统治,尤其是对他们这样威望巨大的君主,在耶路撒冷,他们的军队和下属便对教皇的命令不屑一顾,“我们比白衣的教士更清楚蒙古人是什么”。
玛蒂尔达来到腓特烈的房间时,他正在和莉莎德下棋,以他的棋力下赢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本应信手拈来,但他刻意将棋局下做了一种指导式的游戏,因此莉莎德也算兴致勃勃。“这样。”在莉莎德咬着手指思考下一步该怎样走时,玛蒂尔达忽然道,她坐在莉莎德的身后,捻起她的白色后棋,径自碰掉了腓特烈的黑色王棋,“现在,你赢了。”
“王棋不是不能被吃掉吗,妈妈?”莉莎德问,她漂亮的蓝色眼睛里满是茫然,“但我已经吃掉他的王棋了,他没有办法再变出一个王来。”玛蒂尔达说,“规则并不一直是固定的。”
莉莎德看起来更困惑了,也就是这个时候,腓特烈终于开口:“别欺负孩子。”他说,他的神情颇有几分无奈,他看了眼棋盘,将黑色和白色的棋子都收敛起来,“去玩吧,莉莎德,我和你妈妈还有一些事情要谈。”
莉莎德用力地点点头,而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现在,他们之间只有一副空荡荡的棋盘。“你要下棋吗?”他问,“如果你只是想要将规则改得更利于你一些,我不介意。”
“现在不是下棋的时候,或者说,我们已经没有下棋的资格了。”玛蒂尔达说,她将棋盘叠了起来,看着桌案上的华丽纹案,“这一天来得比我们想象得更早。”
“我原本以为他会再忍耐一段时间。”腓特烈说,他轻抚他的手指,“但他的举动也不是不能理解,如果将我们定性为欧洲的救世主,他往后余生都需对我们顶礼膜拜,这样看来,否认我们对抗蒙古人的功绩将我们定性为异端和撒拉森同情者更符合他的利益。”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发出一声轻笑,“他甚至不在意同时对抗我们。”
稍有理智的人都应该清楚同时对抗他们会面临多么严重的压力,若是拉拢他们一方对抗另一方倒是可能收获响应,不过......“如果你的敌人是教廷的话,我是不会对抗你的,你只是在冲破从出生开始就束缚着我们的枷锁。”她缓缓道,腓特烈神色一颤,而玛蒂尔达回以笑意,时隔数年,她终于再次主动握住了他的手,她的眼睛比海水和天空都更加美丽,“我答应过你,我会和你一起重塑欧洲的秩序,由人而非神主导的秩序,现在到了我们需要一起对抗这个上帝所统治的世界的时候了。”
第187章
永恒百花之宫,终焉之地。
1225年5月,在确信双方的关系已经无可挽回后,腓特烈二世终于正式发出了宣战书,在宣言中,他先是歌颂了他们夫妻二人过去四年中和蒙古人战斗的丰功伟绩以及蒙古人在西征途中的所作所为,言辞尖利地指责格里高利九世是否是因与蒙古人暗有勾结才对他们如此宽纵,而后又重点强调了教会内部的贪腐现象,直言如今的教会“已经丧失虔诚之心”,作为世俗世界的领袖,他现在正当如铁锤一般向一切不公之事猛力出击,“神与人原本就是互相独立的个体”。
这是世俗世界与宗教世界的全面战争,此前,皇帝和女王就对自己的领地发起了召集令,他们的矛头可以对准蒙古人,也可以对准教廷。如果要牵制他们的行动,从世俗君主内部分化无疑最为合适,但过去十余年,能够与这对夫妻对抗的敌人多已被拉拢和拆分,相对强大的法兰西国王和与玛蒂尔达曾经仇深似海的格拉纳达国王明确表示中立,哪怕他许诺愿意帮助路易一世重新取回法兰西王位他也不为所动。
这个时候,教皇所能依靠的只有一直仇视霍亨斯陶芬家族的北意城邦,“伦巴第同盟”,有昔日腓特烈一世和亨利六世的斑斑劣迹加持,他很容易劝服他们相信腓特烈二世和玛蒂尔达女王会给他们带来比腓特烈一世昔日行为更为可怕的灾难,并借助自己身在意大利的便利大肆抹黑皇帝和女王的形象,其中一条便是所谓的“敌/基/督/者”预言,这样的预言在腓特烈出生时就有传闻,现在再度被按到了他头上。
