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幺四
“告诉我吧。”伊尔迷将疑问句改成了陈述句。
我不想说。
我真的完全不愿意说。
我明明可以找别的办法敷衍过去的,毕竟我深谙说话的艺术,没有人能强迫我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但在伊尔迷的要求下,我清楚地感知到自己不受控制地将秘密和盘托出。
“……他其实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他只是提前准备好了答案。”我的嘴巴一股脑地将一切都倒了出来,“把不同字母的纸条提前准备好,然后放在不同的地方,比如盘子底下,比如画像后面,比如书本里面……如果你说A,他就让你去找盘子下面写着A的纸条,如果你说B,就去找画像后面写着B的纸条……”
伊尔迷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我勉强保持着微笑,脑子里却已经在山崩海啸、翻山倒海地响着尖锐的警铃。
我的爱好不多,很少有什么东西真的会牵动我的情绪,所以在之前伊尔迷让我做什么的时候,我都能很快地满足他的要求。
他满意了,我也觉得没有问题,但现在我才恍然发觉,问题大了去了。
我为什么一直在对他言听计从?
就连我不愿意别人沾染的爱好都袒露出来让他窥探?
两个小时前告诫过伊尔迷的话像回旋镖一样扎过来,回响在耳边:
不要轻易触碰别人的爱好,投其所好引人喜欢固然能够走便捷的方式,但一个不小心就会踩到对方雷区。
他真应该把这话记下来。
我微笑着拿起了餐具,“母亲”将食物端上桌,我切着盘里的肉片,餐刀摩擦着盘子底部发出刺耳的尖锐声音。
我的心思已经不在这场晚餐上了,甚至不在在场的任何人身上。
我感到一种被愚弄的愤怒,火焰并不大,但是烧得我像温水炖青蛙一样不上不下的难受。
健谈的“父亲”又开启了一轮新话题,这次他向我摸不透身份的神秘男友提起了我的过去。
“你能和塞西莉亚在一起,我们都觉得很高兴,她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们都很担心她的未来,幸亏她现在遇见了你。”父亲声情并茂地慨叹着。
我不喜欢人家谈起我的过去。
他既然知道我会选E,就应该也知道不能在我面前说童年。
但他就是这么说了,我不由得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别有居心,用意何在。
伊尔迷不知道有多少真心,反正装模作样是绝对装够了的。
他道:“我也很高兴遇见塞西莉亚。”
这个话题明明可以到此为止,他们聊得已经够多的了,偏偏我那不讨喜的“母亲”又道:
“对了,书房里和储物间里有很多塞西莉亚以前的照片和东西呢,你们吃完饭要一起去看看吗?”
我想说不,但伊尔迷率先答应下来,说了“好”。
我只能把抗议憋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
他们把独处的空间留给了我和伊尔迷。
我在书房里翻起了父亲摆在桌上的报表,处理日期是最新的,他肯定刚从这里离开不久,至少是今天才离开的,那两个演员才有机会潜进来扮演他和母亲。
伊尔迷在按照“母亲”的指点,翻阅我的相册。
“都是学校的照片。”他指出这一点。
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嗯,我从小学开始就住在寄宿学校。”
他问:“不经常回家?”
我:“很少。”
他没说话了,又翻了一下,换了一本。
接连换了几本相册以后,他问我:“你不过来吗?”
我假笑:“没什么好看的呀,亲爱的,那些是我的照片,我最清楚了。”
他歪歪脑袋:“你可以给我讲解。”
没有办法,他都这么说了,我只能怪怪走过去,按照他的希望给他讲解每张相片的来历。
“这是我赢下了科学竞赛的照片。”
“这是班级合照。”
“校长给我颁奖。”
他说:“好像都差不多。”
我反问:“学校还能给学生拍什么照片?”
他没有接话。
我以为他应该对这个无聊的东西感到厌烦了,照片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但伊尔迷却很快紧接着道:“之前的照片呢?”
我假装疑惑:“什么?”
伊尔迷:“你小学之前的照片,都没有吗?”
我装傻:“不太清楚,这些东西都是我妈妈在收拾。”
伊尔迷沉默无声地看着我,身上流泻出非同寻常的压力。
他明显不愉快了。
我也不高兴,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和他作对,只好憋屈地屈服。
“大部分被烧掉了……我小时候发生过一场火灾,后来我被送到了福利院,”我如实交代,“福利院时期大概还有几张,被装进箱子里一起送来新家了,妈妈给了我,我把它们藏到了床底下。”
“我想看看。”伊尔迷于是道。
我再次推辞:“没什么好看的……”
伊尔迷无辜地看着我,好像我在说什么无理取闹的话,他强调:“我想看看,不行吗?”
……行,当然行。
我再次屈服。
推开书房门,我领着他上了二楼,到了我房间门口。
我拧动门把手,示意他跟进来,然后直接俯下身到床底下,拖出了那一箱子的杂物。
伊尔迷打开箱子,看了一眼。
我也瞥了一眼。
箱子最上面是常见的小女孩玩具,一只打着蝴蝶结领带的粉色小熊,整体发白,手掌部分有一点灼烧的痕迹。
底下是照片和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发绳和几何板、识字卡片。
“你们家发生过火灾?”伊尔迷问。
我说是的。
“然后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了……?”他又问,“你的家人都死掉了?”
他问话太直白,丝毫不避讳死亡这种被常人所畏惧的东西。
我说“嗯”。
他评价道:“太奇怪了。”
我没有应声。
他翻着照片,好像看见了什么,突兀地问道:“你们家养的是什么品种的狗?”
然后他立起照片,指着右下角的地方问我:“这个笼子看起来和你差不多大。”
我微笑。
“我们家不养狗。”我回答,“以前的家不养,现在的家也不养。”
短短几句话,火上加油一样,将我心里的焦躁燃烧了起来。
“是吗?”伊尔迷可惜地放下了照片,然后说了句什么。
我依稀听见他说了:“你本来”……之类的话。
“我们应该差不多大。”然后他和我说,“我们家的孩子也追求独立,很小就会被扔出去磨练自己,最迟六岁一定要能够试着独当一面,试着帮家里干活。”
“我一直没有看见这些照片……”他的语气有点不满,不知道是在对谁不满,“现在我看见了,就想起来了,你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就在附近,我们之前就见过。”
我睁大了眼睛,感到诧异。
他还在继续。
他回忆着说:“那天,我等在你家窗台下面的草丛里,你们拍照的时候,我正在往窗户里看,差点被拍进去。”
这句话说得很平淡,但我听了觉得心跳如雷,背后发寒,他在用平静的语气叙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伊尔迷浑然不觉自己的可怕,语气平直:
“我躲开了,后来发现你们开始看相机,我就进房间了。”
……他唤醒了我久违的记忆。
“我躲在楼梯下面正对着厨房的柜子里。”他说,“上面有镂空的花纹,我可以看见你们。”
“像是你的父母的人上了楼,回到了房间,应该是准备睡觉,而你进了厨房,往杯子里倒了东西,灌满牛奶,端着托盘,也上楼了。”
“你是个杀手,塞西莉亚。你的第一次任务比我做的还要完美……我在柜子里思考着要怎么下手,而你已经点起了火,把一切和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我木然地看着他手里的相片。
从我放下那把火开始到现在,我从来不知道柜子里有人。
“你想怎么样?”我问。
“我只是在替你可惜。”他说,“如果那天我从柜子里出来,或许你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了。”
“什么样?”我又问。
“很有趣,但是有时候又很无趣。”伊尔迷道,“当然,我不提倡一味地违反规则,做个良好公民有时候还是很必要的,但是你太把自己当普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