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途何在
“……为什么把减刑的机会让给我?”
离开典狱长办公室后就一直保持沉默的卡卡瓦夏终于在升降机内找回自己的舌头。不再刻意扮无辜演柔弱,也不用夹起声线细细的装作可怜可爱的小动物,更不必浮夸高挑虚张声势……年轻人的声音干净清冽,很符合他这个年龄应有的清新爽朗。
他看上去莫名的有些狼狈,微微低头向上挑着那双多彩也多情的眼睛又狠又冷的盯着安娜。就像挨过饿也挨过揍的流浪猫,无论多美妙的气味只要是突兀出现的东西都得先挠上一爪。
安娜还是那副糊不上墙的松散样子,抱着胳膊乱没形象的左右晃着前行:“因为我用不到呐!”
她笑着指指太阳穴:“这里,长了个不太好的东西,留在监狱里很多事都不必操心,就跟住疗养院似的。但是你需要,我认为你至少需要一份公平……”
就算那孩子只字不提过去,她也能从瞧瞧透进耳朵的零碎流言里拼凑出事情的大概……不就是杀了个奴隶主么?奴隶主这种践踏同类的东西总是要被干掉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放轻松,下辈子换个职业就好。
“这世上总有人愿意为了公平去做些小事,所以你理应得到一个自己去讨取公道的机会。”
越狱风险大收益低,尚有牵挂的人不合适走这条违法乱纪的路子,万一失败伊维尔可没有下次再来的好事儿,所以小朋友还是得正经想想减刑的办法,别跟着不靠谱的大人闭上眼睛嗡嗡乱撞。
五条送上门的蠢鱼换来无期变有期,继续努力提前出狱大有可为。
反正伊维尔有得是黑羊,他们甚至不需要考虑主动出击,蹲在原地等着还手就足以凑够送他离开死火山的功绩。
卡卡瓦夏狐疑的看了她一会儿,不甘心的求证:“真的吗?”
巨大的幸运从天而降,可是这份幸运背后却是另一个人的不幸。他想笑但又笑不出来,明明应该浑身轻松踌躇满志,心头却反而像是多了块大石头那样压得喘不过气。
安娜看出了他这份踌躇,浑不在意般抬手揉揉年轻人刺绒绒的脑袋瓜:“骗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再说了,”她突然压低声音,像个低声密谋的坏东西,“要不是有这个液金项圈在,伊维尔还有什么东西能阻挡我?想走我自己就能走出去,多等一秒都是不够自信。”
听上去很帅气,但是显得整件事更加悲情了啊!
卡卡瓦夏的脸色仿佛已经快进到挑选墓碑款式的进度了,他悲伤的看着安娜,彩色眼睛蒙上一层阴翳。
“这就是医生特别留下你做检查的结果吗?”他像个不依不饶的医闹那样开启无端猜测,“一定是看错了吧,那个女医生年龄也不大,经验不足看走眼很正常。再说了伊维尔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好医生……肯定是看错了!”
斯黛拉是不在,如果她在这里只消听上头一个完整词汇就会举起考试用书狠狠敲打卡卡瓦夏的脑袋——给我看看这些书的厚度再说话!
狱医究竟有没有给出错误诊断,这件事只要病人心里有数就可以。安娜挂着浅淡的微笑哄了年轻人几句,她看上去是那样镇定,卡卡瓦夏悬在半空中的心也跟着缓缓落下。
“其实也没什么的,”他偷瞄着女人的脸色碎碎念道,“只要身体没有感觉到不舒服,检查也就只是个检查而已。也许是监狱收费的新手段呢,毕竟从来也没见过有人敢和医生讨价还价……”
“对对对,你说的没错。”安娜点头表示同意。
得到回应的卡卡瓦夏立刻松了口气,重新变得闪闪发亮。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再难也能想出解决的办法!等自己逃出伊维尔后一定要请到全宇宙最好的医生报答她!
话题就此告一段落,安娜找了个年轻人看不见的角度悄悄翻白眼。
想要糊弄聪明小朋友可真是为难人呐!