现在的情况对他们不算很好,但也没有很坏,教皇在舆论战上占据了上风,如果他们在战场上露出疲态,“绝罚”的压力会逐渐危及他们的统治,最终迫使他们不得不做出一定程度上的妥协。
比较不妙的是,在教皇颁布绝罚令后,比萨和热那亚都以此为由宣布不再为他们提供海军援助,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纵有数万精锐骑士也难以登陆意大利本土。“联系威尼斯人。”意识到这一情况后,玛蒂尔达做出一个出乎意料的选择,“我们确实曾经有过仇恨,但从打击教廷干预的角度看,我们有共同的利益。”
“我明白你的意思。”腓特烈说,“但我们无法保证他们不因昔年的事怀恨在心,继而借机保护。”
“只需要让比萨和热那亚意识到他们拒绝提供船只给我们只会便宜威尼斯人就好。”玛蒂尔达看着他,“我们和他们的关系原本就算得上好,在发现支持我们或者两头下注一样可以获利后,他们对教皇的忠诚不会太可靠。拉拢更多的朋友,挤压更少的敌人,这不是你最擅长做的吗?”
在比萨和热那亚以教皇的绝罚令为由拒绝向仍然身在耶路撒冷的皇帝和女王提供帮助后,女王转而联系了曾经和他们有过过节的威尼斯人,近年来在地中海贸易中逐渐式微的威尼斯牢牢抓住了这个机会,立刻答应了合作并将第一批军队运送到了受夫妻二人影响极大的巴尔干。眼见昔日的死敌有望复起,比萨和热那亚才开始懊悔,这个时候,皇帝再次向他们释放了善意,许诺仍愿以高价雇佣他们的舰队,这一次,他们接过了皇帝的橄榄枝,最终将滞留在耶路撒冷的两万军队送回了意大利。
在绝罚令甫一颁布时,在西西里摄政的贝拉尔德主教便以小国王的名义没收西西里的教会财产并在阿普利亚集结军队,和从图卢兹及巴尔干而来的军队一同兵分三路向罗马挺进。依靠兵力的强势,罗马很快呈包围之
势,也就是这段时间,腓特烈和玛蒂尔达在意大利登陆,随即立刻开始建造攻城器械。
从蒙古人身上缴获或仿制的攻城器械即便不及原版强力,也足以应对罗马的城墙,在即将城破的精神重压下,格里高利九世终于忍受不住,在深夜秘密逃往与霍亨斯陶芬家族仇恨最深的米兰。这个时候,教皇终于自知不妙,他释放和解意图,表示愿意撤回对皇帝和女王的绝罚,二人起初也延缓了攻势,但很快,敌视皇帝的米兰城邦便因畏惧教廷和帝国的和解秘密袭击了皇帝的军队,并公开处死俘虏。
谈判再次破裂,不论格里高利九世是否后悔,他都只能和他心中最可怕的敌人对抗到底了。
进入1226年,随着南法、南意、莱茵河南岸的援军相继赶到,伦巴第同盟内部进一步分化,维罗纳和佛罗伦萨相继倒向皇帝和女王一方,3月,教皇的支持者在亚历山大里亚遭遇惨败,5月,教廷属邦最后的堡垒安科纳也被团团围住,事已至此,意大利战争的结局已经注定:几百年来分崩离析的意大利,自此在鹰与狮的旗帜下,归为一统! ,
在陆续接受了忠于教皇的城市的投降后,腓特烈和玛蒂尔达相继回到了罗马城,此前在战争中受到损害的城墙已经修复完成,甚至更加坚固和壮观。很快,就在这建于七丘之上的古老城市之上,由神主导的时代将正式成为历史,那未来呢?
腓特烈比她早三个月来到罗马,据说他一直在宗座宫中闭门不出,召集整个意大利的学者整理浩如烟海的法律条文,她来看他时,他仍伏案执笔,听到动静,他没有立刻回头:“我近日听到许多对我们的称颂和赞美。”他说,“他们提及我的祖父,查理大帝,乃至图拉真和亚历山大,他们曾做到的事我们做到了,他们未做到的事我们也做到了。”
“他们说的是实话。”她说,腓特烈搁下笔,轻轻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对,他们都是伟大的征服者,但他们的事业并未如他们的威名一般永恒,这似乎是某种固定的历史定律。”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想要改变这样的规律吗?”
