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四月里,春花落尽,绿树初见浓荫,张英说过了不必办得太过铺张,所以也就略布置了一下,白天阖府上下都吃厨房做的寿星包子,到了晚间老夫人传饭,重头戏就开始上了。
小陈氏最近规矩了不少。兴许是因为顾怀袖那不算提点的一句提点,让她一下醒悟过来。小陈氏回去就换了那一身江水蓝的衣裳,又用自己的体己银钱出去叫人买了两匹缎子,给送到了吴氏那里,也总算是合了吴氏的心意,日子渐渐好过起来。
虽说张廷璐对她还是不冷不热模样,可小陈氏相比起刚刚进府时候那种骄纵蛮横,已然收敛了不少。
一则是不敢,二则是不能。
可到底老夫人的寿宴还是她在操持着的,计划跟原先的没什么差别。
各房都要出一道菜,给老夫人贺寿。
此前顾怀袖吩咐了小石方,做一道开水白菜,这消息也放给了小陈氏。
据说,小陈氏听了这开水白菜之后,叫人做了许多道“开水白菜”,愣是什么也没研究出来。
顾怀袖早先听说她研究这道菜的时候,差点笑得背过气去。
这小陈氏简直是活宝一只,但凡听见她一些事,能让顾怀袖从早笑到晚。
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天,顾怀袖跟张廷玉好歹也要上席面。
她早早叫小石方那边准备好,只等着今日给那些人开开眼界,不给吴氏面子,也要给张英面子。
宴席就摆在花厅里,前后的绿窗纱都挂了起来。
窗外从江浙移栽回来的点地梅,已经开了星星点点的浅紫色花朵,隔窗望去稀疏一片,倒是漂亮。
众人落了座,一家同席。
张英与吴氏在前面,一左一右,吴氏右手边是张廷瓒和张廷璐,张英旁边是张廷玉和张廷瑑。
顾怀袖因是家里二儿媳妇,所以坐在张廷玉的身边,左手边就是怕她怕得要死的张廷瑑了。原本顾怀袖自己没什么感觉,小石方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浣花都死了,顾怀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张廷瑑竟然还这么怕她。
现在坐在顾怀袖身边,小廷瑑只觉得跟坐在刀尖上一下,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遇见顾怀袖这么厉害的嫂嫂,也是张廷瑑倒霉了。即便是他往后再不是如今这贪生怕死模样,也忘不了年幼之时,从二嫂这里得来的恐惧。
吴氏见了张廷瑑打哆嗦的样子,下意识就想将张廷瑑叫到自己的身边来,可碍于众人都在,不好这么丢脸,只强忍了。
这一桌只有张英和吴氏,下面的四个儿子和三个儿媳,别的人都是没资格过来用饭的。
原本张英就说过了不能铺张,现在这里只坐着这几个人,像是普通的家宴。
吴氏不是很高兴,可毕竟是自己的寿辰,不好不好高兴,脸上只挂着几分笑意,问小陈氏道:“这次的寿辰是你操办的,现在可该上菜了。”
厨房那边准备了一些菜色,先端了上来,摆了半张桌子,后面就是府里一些体面的丫鬟和各房的姨娘准备的吃食,同样端了小半桌。
后面就该是各房端菜上来了,张廷瑑没娶妻,免了;剩下的,却是谁准备好了,谁先端上来。
大儿媳陈氏,准备的乃是一道江南那边出了名的红烧铁狮子头,颜色鲜亮,应该是、花了心思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现在看着还是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儿媳本想为婆婆生辰多准备一些东西的,只是身子还没大好,也没能亲自动手给婆婆做。只盼着来年岁岁今朝,儿媳还有许多给婆婆做寿的机会的。”
吴氏见了那菜,倒想起当初陪张英赶考的日子来。
贫贱糟糠里出来,而今大富大贵,却也要这样小心着,不要行差踏错,连个寿宴都越来越寒酸。
吴氏一面堵心,一面又高兴,毕竟往日不比今时,该有的全都有了。
她让丫鬟扶着陈氏坐下,只道:“你一个病歪歪的身子,操心那许多干什么?有这个心意就成了,府里要什么没有?如今有你堂妹帮衬着你,你只管养病。”
张英也道:“玉珠你也别操这个心,我看近日来你身子已经开始好了,到底往后家里还是要靠着你,这一时半会儿不急着。”
张英吴氏夫妻两个,话听着是一样的,可细细一琢磨,可有点不一样。
吴氏这里,直接说是三少奶奶小陈氏帮衬着吴氏,让陈氏“只管”养病;可到了张英这里把话一圆,那就是“到底往后家里还是要靠着你”,这是一面肯定了大儿媳在府里不可动摇的地位,又强调着家里大房的要紧。
到底张廷瓒还是家中嫡长子,吴氏那话说得太过偏颇。
张英就这样不动声色地一圆,整个宴席上还是和和乐乐看不出什么来得。
就是陈氏自己都没有多想,可下面顾怀袖却听出味道来了。
张英是个精明人,糟糠之妻不可弃,也不能当那陈世美,只能拨了个长安,又拨了个王福顺家的去帮衬着吴氏。这么多年来,马马虎虎也没出过什么大事。
吴氏这边更不能听出什么端倪来,她目光从张廷玉身上略过,故意忽略了,至于二儿媳妇更是看都没看一眼,等到了张廷璐这里才高兴了不少。
“这一回,不知道三儿媳准备了什么?”
