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张望仙坐在那里,两手叠放在一起,从来不曾忘记大家闺秀的做派。
她斜睨着他:“旁人将狗崽儿当儿子养,终究那还是一条狗;你本是想把别人的儿子当狗崽儿养,却养成了自己的儿子,付出了真感情不想放手的滋味,如何?可你终究还是要放的……”
“哗啦啦……”
沈恙还晃着酒壶,也任由自己的思绪跟着酒壶转悠。
“不是的……”
罢了,解释什么呢。
反正他沈恙卑鄙无耻,阴险狠毒。
想着,沈恙又喝了一壶酒,荒谬的理由,何不留给自己荒谬着?
“你沈恙,不得好死。”
张望仙已然知道自己女儿在哪儿,再不想跟沈恙废话一句,她起身想要走,谁料沈恙却忽然说话了。
“我不得好死,他张廷玉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以为他就干净么?”
沈恙权谋这许多年,哪里能不清楚人心是怎么长的?
取哥儿随时会死,若是一直瞒下去就好了,蛛丝马迹藏不住,所以才有他设了这一个大费周章的局。
至于张廷玉……
沈恙一笑,“你了解你二哥吗?”
张望仙嫁得早,她回忆起来,出嫁那会儿,她二哥还是平平无奇,家里顶梁柱是大哥。
最近几年的信中才渐渐变了,二哥开始崭露头角,可大哥却……
没了。
这些都是张家的家事,可如今沈恙问了一句“你了解你二哥吗”……
张望仙所有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二哥跪在大哥的房前,被娘用药碗砸得满脸是血的模样。
“……”
她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丈夫没了,张望仙却还不敢披麻戴孝,还要带着棺材一路回陕西归葬……
种种的事端凑在一起,眼前这是她杀夫仇人……
“我二哥早年才华横溢,聪颖过人,可后来……”张望仙忽地一弯唇,只怜悯地看着沈恙,“不管他是怎样的人,我只能告诉你,我无力杀你,可你的报应很快就要到了。”
“我二哥性子,奇毒无比,你狠不过他。”
“今日你算他一分,他日他教你家破人亡各自飘零。”
沈恙听了只笑:“我乃无家可归之人。”
“那便死无葬身之地,五马分尸再曝尸荒野好了……”
张望仙想起他是个痴情种,忽地想了一句恶毒的话,只慢慢道:“你将我二嫂捧在心尖尖上,却不知他日教她知道了你今日之成算,将被她用刀尖戳进你心口里,落一滴心头血出来,于是一命呜呼……”
“不。”
沈恙摇摇头,又喝了一口酒,续道:“我满身铜臭,满手血腥,满心脏污……杀我都是脏了她的手,若真有那一日,何劳她亲自动手?我自代她行刑罢了。”
说罢,他将手里的白玉酒壶朝着前面墙角花瓶一扔,“啪”地一声脆响,酒香氤氲开来,而后噼里啪啦地倒了一大堆的东西。
沈恙闭上眼,似乎是醉了。
张望仙陡然有些可怜他,血海深仇未报,自己就作出这一大干的事情来,也是活该了。
“真真一个疯子,你是醉了。”
“我从未醉过。”他依旧是这一句话。
张望仙听着,冷笑一声,却终于离开了。
沈恙仰在太师椅上,静静地想着。
“这是我这辈子最亏本的一桩生意了……”
再怎么打算盘,都算不回来的利润。
亏掉的,兴许是他这一条命。
外头钟恒捏着奏报上来,脸色铁青:“宋荦疯了,扣了我们收茶回来的十八条船……”
沈恙听了只道:“你错了,不是宋荦疯了,是张廷玉疯了。”
可那又怎样呢?
右臂已断。
端看谁算计得过谁了。
第一六三章 出恶气
张廷玉到别院的时候,只看见了顾怀袖在院子里看着廖逢源跟胖哥儿一起玩,手里还给两个孩子打着扇子,似乎说着什么话。
他一步步走进去,顾怀袖一开始还没看见他,等到看见他了的时候却讶然地站了起来。
他……
回来了?
顾怀袖怔在原地,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满面风尘颜色,显然路上劳累许多。
“我……你没收到我第二封信吗?”
她忽然问,可眼角立刻瞥见了一旁的阿德。
张廷玉温声道:“收到了,也看到了,所以回来了。”
她信上写,奔波无益,前程要紧。
这意思,就是想张廷玉不要回来,可哪里想到张廷玉执意要回来?
