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洗竹
“可否与夫人单独聊聊。”许负明白了,若是自己不说出点有用的东西,这遭只怕要难了。
而她与吕雉单独谈,并不是防备着薄姬。相反,她怕吕雉听完要杀薄姬灭口。
吕雉一个眼神,立时就有婢女便将薄姬带了下去。宫人们鱼贯而出,只剩许负与吕雉。
“说吧,到底还算出些什么?”在宫人们离开的那一刻,帐内暗了下来,吕雉眼神中的锋芒也不再遮掩。
她抬手,把玩着桌上的茶盏,像一只等待着猎物的猛虎。
许负被吕雉的威仪震慑住了一瞬——但也仅仅是一瞬。她自幼便有相面的能力,更一向将生死置之度外。
她是郡温城县令许望之女,出生仅百日,便能开口。始皇闻之,赏赐颇丰,因此她父亲为她取名“许不负”,意思是不辜负秦始皇的恩赐。
可随她年岁渐长,算出了秦朝气运将近,毫无心理负担地“背叛”了大秦,为自己改名为“许负”。
这并不是许负第一次,感受到致命的威胁。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被威胁到。
不只是因为吕雉的手段与威仪,更是因为她与之前不同的命数。
许负的额头出了汗,谨慎道:“汉王当为天子。”
又一个不说实话的。汉王做天子这种话,这些年听了没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
吕雉摇了摇头,闻言便转身,作离去之态。
若是不能取信于吕雉,只怕她与薄姬都要危险了。
情急之下,许负脱口而出:“夫人莫走,您亦是天子之相。”
听见这话,吕雉止住了脚步,顿了片刻,转身看向她:“哦,此话何解?”
这话倒是新鲜,吕雉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她有“天子之相”。
“夫人日后会掌一国政事,内外咸服、政由己出,朝野莫敢不从,”许负顿了顿,“夫人虽无帝王之名,却有天子之实,当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倒是有些意思。”吕雉一听这话,心中倍感舒畅。
虽然她并未在楚营久待,因着刘元,更是没受戚夫人的气,此时应当更偏向于贤妻良母,并无夺权之心。
可自打她主持内政以来,便处处崭露头角:她有吕泽做后盾,刘邦的兄弟们都服她,将士们也尊重她,刘盈是大汉太子,而刘元更是有兵权的大汉长公主,还得了封地。
此时听见这番话,吕雉只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哪怕是拍马屁,这女子倒是对她胃口,应是有几分本事在身上的。
当不当皇帝的,她无所谓。如今在刘邦是汉王,可哪个弟兄敢轻视自己?便是刘邦,依然要仰仗自己。
“许负斗胆,请观太子面相。”许负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又一次提出要见刘盈。
“不急,有你见到的时候。”吕雉并不会被许负牵着鼻子走。纵使许负说得再动听,也只能取悦她,而非取信她。
“今晚,我会办一场宴会,为薄姬接风洗尘。”吕雉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对许负提出要求,“我要你帮我看在场每一个人的面相。”
“这不可能!”许负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是有本事,但这个看法她真会死的,被活活累死,“这相面也是讲究缘法的,您还是杀了我吧。”
许负耸了耸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她是怕死,但也不想太憋屈的活着。如今,她只是好奇这“天子之母”一事罢了。
“罢了,那就让你见见刘盈。”吕雉突然就笑了,眼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慈爱,“你这幅模样,倒让我想起了我的女儿。”
吕雉突然想到了,刘元那日喝醉了,绘声绘色讲着在楚营的事情。
【您还是杀了我吧。】
她也是这样,让项羽诛杀自己,而后才成功脱身。她也是成天一幅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里比谁都仁善,逃跑还得带上她养的狗崽子。
不过,她不是项羽,倘若这女子当真对她不利、对元与盈不利,对大汉不利,吕雉绝不会心慈手软一分。
不多时,刘盈便被素雪带了进来。素雪是吕雉新收的贴身侍女,是个难得的忠诚伶俐人。
忠诚的有,伶俐的也多,但既忠诚又伶俐的,吕雉暂时就见着这么一个。元身边的阿丑确实忠诚,但到底不算伶俐。
屋里有些暗,刘盈胆子小,往吕雉身边靠了靠。
“阿母,怎么不掌灯?”他开口道,“有点黑。”
吕雉打开窗,阳光瞬间照了进来。
先前她只是为了营造些气氛,吓唬这女娃罢了,青天白日的,何须掌灯,那也太浪费了。
许负好奇地打量着刘盈,却突然怔住了,她的脸色瞬间严肃起来。
“夫人是否还有一子,年岁比太子稍长?”
第34章
还有一个儿子?
不会是刘肥吧,吕雉心想。虽然刘肥确实是她养大,跟亲子也没什么区别了,但到底是刘邦在外的私生子。
难不成是刘肥有天子之相?若真是这样,倒是个麻烦事。
吕雉皱了皱眉头:“庶长子算吗?”