小陈氏这里羞答答地站起来,两颊晕红,先看了张廷璐一眼,才看向吴氏。
她这一回可是精心准备过的,上次是想从顾怀袖的厨子那里得到些秘法,结果只打听出个什么开水白菜来,那算是什么珍馐?根本拿不上台面。
小陈氏从外面找来了大厨,一起做了这一道姜丝八宝珍奇鸭。
“这是用姜丝将整个洗干净的鸭身上的皮给涂抹了一遍,去掉鸭子所带着的腥气。同时,大厨说生姜有活血暖胃祛邪的功效。以八宝,红枣、杏仁、核桃、栗子、莲子、百合、桂元肉、葡萄干,一起塞进鸭肚之中,而后放进笼中蒸烤,事先用煸过姜丝的油给浇一遍,这个皮儿边脆了,然后再进行烤制。等到出来的时候,便是盘中这一道姜丝八宝珍奇鸭了。”
这种吃法不算是新鲜,就是有点费工夫而已。
顾怀袖看了看端上来的那一只填鸭,色泽油红,火候刚好,算是难得的一道佳肴。
她顿时想要动筷,张廷玉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手肘一拐,正好捅了捅顾怀袖得手肘,让她已经摸到筷子的手指松开了。
表面看上去,顾怀袖还是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唇边带着笑意,矜持又雅然。
可若是看桌子底下,顾怀袖狠狠一脚踩在张廷玉的左脚上,而后施施然收回。
张廷玉吃痛,偏生不敢叫出来,也不能发作,只硬生生坐在那儿扛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这一脚,顾怀袖可是用了狠劲儿的,这都能忍,张廷玉真算是个狠人。
顾怀袖心里暗暗担心今晚回去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却没想到席间的重点转眼已经从八宝鸭落到了她的身上。
也不知道吴氏从哪里得知的消息,竟然主动道:“我听说二儿媳妇也为我准备了一道好菜?”
二儿媳妇这个称呼,顾怀袖还在适应阶段,听得稍多的乃是“二少奶奶”,乍一听吴氏这样喊,她有些没反应过来。
不过旁边已经有人提醒了她,顾怀袖连忙抬头:“也准备了一道,好菜不敢当……”
“哼,当然当不起了!”吴氏没等她说完,便直接截了她的话,一声冷笑,“府里都传开了,说你要为我做一道什么开水白菜,这能做出什么好东西来?我这生辰虽不是铺张奢靡,可也没穷酸到吃糠咽菜。老二,你倒是看看你这什么媳妇儿!”
真是万万想不到……
顾怀袖只是愣了一会儿,便差点要笑得肠子打结。
开水白菜,这名字相当迷惑人。
此乃后世一道名菜,是从四川那边传过来的上帮菜,不知情的人一听见“开水”和“白菜”的组合,怕是根本想象不出这是怎样的一道菜。
不是什么小葱豆腐白玉汤,而是一道工序复杂得让人想撞墙的菜。
小石方做这一道菜可费着工夫呢。
外面还没人进来通传,顾怀袖也没想到之前他们端菜上来这么快,这会儿小石方怕还在厨房忙碌,掐着也就是这一段时间就能端上来了。
顾怀袖也没介意吴氏那十分偏颇的话语,淡淡道:“婆婆稍安勿躁,儿媳这一道菜的确叫做开水白菜,可各有各的做法。”
张英是见识过顾怀袖那厨子的本事的,连康熙那样被御厨们养刁了的舌头,都能在小石方这里得到满足,更不要说是他们这些人了。
吴氏就是对二儿媳有偏见。
张英胸中憋了一口气,碍着是吴氏今日生辰,不好拂她面子,是半带着训斥道:“二儿媳妇是那种拎不清的人吗?你当皇上夸奖过的厨子是白来的吗?等老二媳妇端上菜来不就清楚了吗?”
