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途何在
半个行星时后,主卧室的门开了,安娜叹着气把躺在地上睡熟的小孩抱起来挪到床上盖好被子,自己走到客厅唯一一张硬木椅子旁坐下。
庇尔波因特辐射影响下的星域并不禁绝奴隶贸易,大家当然不会在明面上讨论谁家蓄养了哪里出身的好品种,换个名头和说法这其中的痕迹就一点也遮不住了。
大部分被掳掠贩卖的都是女人和孩子,强壮的男人也有,不过他们的目标市场不是家庭需要而是各大农场庄园以及矿坑。
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是受害者,不分性别与年龄。
这会儿安娜已经彻底睡不着了,她打开个人光脑的虚拟光屏,取出大橘猫本子借着光屏的照明低头罗列出自己在伊维尔、在庇尔波因特、在博伊斯,以及在这颗连具体名字都没有的洗车星上见到的一切。
倘若神明果真诞生于人的集体意识,那么祂们又为何能冷淡的注视着信徒在痛苦中挣扎?痛苦能带来力量吗?或许可以,但更多的痛苦只会让人麻木。由此可以猜测星神与信徒之间并不存在依赖关系,有没有信徒星神都是星神,所以祂们才会无视苦痛与灾难,甚至本身就是苦痛与灾难的具象化。既然人类的行为对星神毫无影响,是否也可认为这世上压根不存在“君权神授”的荣耀,祂们根本不在乎,又怎么会多事授予某些人管理其他人的权力?
进一步推论,没有神明意识的干预,国王、富豪、将军、乞丐、奴隶,究竟是什么力量赋予了他们不同的出身与人生?
并非天赋,那就必然是人类自己的行为导致了各种不同的结果。
只是行为带来的结果,所以,做某件事的人他或她的父亲母亲是谁很重要吗?他或她的祖父祖母是谁很重要吗?
不重要,并非充分且必要的条件,甚至只是些提供辅助的客观因素。
王侯将相,不是天生的啊!
奴隶有权力拒绝成为“奴隶”。
等她揉揉酸涩的眼睛关闭个人光脑的虚拟屏才发现窗外的天空已经亮了,朝阳自云层中喷薄而出,一点一点活动开因久坐而酸麻的关节与肌肉……逻辑清晰的想清楚自己要说什么,这种感觉还挺好。
鹿脑袋小孩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干净的床铺上,盖着柔软的被子保暖。食物的香气从客厅传来,他一股脑爬起来跳下床光脚跑去看,桌子上留有剩下的一半食物,那是留给他的,还冒着热气。
“欸?”
屋子临时的主人不知所踪,连句话也没留。
第180章
“很高兴能在这里与你重逢,安娜。”卡芙卡喜欢收集各种大衣,这会儿她就披着件剪裁和面料都很考究的黑色大衣。
安娜把穹的最新动态告诉她,左右看看:“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们,银狼和流萤呢?”
刃先生站在距离她们不远的位置上,安娜看向他的时候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破天荒般主动发出声音:“那个咕咕钟的视频我看到了,修得不错。”
修理散碎的机械钟并不是件简单的事,并非那咕咕钟是个奇物的原因。它就算不是奇物内部构造也足够复杂,对于非专业还是初学者的人来说能做到把零件放在适合的位置上就很好了,罗浮工造司多得是活了几百年修个钟表修完还能多出些零件的蠢货。
合着你修上一打钟表就能再攒出一个新的来是吧?
“也不是我一个人独立完成,有人帮忙。”她老实的报上希德的学号,刃点点头表示知道,只要第一真理大学没有把他从教务系统中“开除”,两个选修学分那学生每学期都必定能拿到。
“流萤和银狼从另一条路走,艾利欧也在,你和我们一起行动。”那两位可以不走寻常路,其他人还没有脱离正常碳基生物序列。
黑猫从路边道行树的树冠里钻出来,一跃而起轻巧落在安娜肩头,它的尾巴软绵绵的绕过她的脖子垂在另一侧。
“日安,费伯里克特小姐。”猫咪的尾巴尖微微翘起又轻轻放下,“可以出发了吗?”
