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洗竹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季布与龙且、项伯等嫡系不同,他虽打仗英勇,彭城一战也颇有功劳,但到底不得项羽的信任,甚至因着伐齐一事,项羽对他多有指责。
若说英布只派遣几千兵是出于不满项羽的分封,那季布的原因就断没有如此简单,毕竟他并没有封王。
季布不搭话,只将狗崽旁边的饼子捡了起来:“它这般的幼犬,尚且食不得这些,你养不活的。”
刘元去营帐里,端了碗肉汤来给阿黄。许是闻见了肉味,它疯狂摇着尾巴,埋头大口喝了起来,还险些被呛到。
“难怪人说,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还是这崽子有福气。”季布摇了摇头,似乎并不赞成刘元的举动。[3]
“听说先生早年做过游侠,如今看来,先生倒是不止有一副侠义心肠。阿黄确实有福气,遇上了我,可那些被坑杀的百姓,却早在黄土之下了。”刘元出言便是阴阳,她当然明白为何季布只派了几千人支援,定然是看不惯项羽的做派。
霸王也确实锐不可当,顺利攻占齐地。
齐人本也能忍,谁做大王不是做?可他竟疯狂屠戮坑杀齐人,【遂北烧夷齐城郭室屋,皆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4]
齐人愤恨,转而支持田荣之弟田横。刘邦也正是趁项羽伐齐,这才联合诸侯,组成联军,得以攻占彭城。为此,项羽终止伐齐,率三万骑兵南下,大败刘邦。
现在难道不该是狠狠打刘邦吗?不去巩固胜利果实,却执着于攻打齐国。
好一个目标明确、有始有终、矢志不渝的西楚霸王。如今项羽又要集结兵力北上……刘元不知道能说什么。
“女公子话里话外都是挑拨,于季某却是无用,”季布显然也想到了这些,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刘元,“方才得了大王的消息,龙且、钟离昧二人不愿教你,往后女公子的武艺,便由我来教。”
“你既然帮着大王制作军械,便不要身在楚地、心系汉王了。”季布语气中似有威胁与试探。
听见这话,刘元险些笑出声。这算不算“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楚汉争霸版。他越这样敲打,刘元却更觉得季布心虚,否则怎么会不愿意让自己说下去。
“老师误会了,我既然身在楚营,又得大王信任,是断然看不上刘季这厮的。直臣难当,先前之言不过一笑耳,些许推心置腹的逆耳之言,如何便是心系刘季老贼了?”
刘忠臣元如此说着,心里想得却是:便是你告诉霸王,他也未必信你。
而后她跪下恭恭敬敬给季布行礼:“学生拜见老师。”
季布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女,出口婉拒:“不过是教导几日,女公子不必如此。”
“礼不可废,”刘元邦邦磕了几个响头,“学生出身乡野,虽不懂太多礼仪,却也明白为人的道理。弟子事师,敬同于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莫非先生也同其他几位将军一般,不愿收下弟子?”[5]
“罢了,你既如此说,我定当悉心教导。”季布将她扶了起来,却看见她额头处的红肿。
谁看了不说刘元实诚?有劲儿她是真往上使。
一旁的阿黄歪着头,呜咽两句,看了看已经空掉的碗,趴在了刘元的脚边。它似乎天生具备识别自己主人的能力。
既然有了师徒之名,那季布也不需要一口一个女公子了:“为师该如何唤你?”
“……老师唤我大丫便是,”刘元仰起头笑得灿烂,对这个名字接受良好,“这名字虽不好听,却也是阿翁起得。”
季布点点头,他这个弟子倒是个孝顺之人,对自己的义母吕雉都能如此,对亲生父亲更是如此尊重,连一个这样的名字都如此珍重。
“既然如此,那明日便开始练习吧!”