他道:“不急在一时……”
不回来看看,他总不放心的。
顾怀袖早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回去了,如今却被他一句“不急在一时”给感动得落泪。
天知道仕途对张廷玉意味着什么,他那么多年的隐忍,一朝厚积薄发,每过去一日,就是距离位极人臣更近一步。
如今康熙南巡,便是绝佳的机会。
可他抛开了那边的事情,竟然直接回来了。
顾怀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站在那里笑。
她同他进屋,又叫人给他端了水来沐浴,换了一身干净袍子,这才见着像个人样。
张廷玉也不说话,只陪着她一起在屋里坐,然后端了一盘棋来下棋,整个日子似乎一下就慢了下来。
顾怀袖的棋力还是没有什么大的长进,自打张廷瓒没了之后,张廷玉就再也不下那所谓的“围杀”之局,慢慢跟顾怀袖手谈,你一子我一子地落。她也懒得问张廷玉到底怎么处理这件事的,至少现在不想问。
康熙很快就要回銮,他们在江宁也待不了多久了。
张廷玉去沈园找过张望仙一回,回来的时候似乎带了几分怅然若失。到底他问到了什么,顾怀袖也没问,李卫也没来了,听说是沈恙没追究他,只是让他去管扬州那边的生意。
今年新茶还没下,沈恙的船就已经莫名被扣了一串,原本以为跟沈恙交情不浅的宋荦竟然倒戈向了张廷玉,给整个万青会馆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夹在中间难做人的,是廖逢源。
到底沈恙跟张廷玉之间是怎么回事,廖老板年纪大了,也不想管了。
他养着儿子,好歹自己的生意没怎么受损也就罢了。
原本廖逢源与沈恙就是强行绑在一起的,现在宋荦那边摆明了是针对沈恙一个人,廖逢源更没胆子趟这浑水。
张廷玉在江宁留了十日,他处理了很多的事情,也见过了不少来拜访的江南士子。
毕竟张廷玉当年乃是江宁的解元,又是状元及第,虽然现在已经在朝为官,可还有不少人不避嫌地来跟张廷玉说话。
文人之间吟诗作对,倒是也让这别院风雅了不少。
张廷玉只是对这些人礼遇有加,并不曾给过谁不好的脸色。
他们都叫张廷玉张老先生,张廷玉坦然受之。
今年这些人当中,不乏有在江宁乡试之中颇有夺魁之希望的高才之辈,有人比张廷玉大,有人却还比他小……
这些人就跟当年的张廷玉一样。
顾怀袖坐在后面打着扇子,显得有些懒洋洋的。
石方今日得闲,端了一碗荷叶羹就过来给她放下,只看见青黛也在一旁。
“今儿你倒肯出来走走,前几日一直在厨房里,不知道琢磨什么吃的?”顾怀袖笑了一声,随口问他。
石方只道:“只是想着就要离开江宁了,所以将这几日琢磨出来的菜谱给记一记,免得等回京之后忘了。今日看着天气好,这才想起出来走走,顺便给您端一碗荷叶羹。”
顾怀袖转过身来,端着荷叶羹看了看,只笑道:“也是你有心,今年荷叶刚刚露角呢,去哪儿弄来的?”
“外头荷塘里摘来的,都是今年刚冒出来的荷叶尖,小荷才露尖尖角,却入石方石釜中”
石方随口玩笑了一句,看着顾怀袖调着荷叶羹,又听见前院里似乎闹腾,望了一眼。
顾怀袖道:“我这俗人,倒是吃得风雅了一回……前头是江南士子,都来跟二爷说话呢,这会儿二爷也没什么事情,就在前院里陪人。皇上乱挤压额快回来了,咱们准备着北上,该走了。”
石方于是道:“那我回去继续收拾。”
“嗯。”
顾怀袖看了他一眼,喝着羹见他走了,只觉得满口都是清新余香。
还是石方做的东西好吃,她把眼睛眯起来,日光落在她铺在栏杆上的衣袖上,也懒了起来……
单手端着木盘往回走,石方一手背在身后,刚刚转过拐角,忽然听见一人大笑:“一念和尚可是个有本事的人,您是不知道。佛学禅理太通晓了……”
“唉,又开始发狂了。”
“说起来,皇上万岁爷刚刚祭过了太祖陵,怎么没听见有什么别的消息呢?”
有人压低声音道:“不是说朱三太子的孙女 ……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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