它意有所指的蹭了下她眼底浅淡的青色,安娜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我没问题,随时可以。”
当然没问题,谁没熬夜写过暑假作业呢?不是刚放假时写就要赶在开学前写了,那还不如放假时写,早写完早安心。
“很好,那就出发吧。”黑猫优雅的用前爪搔搔耳朵,打定主意要蹲在她身上。
这个手下或许最终也无法认同星核猎手的价值观,但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我答应你的事,今晚你就会看到效果。”三人走向停靠在私人港口的小型星舰,说是“私人”其实就是为行商们运送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时提供补给的偏僻停靠点。
泯灭帮将他们盘踞的星系成为“耶佩拉宫”,听上去颇有种上流社会的奢华感,实际上完全就是个黑1帮横行比伊维尔星还要混乱的地方。
伊维尔糟糕,但它还有点糟糕的秩序,耶佩拉么……完全由黑1帮说了算的地方那种秩序和特拉维佐夫先生的释放令效果差不多。
泯灭帮禁止星系内的居民外出,对于访客也异常敌视,一惊一乍的态度确实符合他们身为恶棍的角色。
耶佩拉宫附近星系曾有个出名的脱口秀表演家公开嘲讽“耶佩拉宫里的好人比皮皮西里的高个子还罕见”,转天他就被人绑架活着肢解最后扔进猪圈。
这可不是安娜杜撰,相关视频在星网社区的猎奇分区内随随便便就能查出来一大堆。与反物质军团那“反物质”的纯粹信条相比,泯灭帮更像是借助暴力与毁灭树立威信获取利益。
【毁灭】亦是种欲望,但它又和【终末】不太一样。以纯粹学术的角度观察,未来某天这两位星神很可能会出现一位撕裂另一位命途将之吞并的可能。
咳咳,题外话。
三人一猫登上这艘小型星舰,负责驾驶的自然是刃,卡芙卡找了个宽敞舒服的位置坐下,看着安娜摆出一副“促膝深谈”的架势。
“来聊聊吧,亲爱的,就从你昨天捡到的那只小东西开始……”她无神的眼睛里透出难以捉摸的温和笑意,“我以为你会带上他,或者,买下他再放归自由,就像为那对红发双胞胎做的一样。”
但她什么也没有做,给那孩子提供了一夜安眠和两顿饭后就扔着不管了。
安娜皱起眉,她在思考该怎样表示才能把话说得清楚明白。
“嗯……”
她想了几分钟,终于想好该从哪里开始:“我不能毫无缘由带走别人的养子,不是吗?”
“噢!原来是这样!”卡芙卡恍然。
很多人家都会说他们花钱买来的是养子和养女,甚至是妻子。法律上支持这种声明,真要去查的话也确实能查到合法的收养与婚姻登记。但是安娜的观点和庇尔波因特施行的律法之间存在较大分歧——当你的儿子、女儿,或是妻子可以花钱购买时,他们的属性就不再是人,而是物,是财物。
因为只有“物”才能参与到“物物交换”的经济行为当中,而信用点也不过是“物”的一种存在形式,恰好可以支撑这个观点。一个人对自己的财物拥有处置、出售,甚至是毁坏的权力,说白了人家花钱买的东西,想怎么摆弄不就是可以怎样摆弄吗?只不过此时问题的焦点在于他、她或是它购买了另一个智慧生物。
这就是财物,是奴隶,而非皮了层合法外衣的“养子”、“养女”或“妻子”。
所以人是不可以买卖的,如果人可以买卖,那就意味着无力保护自己的那一方注定从生到死都脱不开剥削与压榨。而“剥削”与“压榨”的行为本身又存在阶级性,高的阶级理所应当剥削压榨低的阶级,然后他们一起剥削压榨那些匍匐在地的无产者。
无产者做了什么错事吗?要被这样一层又一层的扒皮抽筋敲骨吸髓。比无产者略微拥有一定资产的人是不是也活该被资产更加雄厚的人吞噬?逐级推论下去,我们将会惊奇的看到一个盛行丛林法则的世界,人类进化的这十几亿年就跟白进化一样。
十几亿年以前我满地乱窜避免被天敌抓走吃掉,十几亿年以后我还是满地乱窜避免被资本抓走吃掉,那这十几亿年我到底在干吗?