时间已经接近中午,考虑到下午不需要出门打工安娜果断选择去食堂吃饭然后再买些外食带回囚室。她确实是要做好准备跳过晚饭一口气睡到明天早上的,睡眠不足实在让人痛苦。
中午出现在食堂的囚犯数量并不多,绝大多数人要么带着食物在外面吃好节省时间赚取伊维尔币,要么就像她之前下海摸鱼时那样边干活边给自己搜罗当天的口粮。
有本事有能力留在监狱内休息的都不是一般人,反过来讲也可以说这个时间点上出现在食堂的没有一般人。
安娜吃了份自然餐,填饱肚子后走到自助机旁随手点过一通。金属机体内迅速传来叮叮当当的动静,她想要弯腰去捡,冷不防脑后吹来一阵凉风。
死火山腹内怎么会有凉风呢?这里是封闭的,昏暗的,就算有通风设备也飘荡着一股压抑腐闷的气息。退上一万步讲,伊维尔是惩罚有罪之人的监牢,并非度假村,糟糕的环境也是构成刑罚的重要组成部分。
她偏头让开那道风,而后卡卡瓦夏的提醒才传到。不是年轻人有心拖延,而是那速度快得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女人灵巧的跳过整排金属餐桌避开第二击,她像是能在空中悬停那样轻飘飘的转身落地,挑眉笑道:“兄弟,吃饱了消食么?”
她脸上虽然带着笑,眼神却是极冰极冷的,比外面黑色的海水还要冷。
袭击者是个身材匀称神情阴婺的青年,他身上没有虬结的肌肉,但是刚才那滋味儿十足的两招足以说明这人既不缺力量也不缺速度。
“哼。”面对身形稍显单薄的安娜,他心里是不太高兴的。
任谁休息日还要应付二老板的命令出门加班都不会高兴,尤其这份临时工还是力气活,甚至有可能见血,那就更加不受欢迎。
但是没办法呀,帮派的大佬怎么能亲自出面考校一个新来的家伙呢?哪怕当面直接和她说句话也是跌份儿。
所以这里就必须有个知情识趣的人主动请缨去做这件事,万一没有也不要紧,挑拣近来格外不讨喜的家伙打发他去就是,事后还更好制造话题以便于和新人拉近关系。
新人成色不行打死也就打死,白赚个黑羊的人头。新人身手一般?没关系,那么多炮灰的位置等着呢。新人惜败?很好很好,总算有了收下做狗的资格。至于说新人占据上风或是干脆反过来打死了老资格?说什么胡话呐,人家分明是帮派未来的栋梁之材!
到那个时候就可以派个面相老实年长且可靠的中层成员去哭诉了,哭诉什么呢?当然是哭诉动手挑衅之人不听命令自行其是,害得兄弟姐妹至亲骨肉间起了嫌隙。
当杀!杀得好!
然后新人就可以欢欢喜喜死心塌地融入群体,再也不怕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门找茬啦!
只需要平日里小小交些抽成,个别时候帮派需要你出力砍人别躲懒,这样就很好。对于实力雄厚的新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能享受的帮派福利又岂止是少了一点点麻烦呢?
这么多好事,桩桩件件数也数不清,唯独那个一开始不想加班却被迫加班的家伙倒了最大的霉头。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被当成炮灰和石子儿被撇出去了么?当然知道,但是他无法拒绝!
如此算来人家心里犯嘀咕也是很有道理的。
与他而言如今最好的策略自然是打死或打服新人,打得她听见自己的名号就夹紧尾巴瑟瑟发抖,不管眼下还是将来才能有安稳日子过。
看吧,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安娜吃不到好眼色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么?