“对,真正的征服从来不是武力的征服。”他看向桌案,顺着他的目光,玛蒂尔达也看到了那份文件的扉页,《公民宪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轻声问,“你召集了再多法学家也不可能在三个月内编纂一部完整的法典。”
“从很多年开始,为我所统治的领地带来公正与繁荣一直是我毕生的夙愿,生命很珍贵,我不应该浪费一分一刻。”他终于正式转过身,看着玛蒂尔达的眼睛,认真道,“正义应该面向所有人,贯彻所有人,一个目不识丁但与人为善的农民比学富五车但为非作歹的贵族更应当被称为文明者,条件允许的话,教育应该面向所有人,要将信徒从宗教的禁锢中解脱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意识到他们本就是自己命运的掌控者。”
“他们会觉醒,为自己争取权利,自发地冲击既有的秩序,包括宗教,包括君主。”她若有所思道,隐隐约约地,她仿佛能够明白他对未来的真正展望和期望是什么,“你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杰出的君主。”她说,“你的生命很珍贵,许多事情只要你能够做。”
“没有一个人是不可或缺的,凡人终有一死,即便是亚里士多德那样伟大的学者最终留下的也只是他的思想和书册。”他看向他的桌案,“真正推动历史进步的是集体的智慧,区别只在于我是君主,我可以分辨出谁是最聪明的头脑,并将他们的智慧成果执行下去,如果说我有什么不可获取的价值,那就是这一点吧,大多数君主并不能意识到文化的重要性。”
比如曾经的我,但你教会我了,腓特烈重新回过身,而玛蒂尔达注视着他桌案上法典的扉页,什么也没有说。
1227年9月,在流亡的颠沛流离和权威不再的抑郁怨愤中,格里高利九世最终病逝,虽然人尽皆知皇帝和女王是令格里高利九世抑郁病逝的罪魁祸首,但腓特烈二世仍厚葬前教皇并致以悼词,给了这位教皇最后一丝他所渴望的体面和尊重,但对教廷,他们的“敬意”仅止于此,葬礼之后,腓特烈二世正式以帝国皇帝的名义否决了加洛林王朝的祖先矮子丕平将意大利中部的土地献与教皇的承诺,换而言之,教皇国的合法性已不复存在,基督教世界的最高领袖有且仅有皇帝本人,或许还有一些君主尚不接受这样的变化,但他们总会接受。
次年2月,针对意大利的未来,腓特烈二世颁布了著名的《公民宪法》,这是继查士丁尼的《民法大全》后的又一部完备的法典,他没有选择在宗座宫或者圣彼得大教堂公开这部注定会载入史册的法律,而是选择了万神殿。为了增强法典的影响力,他召集了几乎所有他有名义上有宗主权的领主,其中包括他的妻子,英格兰女王是最早响应召令的君主。
“真高兴你能来。”见到她后,他对她说,他确实发自内心喜悦,“我知道这件事很重要,不论你是否会邀请我,我都一定会来。”她说,驻足在万神殿前,她再次想到了当年的婚礼和加冕礼,过往回忆纷至沓来,但很快,所有的事情都要结束了,“给我的骑士们安排好住处,还有,我不会穿你给我准备的衣服。”
她带来的人里全副武装的骑士超过礼仪性的官员,他们都戒备他,唯一可能不抗拒他的大概是莉莎德。她已经八岁了,个子已经长到了玛蒂尔达的腰部,很难说她到底是像父亲还是像母亲,但她确实非常漂亮,看到他,莉莎德非常兴奋地扑进他怀里,用她漂亮的小脸蹭着他的胸膛:“我们又见面了。”她对他说,“妈妈经常跟我提起你呢。”
“是吗?”他一怔,随即急切地追问,“她跟你说过什么?”
“她让我记住你对我说过的话,你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所以我现在来找你跟我说更多话。”莉莎德说,她忽然又有些疑惑,抬起头,重新用天真无邪的眼神看着他,“我还有一个哥哥吗?”