“非也,必得是亲生子。”许负突然福至心灵,既然这吕夫人有天子之相,说明天子之相不一定非得是男人才有,“亲生女也可。”
“我有一长女,名唤刘元。”吕雉突然就笑了。
多有意思,她和她女儿,都有这所谓的“天子之相”。
刘元?
许负想到了方才吕雉骄傲的语气,又联想到了带领汉军打仗的那位“元将军”。
许负掐指一算,脸色由惊到喜,最后变成了一个要溢出来的笑容。
“此女乃是苍生之福、万民之幸。”许负真诚地同吕雉说了这样一句,便再也不肯多言。
不论吕雉如何逼迫,她都不肯再开口。而吕雉似乎也猜到了什么,不再追问,任由她继续扮成薄姬的侍女。
*
魏地。
“老师,这兵你真说给就给啊?这可是一万人。”刘元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韩信,将他手中最后一块肉脯抢走,炫自己嘴里,“你真给啊?”
“回防荥阳,本来也需多些人手,何况如今只是攻下魏地,汉王便履行承诺,给了我封地。”韩信心情颇好,没同这位弟子计较她的无礼行为,“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口口声声汉王利用自己,可刘邦还是大方给自己分了三分之一。
这是多大的诚意?打了一个地方,就给了三分之一。倒不是地方大小,这份心意可贵。
汉王也在心中说了,那么多兄弟看着呢,独独封了自己一人,他头顶的压力也不小。
韩信决定多打点地盘,给刘邦安抚众兄弟。顺便,再为自己谋取一块更大的地盘。
到底这魏国的三分之一,也属实有点太小了。这哪是封王,连个侯都够不上。
……
吵了这几日,刘元一下子就读懂了韩信的表情,又是一阵无语。她不想再提及此事。再说下去,她又成了那个挑拨离间之人了。
“既然你给了,那也该对汉王态度好些,他在信中恭维你,说全都仰仗你才能打赢,你还真照单全收了?”刘元没忍住,又劝了起来。
“事实如此,当然,也有你的功劳。”韩信以为她是心中不平,“你的功劳,我都看在眼里的。”
……
“萧伯父的子侄都在汉营里,这是多大的诚意。”刘元又换了个方式劝道,“老师何不效仿?”
一阵清风拂过,带着些栀子花的香气。栀子花本是有些腻人,但此处隔得远,只让人觉得沁人心脾。
“效仿?”韩信勾了勾唇角,“我父母俱亡,要说亲眷子侄,那就只有你这个弟子一人了。”
说完,韩信认真的看着刘元,眸中似有潋滟之色:“你是要我把汉王的女儿送到汉营,作为人质吗?”
“抱歉,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刘元这时注意到自己说错话了,她没有错过韩信眼中那抹黯然,她灵机一动,“我是……我是说,你可以与汉王联姻。”
联姻?韩信点了点头,倒是个好办法,只可惜自己志不在此,也不屑于用这种手段自证。
毕竟若是与汉王联姻,那便硬生生矮了他一辈。
不对,联姻?汉王似乎也没有合适年龄的女儿。
韩信的目光突然看向了刘元,感觉有些尴尬。
大约、好像、可能,其实元就是汉王的女儿。
莫名地,韩信心中的抗拒似乎减少了些,甚至他自己都没察觉。
韩信目光不自然地扭过头去,清咳两声转移话题:“你小小年纪,还懂做媒了?”
这时候,刘元也反应过来了,似乎,刘邦目前也只有自己一个女儿。
为了掩饰尴尬,刘元将一袋肉干抢走了,这是她姨母做的肉干,除去分给将士们的,就只剩这些了。
姨母做肉干的手艺好,樊哙杀猪,她就在一旁腌肉。
她都不舍得吃,拿来孝敬老师了。可如今,她急着找些事情给自己做,让自己显得忙一些。
吃吃吃,吃些肉干,堵住自己这张破嘴!刘元破罐子破摔,嚼着堪比石头的肉干,太阳穴生疼。
都怪自己,嘴比脑子快,口不择言说什么“与汉王联姻”。
这跟“你和我成婚”,有什么区别!
老师不会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吧!刘元两眼一黑,尝试挽尊。
“我的意思是,你娶个妻子,也省得老来孤单。要是你老无所依,做徒弟的还得照顾你。也不用非得是汉王,吕家,或者萧家,这些都成……”
刘元想,就冲着这份师徒情义,她也不想让韩信死,汉王没有合适的女儿,与萧何或者吕后联姻,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看见刘元这别扭而后严肃的神色,韩信突然就笑了。
这一笑,有如夏日的清风拂面,直叫那荷花、莲叶都失了颜色,让那知了、蜻蜓都匿了踪影。
那一瞬,万籁俱寂、万物失色,天地间唯有他一人。
刘元感受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跳,仿佛又回到了初见韩信的那个月夜。
他被自己推下水,却在水中将自己救起,一副看不上自己的模样。
可如今,她听见韩信说:“戏言罢了,我有你这个徒弟,便足够了。”
她是汉王的长公主,又这般重情重义,定会给自己,嗯,给自己养老的。韩信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