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洗竹
张耳显然也注意到了这把剑,他嘴角抽动,咬牙咽下了这口气:“怎会?犬子无状,吃些教训也是应当,至于议事,自当是与您一同商量,怎可越过您去?”
刘元点点头:“张公言重,既然要议事,那便开始吧。”
刘元神色如常,但她的剑依旧未收起来。
张耳、韩信二人深吸一口气,张敖更是感觉整个身子都僵硬了,他一直仰着头也累得慌。
“不知长公主有何高见?”张耳见刘元这般做派,便知道她是要讲条件,“不妨直言。”
“诸位客气,那我便直说了。”
刘元歪头看向韩信,韩信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他就没见过刘元这般的学生,尊师重道都被她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他阴阳道:“但说无妨,我等洗耳恭听。”
刘元点点头:“第一,这三万兵马与曹参的两万步兵一同训练,拔擢三千人入骑兵营,再选两千在上党、太原两地维护治安。第二,我看张敖将军颇有才干,本宫的河东郡百废待兴,正缺一个这样的主官。三位意下如何?”
三万兵马中约莫有个几千人是张敖的嫡系,其余不过是散兵游勇。
这些人马与两万兵马打乱,只怕更是一盘散沙了。再选不服管的张耳嫡系入“骑兵营”,或分去上党、太原给她做事,最后再把张敖送到自己的地盘看管起来——甚至那些嫡系都不曾被选取河东郡!
但那些嫡系愿意吗?他们肯定愿意!如今这世道,能做个底层小官、小吏,自然比打仗安稳得多。
那张耳、张敖愿意吗?他们肯定不愿意!如此一来,他们的势力全被瓦解,唯一能依仗得,也就只剩他们在赵地的声望了。
但若是手中没有兵,要声望有屁用?!
“长公主,这是否太仓促了些……我只怕这些士兵不曾相处,彼此间不熟悉,骤然打乱,只怕会生出事端。”张耳用尽全力管理了自己的表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真诚些,“不若打下赵、代,再行分编,如此也好管理些。”
“无妨,大将军在营中已申军法,那等不服命令的,杀了便是。”说这话时,刘元还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张敖。
“我明白张公的心意,您且放心。我不会亏待这些精兵勇士,凡是去骑兵营,或是在上党、太原两地的,统统安排最好的待遇,将其家人也都迁去,分配房屋田产、发放铜钱物资,务必让他们无‘后顾之忧’。”
听见这话,这几个亲兵都有些意动了:这样好的事情,谁会不想去?若不是灌婴将军待他们深情厚谊,他们又爬到了亲兵的位置,自然也是愿意去的。
刘元这一通输出,给张耳听得自闭。
好狠的计策!可偏偏她用得是阳谋,如此一来,他那些嫡系只怕都成了刘元的嫡系了!他刘季怎会如此放纵自己的女儿?
而后,张耳瞪了一眼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张敖。他此时脖子已经酸的不行,一脸灰白地看着张耳。
“放心,张敖将军在河东,定会大展宏图的!”刘元又补了一句,这是要控制住张敖的意思。
显然,张耳已经麻木了,他从善如流:“那便多谢长公主*了。你去了河东郡,好好为长公主做事。”
刘元要的便是这句话,张耳话音未落,刘元便收起了手中的剑。
几乎一瞬间,张敖便瘫坐在椅子上,他大口地喘着气。在场的其他人也松了口气。毕竟,没有人想看见刘元当真撕破脸杀人。
刘元拿起手绢细细擦着剑上的血迹,而后收剑入鞘,坐在了张耳身旁。
她斟了一杯水,稳稳当当塞到张耳手里,喜笑颜开:“早就听闻张家祖父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当世人杰!我父刘季,当真是不如您远矣!您这一来,便解了我的燃眉之患,我替营中士卒、替魏地百姓、替天下人,谢过您的仁义慷慨!”
若是早半个时辰听见这番话,张耳定是当她刘元阿谀奉承自己,定会高兴,可如今,他只觉得分外滑稽,实在是提不起兴致配合她的表演。
但刘元不在乎这些,她站起来,走到沙盘旁,指了指后面地图上的河东郡,暗示道:“若是张敖叔父做得好,何愁不能千秋万代?”