“对,他叫海因里希,我很爱他,像爱你和你妈妈。”
“可为什么我从没有听妈妈提起哥哥呢?”莉莎德说,她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话背后所蕴含着的微妙关系,她只是很快想到了另一点,并且立刻问了出来,“你说你爱妈妈,那妈妈呢,她也爱你吗?如果她也爱你,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共同生活呢?”
“曾经或许有这样的可能。”他说,看着女儿的眼睛,他心中一颤,于忐忑和彷徨中生出了一丝期冀,“也许未来也有可能,莉莎德,你期待这样的可能吗?”
2月14日,《公民宪法》的颁布庆典正式举行,如玛蒂尔达此前所说,她没有穿他给她准备的衣服,而是穿着金色与红色交织的礼服,裙摆上是象征英格兰的狮
子头。在诸侯、市民和士兵的注视下,他们缓缓来到了万神殿的穹顶下方。
阳光透过万神殿的廊柱,照耀着皇帝和女王。他们一人捧书,一人提剑,这注定会是载入史册的一幕。“自奥托大帝加冕以来,帝国法律本应独立于罗马教廷之干涉,然数世纪以来,教会司法屡屡僭越世俗权柄,致欧洲法度涣散、审判混乱,以神之名,他们肆意践踏帝国的权威和诸王尊严,但现在这一切已经离我们远去。”他深吸一口气,“以帝国皇帝之名,我在此颁布《公民法典》,世俗的法律将取代教义,从而终结教会对司法之不当干预,上帝不能带来的正义,我们给公民带来。”
“愿此刻永恒!”他高高举杯。
“愿此刻永恒!”士兵和贵族们也欢呼着,沐浴在这样的气氛下,任何人都很难不为之所动,下意识地,他侧过头,试图不着痕迹地看一眼玛蒂尔达,他看到她闭上眼,稍许,她轻声说:“庆典结束后,我们去一趟那不勒斯吧。”
他一怔,短暂的惊喜后,他又觉察出一丝古怪,她应该再也不愿踏足那不勒斯才对:“为什么是那不勒斯?”他问,“意大利和德意志有很多美丽的城市。”
“我们总是要面对过去的。”她淡淡地说,他发现他越来越弄不懂她的想法了,他猜不出来,也没有办法从她脸上看出来,“我会带上莉莎德,你也可以把海因里希叫过来。”
他最终还是听从了她的安排,不过他没有选择他曾经囚禁她的蛋堡,而是选择了位于阿普利亚的另一座城堡,风景优美的菲奥伦蒂诺,得知马上要见到素未谋面的哥哥,莉莎德非常兴奋,但不巧的是,海因里希的船遇到了风暴,不得不延后几日才能前往那不勒斯,腓特烈原本打算等海因里希来了以后再带着孩子们一起游猎,但玛蒂尔达似乎不在意这件事:“没必要等他。”她说,她举目望向城堡外明媚的阳光和漫山遍野的鲜花,“过几天未必有这样好的天气。”
今天的天气确实很适合游猎,白天,他们带着莉莎德去城堡外的猎场打猎,日暮时分,他们回到城堡,厨师将白日里打猎的野味和水果、海鱼、甜点等烹制成丰盛的菜肴,尽管享用晚宴的只有皇帝、女王和公主。
莉莎德今天玩得很开心,到了晚餐的时刻,她仍滔滔不绝地拉着腓特烈聊着白日的见闻,尽管玛蒂尔达几乎没有出声,但场面仍然可以称得上和谐。“给你父亲倒一杯酒。”入夜后,玛蒂尔达忽然说,她看着莉莎德,指向餐桌上的某处,“那里,吃烤鸽子应该配酒。”
用香料腌制过并涂有蜂蜜的烤鸽子是他最喜欢的食物,只是因为一直和莉莎德说话,他几乎忘了这道菜。“好!”莉莎德开心道,她小步来到桌案的另一侧,将酒倒到腓特烈的杯中,期待地看着他,“我也可以喝一点吗?”
“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再喝酒吧。”腓特烈说,他将女儿倒给他的酒一饮而尽,而后又切了一块鸽子肉,正当莉莎德准备再给父亲倒上一杯时,他忽然放下了餐叉,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喉咙,莉莎德吓得松开了酒壶,“怎,怎么了?”