第12章
能学剑习武,刘元自然是求之不得。她早早背上了韩信送给她的那把剑,五更便起来去寻季布。
想来自己这般刻苦,定会给老师留下一个好印象。
可谁曾想季布早就起来了:“怎的来得如此晚,我尚有公务在身,你明日再来罢。”
……
“学生知错,”刘元恭顺道,“日后定不会再犯。”
三更灯火五更鸡,五更太晚就三更。
翌日三更,她起得比鸡还早,饭都没吃就在季布的营帐之外恭候,而这次总归是得了好脸色。
季布点了点头:“以后都这个时间来。”
“习武之人最要不得惫懒,在这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哪个没下过苦功?你既然要学,那我便好生教导你,若你吃几分苦便喊累,不如早些绝了习武的念头,还省得我枉费一番功夫。”
听到这番话,刘元心中没有任何不快,反倒是十分感激:“能得老师如此待我,实在是我的福气。”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何况这哪里是吃苦?她巴不得世间万事都是如此,有一份辛苦便有一分收获,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情。
刘元先学习了一些基本功,便被季布带去了军营,混在一群操练的士卒之中。
“以后你便和大家一起训练。”季布见她心性坚韧,也颇有惜才之意。
但他依旧不信任刘元,只让她在外围一起训练,并不让她接触任何军务。
练剑苦,是真得苦。
她满脑子是都是如何累,全然记不得季布讲得“形、劲、意”。什么沉肩拔背、什么腰胯发力、什么目随剑走,她通通不记得。
但她日夜苦练,将所有学过的剑招都练习几百遍,形成了肌肉记忆。是以她会刺剑配合弓步前冲,也会劈剑配合撤步转腰。
苦不是白吃的!白天扎马步,下午持剑练习“金鸡独立”,晚上以蜡烛为靶练习步法。只是练习怎么够?刘元需要实战。她更在与人对练之时挨了无数次打,全身上下满是淤青配合着伤口。
偏这样还是不够,大抵和所有老师一样,教学生不是一件容易事。饶是季布也忍不住骂人:“榆木脑袋!说了多少次避实击虚,你偏偏只知道用蛮力!”
她也不想呀!大部分时间都是阿丑,也就是圆脸小兵帮她上药。
有几次虞姬帮她上完药,项羽恰巧在,也来指点她。而每次她都被项羽一招打落,从未化解得了。
“大王便是这样的,蛮力有蛮力的打法,老师你要因材施教。”苦头吃多了,便是刘元也忍不住顶嘴。
“你有霸王的力量吗,”季布一剑打在刘元的胳膊上,“射箭射箭不行,骑马骑马不行,如今连练剑都不专心。你若是不服我这个老师,去寻大王教你!”
而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汉营,吕雉正在教导刘盈,却被他气了个倒仰:“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你阿姊还在楚营受罪,你却去寻那戚夫人玩乐。那崽子是你的亲弟弟不假,可他却有个包藏祸心的娘!”
这两日,吕雉正在气恼刘邦迟迟不肯去救刘元,闯入大营之后却见到了一个貌美如花、身姿袅娜的妇人正侍奉刘邦。
妇人怀中还有一个襁褓,刘邦正笑着逗弄:“如意这鼻子、这眼睛,生得可真是像极了寡人。”
“瞧他哭得声音多大,寡人之子当如是。”
这才是你刘季的孩子?那元算什么,盈又算什么!
那女子仿佛是才认出吕雉,慌忙行礼,恭恭敬敬道:“大夫人怎得来了,妾见过大夫人。”
她低下头,看上去十分柔弱,几乎不能自理,等待着吕雉发话。
“娥姁,这是戚姬,”刘邦指了指戚夫人,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戚姬,大夫人又不会吃人,你莫要害怕。”
吕雉眼中全是冰冷,却笑意盈盈道:“自然,昔日我不在身边,有劳妹妹照料大王。”
戚姬嘴上说着“不敢不敢”,低垂着眼眸,看起来极为乖顺,更是话里话外质疑起了吕雉的“清白”:“霸王如此凶残,想来楚营也是十分危险,一介妇人在那么多敌军之中,姐姐定是受苦了,大王可莫要怪罪姐姐。”
“我这苦从何来?”吕雉扯了扯嘴角,却也没笑出来,“你还是把话说清楚些。”
“妾哪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忧心罢了,”戚夫人低头漏出雪白的脖子,“尤其是元,她如今也才十三岁……”
话音未落,戚夫人便被刘邦喝止。
吕雉自然明白,这戚夫人不过是想说自己清白不保,甚至提及元在楚营可能受辱,以此来刺激自己与刘邦吵架罢了。
吕雉很想问问:且不说我没有,便是我真有,你待如何?