回到一开始的问题,安娜摊开手对卡芙卡道:“我是可以买下那个孩子带走他或是放他自由,然后呢?让他认为自己就是应该被买卖,只要遇到一个好心人被买卖也无所谓?”
“不是的,他应当打从心底认识到无论谁都没有把同类当成商品买卖获利的权力,否则迟早有一天自己也会被架在展架上待价而沽。”
“所以我不买他,但我会想办法让他,让宇宙中所有奴隶都知道这个道理——他们可以拒绝被买卖的命运,没有人给予公平并不意味着公平不存在,它是可以由人自*行伸手去攫取的。”
她抿紧嘴角,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当初在庇尔波因特的时候,一些生活困顿的人会选择去医疗机构出售自己健康且新鲜的血液。为生活所迫的让血液注入试管和将其泼洒在地面上有什么区别?逆来顺受的死亡与举起武器反抗的死亡是一样的,同样都是死亡,后者倒是还有点改变命运的可能。为什么那些一周卖血两次的人没考虑过一枪崩了医疗机构的老板,告诉他们除非留下足够的生存空间,否则不管谁成为新老板都跑不脱下一颗子弹?”
卡芙卡:“……”
艾利欧:“……”
不是,姐们儿,我们大概明白你那一百年到无期甚至死刑的“以危险方式危害公共安全罪”究竟怎么来的了。你不是跟星际和平公司对着干,你是要它死。
“好吧,果然是名师出高徒,祝维里塔斯拉帝奥教授身体健康心情愉快。”
这个手下我是管不了一点的,艾利欧甩甩尾巴,双目呆滞的把下巴压在前爪上趴平——只能寄希望于她的导师管管她了。至于说她的剧本……嗯,确实需要好生斟酌,否则这种随时准备破釜沉舟的家伙还真有可能突破命运的桎楛打出个无法预测的结局。
就像那个灰毛小子。
刃:“……”
忽然有种遇到老乡的错觉,应该是错觉吧!还是说这是独属于【巡猎】的、特殊的浪漫?
小型星舰在星辰缝隙的小路间穿梭,接近系统时的零点,安娜的个人光脑突然提示星网社区过载即将于半个系统时后关闭。
这玩意儿也能过载?惊讶之余安娜打开外置设备,网络还能用,通讯与对话的功能未受影响,倒是学校的社区端口确实在认证时有点卡顿。
依人类这个物种的特点,你越是不让进的地方大家往往越想进去瞧瞧。进入第一真理大学的星网社区,开屏照片已经被关闭倒计时取代,但各种分析贴仍旧爆炸似的流水般弹出,还有不少人反复发些照片和截图,仔细一看,哦,全部都是伊维尔星的相关消息。
很少会有人想到囚犯也该保有生而为人的尊严与基本权利,大家都觉得坐牢这件事和自己没有关系。但是当他们看到诸多与阿比盖尔类似的裁判结果后就不这么认为了,低龄未成年人的正当防卫有什么错?怀孕女囚犯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错?或者再进一步提问,那些女囚犯究竟是怎么在监狱里怀了孕?孩子的父亲又是何方高人?
怪不得运营星网的星际和平公司要关闭社区,再继续讨论下去过载的就不是星网而是董事会诸位董事们的大脑了。
第181章
“银狼会让公司无法关闭社区的,她说过不用谢,抽点时间陪她打游戏就行。”看到手下怔愣的神色,艾利欧心情好了许多,呆呆的怎么了?呆呆的多可爱呐!