千、秋、万、代?
在张耳、张敖的耳朵里,这便是要许诺将河东给他们的意思了。虽然比与韩信约定的齐地少了不少,还是个没什么根基的地方,但好歹也是刘元愿意许诺的。
而张耳其实也讲刘元前面说得听进去了——自己这年纪,还能活几年?倘若不能与汉王联姻,寻求刘邦的庇护,自己这儿子只怕也守不住那么大的地方。
若真是能有个河东郡休养生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待日后打下赵国,再慢慢筹谋便是。毕竟,赵地可不是这么好收服的,便是这仗打赢了,日后也有的是他刘邦、刘元求着自己的时候!
张耳审时度势,成功自我说服。
韩信却并不这么想,他听见这个“千秋万代”,本能的觉得不对劲,却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
其实,刘元的“千秋万代”,意思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她会让张敖的贡献被后人铭记。
这怎么不算千秋万代呢?
至于有人会错意,与她刘元何干?
刘元使了个眼色,灌婴便带着手底下的人哗啦啦出去了。见此,张耳也有心缓和气氛,与刘元“相谈甚欢”。
接风宴上,刘元更是拿出了最高的规格招待张耳父子,不仅有美酒还有炒菜,只叫张敖心中愈发松快,也叫张耳心中更为警惕。刘元同二人畅饮,却让灌婴时刻陪在张敖身边。
韩信看得明白刘元的心思,不悦地陪着吃了顿饭。他心中苦闷却滴酒未沾,送走了张耳、张敖,不理会刘元,转身就回了营中。
韩信前脚刚走,刘元后脚就跟着去了他帐中。她抬眼就看见一个酒壶滚落下来。
宴席上他精神紧绷,是以滴酒未沾,如今到了自己帐中愈发憋闷,便喝起酒来。
“老师,可是菜肴不合口味?”刘元笑得温柔明媚,看得人心中温暖。但思及她所作所为,韩信攥紧手,忍了又忍,并不搭理她。
“你出去。”韩信冷冷道,“我这边不需要你。”
“老师不需要学生,学生却是要好生照料您的。”刘元坐在他身边,冲他讨好地笑笑。
韩信没说话,刘元就坐在他身边,而后韩信叹了口气,闭目养神。
“不愧是老师,能忍胯下之辱,当真是胸怀宽广。”刘元决定先开口,给个“台阶”。只是这台阶给了不如不给,挑衅一般的话,听起来像找骂一样。
听见“胯下之辱”这几个字,韩信掀开眼皮,面色稍冷:“比不得长公主与汉王运筹帷幄,既然你们父女二人如此不信我,我还在这做什么?这大将军让与你便是。”
“也不是不行。”刘元接了句。
韩信善于隐忍,哪怕恨不得将刘元丢出去,此刻也都忍下了,他试图说服刘元:
“我去联合张耳,是只为了我自己吗?一次又一次,要我提防汉王的,是你。没有张耳,收服赵地要难上千百倍!分明是三家获利之事,为何你要横生枝节?”
甚少见到韩信这样直白,哪怕是被误解了,刘元也不生气,反倒是有些高兴。
“你是我最聪慧的学生,更不是气量狭小之人,这其中必有原由。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韩信循循善诱。
虽然很想吐槽韩信,告诉他,他就只有这一个学生。
但刘元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老师,我可以说,但你真要听吗?”
第39章
刘元这“能说,但你不想听”的论断,一下子就让韩信头大。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丫头又是要讲一些他不爱听的了。
“但说无妨。”韩信终于还是妥协了。
他实在是太好奇,为何刘元对这张耳父子,如此霹雳手段。
难道仅仅是因为张耳父子的傲慢吗?自打他与刘元相识,她确实有过一些“惊人之举”,她有冲动狭隘的时候,但更是能屈能伸之人。
韩信不相信,刘元当真不明白张耳对他,对汉王,对整个汉营也包括她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
“你觉得这天下大势,该是如何?”刘元没有正面去解释,反倒是提起来了这个问题。
韩信同此时的无数人一样,都提出:“天下大势,自然是恢复周礼。秦朝的灭亡难道还不足够说明问题吗?项羽为何被各诸侯反抗,还不是因为他在分封之时的不公正!”