但她想到在楚营的女儿,终究是换上了一副泪眼:“良人,莫非你也是这样看我?我在楚营九死一生,帮你照顾阿翁与刘肥,如今倒让人来编排起我的不是。”
“娥姁,我自是信你的,戚姬她不懂事,你别和她计较。”
吕雉不再理她,只暗暗记下这一笔,再一次跟刘邦商量起救女儿之事:“戚夫人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楚营实在危险,阿翁、还有元与肥,都还在那西楚霸王手中呢。”
“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娥姁莫急,韩信这厮已经答应了,定会想办法救出元的,我是元的亲阿翁,又怎么会舍得她受苦?”刘邦起身拉住吕雉的手,将她揽在怀里安慰着。
若非在楚营与元见过,后来又见了夏侯婴一面,吕雉还真信了这份说辞——没有元做出的马蹄铁与蹶张弩,没有元对于战局的预言,刘季怎会救她?
虽然元是为项羽做事,但吕雉坚定认为,元定是在楚营受苦。
事实上,吕雉想得和事实有些差别,但不大——刘元刚挨了一顿打。
并非是正常的切磋,而是带着恶意的敲打。
打她的人正是一个普通将领,名为蒋二。他是龙且的部下。
昔日,龙且与曹参、灌婴作战,惨遭击败,这才让刘邦趁机攻入了西楚的首都彭城。
此人对龙且忠心非常,是以,他对刘邦可是格外记恨,也格外敌视汉营众人。
龙且倒还好,他见过刘元大骂刘邦,心里熨帖急了,因此对她并无太大的敌意,反而颇为欣赏她的弃暗投明之举。
蒋二瞧不上刘元这样的“背主”之人,只想拿她当乐子。于是借着刘元向众人讨教的机会,他请命与刘元比试。
刘元自然无有不应。
不一会儿刘元身上便多了许多伤口。
蒋二一边同刘元对打,一边压低声音道:“那陈平、韩信之流,更是似你这般没有骨气,背弃旧*主,他们去了汉营,莫非也是如你现在这般,对人摇尾乞怜吗?”
说着,他反手用剑将刘元打落在地。项羽皱了皱眉,却什么都没说。虞姬正欲开口,却被项羽制止:“她既然要学剑,哪有不吃苦的?”
季布也是这样想,是以他的表情甚至没什么变化。
范增则是看得高兴极了,昔日他挨了刘元一顿打,虽然早就过去了,却不妨碍他看个乐子。
看着刘元嘴角的鲜血,龙且嗤笑:“就你这样的还想学剑?简直是不自量力。难为你整出这些名头,季布将军凭什么收你做徒弟?”
“我也纳闷来着,为何霸王如此英明,那陈平韩信却投效了汉王,原来是你这起子小人在背后嚼舌根!”刘元并不想惯着他,十分直白地怼道。
虞姬正坐在项羽的膝上,大王又要准备战事了,若能得到大丫的连弩,想来会多出不少胜算。
项羽也是想来视察一下刘元的进度,不想却碰上这样一幕。
项羽大马金刀地跨坐,一手抱着虞姬,另一只手给自己倒了杯酒。这季布随便教教也就罢了,连弩才是最要紧之事。
小虞的剑术也不错,只是他舍不得她辛苦,这才找了季布去教,谁曾想这一教,这丫头彻底把连弩一事抛之脑后了。
项羽向前看去,这龙且的兵怎得招招不留情面。何须如此?
蒋二因着军械一事,倒也不敢杀她,但他想着,若是吓唬吓唬这小丫头,绝非难事。
反正他也是正常切磋,谁能说他不是?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太弱。
刘元虽初学剑,但到底也下了苦功夫,又得季布亲传,绝非那束手就擒、引颈待戮之人。
蒋二见她有几分本事,也认真了起来,招招拿出了上战场的本事。
到底这蒋二上过战场,身经百战,刘元与他过了几个回合,此刻已经完全没了力气,仿佛是在等蒋二这伸头一刀了。
刘元丝毫不惧,她清楚,打不过就拉倒,季布又不会看着她去死。这蒋二又不是什么值得她以命相搏的贵人,犯不着与他计较这些。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剑终究是没有落下——季布与龙且几乎是同时出手,将这一剑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