星舰丝滑穿过星辰间的缝隙,成功降临在一处荒星上。
“看到前面那个星团了吗?耶佩拉宫,就在那里。”卡芙卡抽出黑色丝绒手套戴上,侧头注意到安娜隔着舷窗眺望不由莞尔:“看什么呢?还是说你没有记住剧本?”
第二句话纯粹就是玩笑,星核猎手有疯的有病的,还有抽象的,唯独没有傻的笨的蠢的。
“那倒不至于,”安娜只是觉得星团染上的那抹红色很美,她想再多看一会儿,“我有种预感,等剧本完成它很可能就不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她用外置设备拍了张照片记录下此刻耶佩拉宫所在的星系是什么样子,准备与之后做个比较。
——这大概就是在第一真理大学待了几个月养出来的新毛病。
刃一个人既要做舵手又要做领航员,他独自忙了十几个小时,看上去似乎还要继续再忙十几个小时。安娜积极上前表示自己可以开走星舰,希望同事能多少休息一会儿,沉默寡言的男人听完居然真的让开座位拖了张椅子过来躺在仪表盘旁:“我给你当领航员,能看懂坐标参数?”
这个对于原身的博普克奴隶来说属于基本技能,她挽起袖子调整座椅高低:“能,您放心。”
放不放心都那样,反正你也撞不死我。
卡芙卡微笑,艾利欧悠闲的甩甩尾巴。
有人主动想要干活儿呢,新人就是干劲足。
鉴于泯灭帮不欢迎任何访客,他们也没打算走正常的途径进入耶佩拉宫核心地带。星舰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绕过巡逻队和物资队,轻轻巧巧悬停在一处仿佛燃烧着火焰的山崖下。
这地方地表温度常年接近四十摄氏度,一边是沙漠一边是戈壁,透过星舰的舷窗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沙尘暴。
没错,受多个恒星交错影响的地方大都是这副鬼样子。没有基础建设也没有公共设施,想要活下去全凭手里的武器。
“我在这里等待,恭候诸位的好消息。”艾利欧跳上被安娜当做茶几用了一路的黑色金属台,黑猫拍打着肉垫按下摁钮,这台子应声裂开露出藏在里面的各式热武器。
从单兵手持的肩扛型榴弹炮到可以发射子弹的水果刀,所有型号应有尽有主打一个全面。
此时黑色西装的好处在一次展现得淋漓尽致——你不知道衣服下摆里都能藏些什么,也许什么都能藏。
安娜随手捡了把枪挂在上衣内衬里,匹配的弹夹挂在腿环上,所以她又不得不给自己增加一条装饰品。这地方就是裹着乌龟壳出门也安全不到哪里去,人们见面时最好的招呼方式莫过于浅浅比较一下双方的口径。
“那么……行动开始。”
刃沉默着头一个踏出星舰门,滚滚热浪甚至没能让他的眉头发生任何变化。卡芙卡第二个走出去,她的剧本危险而复杂,但是安娜没有从她脸上看到一丝丝惧意。
“耶佩拉兄弟会,咱们的老熟人了,真是怀念呐!”温和的微笑仿佛焊在她脸上一样,“让我想想,上次遇到这些老朋友是在什么地方……啊,戈尔康达。”
这件事在博识学会的数据库中留有记录。
“戈尔康达静默事件?”安娜多少还是提前做了准备的,卡芙卡很高兴看到她有在认真执行任务,“没错,如果不是泯灭帮入侵环形世界戈尔康达,向所有殖民地散布悖论病毒,致使四千六百万无机生命失控,我们也没有机会带走那颗星核。”
“你会觉得很残忍吗?失去了核心的无机生命被迫陷入静默。”
其实路上那场谈话卡芙卡一开始就是想要旁敲侧击试探安娜是否正在逐渐背离星核猎手,没想到问出了些不得了的内容,现在继续问答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说老实话,我共情不了无机生命。”走在沙漠里,你很难把注意力转移到与“生存”无关的事情上。安娜头一回觉得西装这东西为什么会流行深色系,颜色越深越吸热,这让她觉得自己有点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