“所以你是为了什么在打仗?为了恢复你心中所谓的周礼吗?”刘元直白得可怕,“那你寻错路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汉王要得是统一。真正支持分封的项羽,却并不想重用老师你!”
“我助汉王统一,来日他给我封王,他就如同周天子一般,又有何不可?”韩信固执己见,并不愿意顺着刘元的话去想。
事实上,他是支持分封制的,但刘邦只给他分了三分之一的魏国,巴掌大的地方,他也没有生气。
他爱打仗也是真的,韩信明白,只有统一才能实现国家的强大,不然他岂会想什么分封?各自占地为王便是了!
而他这想法,刘元一眼就看得明白。
“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1],如今又是要统一的时候了!”刘元上前两步,跪坐在韩信身前,死死盯着他的双眼,“刘季不是软弱无能的周天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噼里啪啦,屋内油灯炸开了火星。
刘元的眼神像一团火,在浮动的空气中燃烧着,任谁靠近都会觉得炽热。
韩信沉默了。
他并非当真看不明白,正是他看明白了,将刘元从前劝他的听进去了,才想着拉拢张耳。
韩信嗓音喑哑,试图将刘元扶起来:“正是我明白,才想与张耳分权。我们二人互相制衡,如此汉王也可放心了。”
放心?刘元仿佛听见了笑话一般,轻笑了起来。她不愿起身,反手拉住了韩信:“此时自然是信的,待日后又如何?天下一统之后,异姓王又能活得下几个?老师,你当真不明白吗!”
“……汉王既然答应给我封王,就不会食言,你又何苦这样将事情往坏处想?退一步讲,若日后他真是想除掉我,那就……到时候再说。”韩信不为所动,二人僵持着。
刘元继续追问:“那现在呢?你又如何确保,我阿翁是信张耳的?若他不是赵王,自然是有我阿翁的信任。可你用赵地许他封王,你猜,汉王又要如何?”
如何?
似乎、大概、好像、也许,只有联姻这一条路走。
那日与刘元不小心提起的“联姻”二字,似乎更像是一种咒语。
刘邦一向是靠姻亲拉拢功臣的,若是姻亲不够,自然还有姻亲的姻亲。凡是有些本事的将领,刘家旁系若是没有合适的女儿嫁去,就由吕家嫁……
若是张耳成了赵王,刘邦定是要拉拢的。而此人除了刘元,不做他想。
一时之间,韩信手上失了力气,被刘元扯到了身前。
他与刘元靠得极近。近到能感受到她的呼吸,近到他看见,女子的睫毛微微颤动。睫毛垂下的阴翳,遮住了那团火。
但韩信却感觉,那团火焰要将自己吞噬了。
他看见刘元嘴唇微动,吐露出最锋利的话:“我是汉王的女儿,是你的学生,你难道想让我嫁给张敖那厮,以此巩固你们三人的同盟吗?”
“我不是……”韩信正想解释,联姻的办法有千千万,他怎么会想让刘元去呢?
可刘元却将他打断:“老师,你不是想封王吗?我有一个办法,保你不受猜忌。”
什么办法?韩信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感觉有道视线烫的吓人。
他一时语塞,有些愣神。韩信叹息一声,看向刘元:“我是你的老师。你若是有求于我,大可以直说。”
这样被直勾勾盯着,着实让人难受。
“老师,或许你想过做我的丈夫吗?你成了汉王的女婿,长公主的丈夫,自然不会有人猜忌你,自然可以封王。”
刘元从善如流、开诚布公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不出意外地,看见韩信板起脸皱起眉。
“老师,和我成亲,你想封侯拜相也好,裂土封王也罢,都不是难事。”刘元还记得那日韩信所说的三全之美,以牙还牙道,“这可是三家获利的好事情。”
只是这三家从韩信、刘邦、张耳,变成了刘元、刘邦、韩信。
“我本无意儿女情长。”韩信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