食堂桌椅板凳乃至囚室里的床铺马桶等等全都是焊死在地面上的,只要犯人不是什么人挨了打就会变成绿皮巨人的特殊族裔,他们就不能随时随地拔出一两样家具充当武器。餐盘叉勺倒是可以拿在手里,但它们都经过倒角处理全是圆头,也就见点血吓唬吓唬,造不成致命杀伤。
但对手是抱着杀心来的,这种时候出手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安娜连连闪避完全没有硬碰硬的打算,倒是发过警示就找了个地方躲好的卡卡瓦夏急得不得了,颇有想要用勺子戳死别人的气势。
小朋友似乎对她产生出了某种奇怪的责任感,这算是……临终关怀?
噗!
还怪可爱的。
满脸怠惰的女人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那样笑得眉眼弯弯,她的对手还以为这是某种陷阱启动的预兆,匆忙抽身拉开距离。
“卑鄙!”他大声喝骂,低头来来回回在自己身上拍打翻找,“你使诈!”
他研究过这个女人的行动轨迹,深切怀疑她是不是从海里带回来了些有毒的东西。不能怪这个倒霉蛋想得多,层数越深犯人越凶残,环境也越来越糟糕,迫切想要改变现状的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安娜疑惑的看着对手原地手舞足蹈来了一段,目瞪口呆……严肃点行吗?画风变得太快我有点接受不来啊!
看她气定神闲站在那里没有上前追击的意思,倒霉蛋越发笃定自己中了某种阴险的圈套。
猎羊小队他是知道的,甚至还交过手。漂亮狡猾擅用毒素的伊芙琳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姑娘居然死在眼前这毫无名气可言的人手里,甚至全军覆没,里面没有点说法绝对不可能!
“不是吧哥们儿!你要不要听听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安娜大骇,“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正午时分人流稀疏的食堂里迅速聚拢出一圈看热闹下饭的囚犯。
第20章
上门找茬的家伙先把自己狠狠拍打了一顿,这种操作还真是头一次见到。看他情绪激动得几近癫狂,安娜都不好意思乘胜追击打爆狗头了。
总感觉他多少有点病,可别近距离接触过后被传染上!
事情变得有些尴尬,双方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持着,一方活蹦乱跳,一方不知所措。周围或明或暗的围观看客们忍不住窃窃私语噗噗怪笑,安娜倒是无所谓,想看就看呗想笑就笑呗,可是来找麻烦的青年忍不住。
他本就赶鸭子上架不得不来,又是满心愤懑无处发泄,又是怀疑自己中招中毒,外界逐渐增强的压力更叫他心烦意乱——由此也可以看出为什么会是他被推来当这个炮灰。大抵是经常反应过度,实用效果不佳,被人给整了。
“嘿!还打不打了!”狱友们着急吃这口瓜,窃窃私语变成阵阵起哄。
安娜站在原地抄起胳膊,挑眉向人群里看着扬声道:“没这样的啊!惹急我了见谁揍谁!”
嗷嚎怪叫和不怀好意的哄笑声此起彼伏,一时间食堂热闹得就像开锅。
如同儿戏一般的决斗把卡卡瓦夏看直了眼。这还能打到一半摁暂停?你是来搞笑的吧!
搞笑当然不会搞笑,没人闲成这样。首先还是猎羊小队平日声名显赫,那样均衡的一个队伍,突然之间被一个看不出底细的新人给团灭了,这事儿放谁心头都得嘀咕几句。其次是埃维金人的存在——这品种看着就不能打,相当于那女人扛着debuff孤身一挑五不说背后还有个躺尸抱大腿的主儿……
啧啧啧,越想事情越不一般!
再加上这位来茬架的仁兄本身就一惊一乍,这下可好,带得整个十一层食堂画风跟着跑偏。
人人都想捡软柿子捏,谁也不愿意自己流血流汗到头来却成了块垫脚石。安娜跟着人群笑,放松的朝那位倒霉蛋摆手做驱赶状:“行了行了,我看兄弟你今天状态不好,回去歇吧。”
欺负一个二傻子没意思。
嘘声四起,阴婺青年的神色越发阴婺。他终于意识到味道不太对,拍打的动作频率逐渐放慢,但又不好说停就停。
怎么停嘛!要脸的呀!