一旁的小陈氏,在库房江水蓝缎子事情过去之后,就主动地忌惮起了顾怀袖,一直避着走,最近也没觉得太针锋相对。
不过落井下石的事情,人人都会干。
小陈氏也不例外,她竟然主动道:“前儿一阵,我也听说了这件事,还叫厨子试着做了做这所谓的开水白菜,不过水煮白菜,这也太难吃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喂……那个什么呢……”
她似乎临时想起,觉得说那个字不大好,所以才换了一种说法。
可她真正要说什么,不是不言而喻吗?
吴氏的的脸一下就绿了,她看向了顾怀袖,差点气炸。
顾怀袖这是个什么意思?
张英咳嗽了一声,轻而易举地唤醒了吴氏,吴氏气闷得厉害,若没老头子给这二儿媳妇撑腰,吴氏早收拾她了。
偏生顾怀袖还是那不紧不慢急死人的样子,她笑道:“三少奶奶做不出来也是常事,若是知道一道菜的菜名就能做出菜来,那哪里还有什么偷师的说法?人跟人不一样,厨子跟厨子不一样,本质是脑瓜子的差别。三少奶奶,这些事不必强求,您也也不比要求您的厨子能跟我的比。”
说话相当不客气,这一段抛出去活像是一堆刺球,扎得小陈氏满身都是窟窿。
张廷璐斜了小陈氏一眼,拉她坐稳了,不让她说话,他自己却抱歉得很:“二嫂莫怪,玉颜就是小孩子心性,若是哪里冲撞了二嫂……”
张英在这里坐着,顾怀袖哪里好说什么重话?
她不冷不热地:“三爷这话就言重了,我可不是那种记仇又小气的人。”
我是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记仇,又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小气的人,光是普通的记仇和小气,怎么能形容我呢?
这才是顾怀袖的潜台词。
只可惜,一般人听不懂。
张廷璐也听不懂,所以他埋头没说话了,算是默认了。
席间安静一片,时间也是刚好,厨房那边一道开水白菜终于端上来了。
嫩黄绿的白菜芯子躺在广口深底白瓷盘里,周围一圈清水一样的汤液,乍一看上去当真如同开水泡着白菜一样。
看若是仔细地闻,便能嗅到空气里弥漫开的鲜味儿。
顾怀袖这才慢慢道:“此菜名为开水白菜,实则这开水乃是极为难得的上汤,用母鸡、母鸭、火腿、干贝、肘子这些上好的料给吊出味儿来,必得要汤色清亮如同清水一样,才可选用。而后选小白菜去掉外面两层老叶,留下芯儿,下面白菜帮泡进汤里,一面将滚烫的上汤一层一层浇淋上去,由生而熟,一面要用细细的银针穿刺白菜,使之完全熟软……”
众人听着这复杂而精巧的种种工序,都是目瞪口呆。
如此精奇刁钻的吃法,果真也只有顾怀袖这一张挑剔的嘴有福享用,又只有小石方这么个任劳任怨的厨子,才能做出来了。
一锅汤浇完了就要换上新的一锅上汤,浇过白菜的上汤是不能再用的,规矩极严,唯恐白菜芯吸收不到上汤精华,以至于味道有变。
如此道道工序,苛刻地要求下来,最后才有端上来得这一道开水白菜。
这样一道“开水白菜”,哪里是开水,不是上汤吗?
吴氏皱着眉:“明明是上汤白菜,何必起这么个普通的名儿,这不是让一般人误会吗?”
反正顾怀袖怎么做,她都能挑出错儿来。
顾怀袖心里说这可不是自己决定的,她带过来的就是这样的名字,祖宗定下的,改不得。
还好这时候张英说话了:“开水白菜,精致奇巧,吃得是一个难得。明明是上汤精制,却起名开水白菜,乃是反一般菜往厉害起名之道而行之,归于简朴,瞧着上汤在盘中只如开水一般,哪里不是开水白菜呢?”
张英这么一说,谁还敢反驳?
不管是吴氏,还是小陈氏,都悻悻闭嘴了。
张廷瑑已经有些按捺不住,听着顾怀袖说得那么复杂,这一道菜应该不是自己想象之中的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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