“你先回房间,莉莎德。”腓特烈说,他捂着他的喉咙,尽可能使自己言语清晰,“先去休息,我没有事。”
莉莎德仍然愣愣地站在原地,而一直沉默不语的玛蒂尔达也开口了:“回去。”她命令道,“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现在,你应该休息。”
莉莎德这才听命地回过身,但仍忍不住回头,她最后的记忆是父亲半倒在椅子上,而母亲在一侧不言不语地看着他,这种冰冷和沉默是她余生对母亲的所有印象。花香透过窗户传到餐厅中,腓特烈仰起头,急促地呼吸,他忽然想起了那个预言,很多年前预言说过他会死于花下,而“菲奥伦蒂诺”正是花的意思,它的含义是百花之宫。
百花之宫,终焉之地。
第188章
终焉“以奥古斯都的名义,我命令你们……
“为什么?”莉莎德走后,他才对玛蒂尔达说,目光中满是痛苦和不解,“为什么要让莉莎德给我倒那杯酒?即便你想要杀了我,但至少不应该是莉莎德......”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在乎她的感受?”玛蒂尔达反问道,她静静地坐在他的身侧,那么美丽,那么冷酷,隐隐约约的,或许她眼中还有几分眷恋和感慨,但他知道这只是因为他马上要死了,“不带上她,你怎么会放下对我的戒心,至于她,我想你没有忘记她是怎么诞生的。”
“因为我强迫了你。”他惨然道,玛蒂尔达不可能原谅他,他一直清楚这一点,只是他原本以为她即便报复他也不会把两个孩子牵扯进来,“对不起。”他说,“我后悔让你如此痛苦。”
“后悔没有意义,我也没有那么恨你,只是我决不能再让我回到被囚禁和宰割的境地。”玛蒂尔达摇摇头,知晓大局已定,她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你是最杰出的君主,也是最危险的敌人,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可能真正摆脱卧榻之侧的威胁,现在神的时代终结了,你也该离开了。”
“我能留给这个世界的确实也都留下了。”他静静地说,知晓死亡即将来临,他在短暂的惊怒后仍然恢复了平静,“我曾经看到过我母亲的忏悔书。”他说,“为了西西里的和平,她违背了她对上帝发下的誓言,摘下修女的面纱走出修道院,但最终她给西西里带来的是浩劫和灾难,她犯下的罪行只能用另一桩罪行终结,那就是像得伊阿涅拉一样用毒药将丈夫的生命和伟业一起葬送。”
“我父亲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我也会付出代价。”他长叹道,如果说他有什么牵挂不下的,那应当就是两个孩子的命运,尤其是莉莎德,但正如康斯坦丝女王所说,即便明知失去父母后残酷的命运会降临在他头上,她仍不后悔选择了西西里人,“其实这几年,我常常想,如果你是个男孩,而我是个女孩,我们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
没有听到玛蒂尔达的回复,他于是自顾自继续道,“如果你是个男孩,你祖母不会放弃你,你的叔叔也没办法篡夺王位吧?等你长大以后,不论是你叔叔还是腓力二世都不可能阻挡你,他们同样也不敢轻视你;而如果我是个女孩,我可能会被更加激烈地争夺,被某个野心家强娶为妻,德意志的皇冠也到不了我这里。”他轻叹一声,“女人本来就会面临比男人更艰难的命运,易地而处,我其实不确信我是否有足够的决心去打破这样的偏见,如果我是你,我会比你更多疑,更不安,我只是理所当然地忽视了这一切。”
“我们的命运从我们出生时就已经划定。”她终于说,“腓特烈,思考这样的可能并无意义。”
“对啊,没有意义,我的生命已经要终结了。”腓特烈感叹道,他很快就要死了,在她的注视下,这一刻,曾经腥风血雨和暗潮涌动的爱恨都像火山喷发后的余烬一般慢慢冷却和终结,如果不是确信他即将死去,她是不会留下来安静地听他说话的,“让海因里希主持我的葬礼。我看着他来到人间,现在就让他把我送进坟墓吧。”
“好。”玛蒂尔达点点头,起初她叫来海因里希是想要他见父亲最后一面,既然最后一面没有见到,让他来送父亲最后一程没有什么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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