虽然是被扔出来的炮灰,但他到底也算个活人,喜怒哀乐样样不缺,脑子新归新,努力一下还能用。对手究竟什么水准,只有试过才知道。他的攻击回回落空,对方一味闪避不曾还手,按道理讲自己是已经输了的。然而这样回去肯定没法交代,试探试成搞笑,下次再有这种工作他还会被推出来。
这次被试探的新人脾气好,没有动辄下杀手,下一次……谁知道会遇上什么?
他必须抓住这次机会,才能避免“下次”出现。
这个女人不下杀手是她自己优柔寡断,伊维尔可不是善地,圣母绝不会有好下场——这地方也没有圣母,就算有些犯人的罪行比较特殊也不能就说他们是个好人。
如果说起初他还想过“打服她”,那么现在这个选项彻底被抛诸脑后。他的念头只剩下一个,那就是杀死任务目标,抹除黑点,消除环绕在四周的讥讽与嘲笑。
总之这个谨慎的青年突然就破防了,发狠了,拼命了,红着眼睛来了记泥头冲撞。
他笔直冲向安娜,速度飞快仿佛闪现,众人只看见一道残影,反应过来后才听到肢体搏击发出的砰砰声。
下一秒一道人影斜飞装在金属餐桌的桌子腿儿上,焊死在地面上的餐桌腿儿应声凹下去两条。原来是安娜拽着攻击者的手腕原地转了半圈借力把他甩出去,倒霉蛋就像个保龄球那样一路叮叮当当。
“事先说好,败者承担赔偿,没意见吧?”安娜深知就算已经不在乎欠债也不能把摆烂的心思表现得太明显,不然总会有人想方设法叫她不得安宁。
青年轻蔑哼笑,起身照她门面一拳挥来算是回应。
不管实力如何,姿态必须摆足!
安娜就当他同意了,双臂交叉抵下对方腾空回身劈下的一腿。
好大的力气!手臂振得发麻。她注意到有人偷偷摸摸想去拿自己还没来得及取的自助,这一丝分神立刻被阴婺青年抓住机会虚晃一枪绕到背后下手,本就被撞歪的凳子再受重挫,被他踩得嘎吱作响。安娜单掌拍在金属桌面上跃过去又跳回来,骗得青年连连将招数使老。他越发焦躁,挥拳踢腿间动作逐渐变得凌乱迟滞,冷不丁一个疏漏胸口剧痛传来,被那女人的飞踢送到自助购物机旁。
想捡漏占便宜的犯人刚把手伸进取货槽就被砸了个正着,两眼一翻躺倒在地。青年忍住胸口余痛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这回安娜不再给他机会,她像穿透时间与空间的羽箭,只在看客们的视网膜上留下两个点,那登门找茬的人吐着血再次起飞。
“噗——”
血溅了出来,犯人们起哄的声音上了个新台阶。
可怜的自助售货机无缘无故挨砸,承受了两人分的重量后大有罢工不干的势头。安娜一把撕下那个想要捡漏的家伙的囚服,权将这件衣服当做绳索套在没能及时起身的阴婺青年脖子上,顺手打了个十字结。
“……”
青年双手死死抓住那件衣服想要避免当众被人勒死的局面,他仰面倒在收纳餐盘的铁架子上,坚固的钢构刚刚好凑成一处绞刑台。
“绞死他!绞死他!我出三百伊维尔币!”
这节目非常符合绝大多数十一层犯人的口味,第一个“打赏”的声音响起后给钱的动静越来越大。人人伸长脖子张望,就像那十字结的绳索套在他们自己头上似的,必须踮起脚尖张大嘴巴。
浪潮般的呼喝声中,青年的挣扎越来越微弱。耳边全是为了他即将死去而爆发的欢呼,眼前是十一层监狱食堂灰黑色的屋顶。他忽然想起遥远的许久之前,天是蓝色的,恒星是金色的,就连风中携带的也是各种轻飘飘的花果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