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她抬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了看张廷玉那脸色,不动声色地,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样子。
右手伸出来,提笔刚刚准备蘸墨,张廷玉戒尺果然落下来了。
“啪”一声,戒尺落到她手背上的时候,也撞落了她手中的毛笔。
张廷玉讥讽道:“十几年也没见你这字有什么长进,握笔永远鸡爪子一样,拿笔要稳,下坠千钧之力也不该掉笔。你若是在我张家家学出来,一双手早被打废了。”
张廷玉从小那手背就是被打出来的,只是后来年纪稍长一些,力气大了才能将笔给抓稳。
对于稚龄儿童来说,握笔稳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先生一样要打。
要的就是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将这种疼痛给记住,永远知道笔一握,永远只能放而不能掉。
张家家训从来都是一些很简单的事情,可却在很多时候派上用场,比如科举,多少人紧张得连笔都握不稳,唯有张家的子弟一旦提笔便不会落,也就不会染污试卷。就像是现在,朝堂局势再紧张,皇帝让张廷玉起草圣旨,他落字也稳如磐石。
若是顾怀袖去……
张廷玉弯唇一笑,却道:“换左手。”
这一回,顾怀袖哪里还能不知道?
张廷玉必定是知道了她是个左撇子。
虽则百思不得其解,顾怀袖也不想动,可一瞥张廷玉那戒尺,她还是胆子小,就怕疼。
无奈之下,她迟疑地抬了左手,抓了笔,这一回姿势标准了,动作也稳了,手也不抖了。
张廷玉看她没动,便道:“写。”
顾怀袖无比憋屈,手腕悬着,提笔就在宣纸上写了几个大字:“张廷玉是混蛋!”
但见那落下来的几个字,笔迹工整漂亮,即便是草书,也觉得颇有气韵风骨,与顾三昔日那些“拙劣”的字迹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张廷玉一看,将戒尺拍在了自己的手掌上,然后将宣纸一转,拿到自己手中,道:“狂气十足,这才是我的张二夫人吧?”
什么狂气乱七八糟的?
顾怀袖抬手就把毛笔往案上一摔,气得不行,“我这是怒!”
“都是字如其人,我看你也不像是什么老实人……”
张廷玉将那一幅字给压了下去,然后抬手勾着她精致的下颌,将人提溜到了自己的面前,低低地说着话。
顾怀袖“呸”了一声,”你以为自己就是什么老实人了?不过是平时把本性压在了馆阁体下面,一水儿的字都跟那活字排出来的一样,看得出个什么‘如人’。你人若真要跟馆阁体一样规矩,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手指勾着她光滑的皮肤,看她嘴唇翻动时候红润欲滴,眼神便不由得暗了几分。
张廷玉笑看着她:“你要跟着为夫的字,来猜猜为夫的人吗?”
顾怀袖老觉得有几分危险,虽被他调戏惯了,这会儿兴许是因为戒尺的余威,所以不敢放肆。
“你写,我看。”
“那……我写。”
张廷玉写罢了。
他一手揽着顾怀袖的腰,另一手捡起方才顾怀袖扔掉的湖笔,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一般,提笔将上面漂亮的羊毫抹平,又掐掉毛了的一根笔毫,而后才再润墨,铺了一张新的宣纸,写了一个文气的“弑”字。
这一个字看不出任何的棱角,乃是隶书,笔画很圆。
顾怀袖没出声,看着张廷玉手腕一带,往旁边一挪,写了第二个字,行书,潇洒飘逸。
接着,他换了许许多多种字体,还换了馆阁体,模仿着历代书法名家,写了无数个小的“弑”字,最后还是一个凌乱的草书做结尾。
“如何?来,字如其人,你猜猜我。”
顾怀袖一笑:“字如其人,字贱,你更贱。”
张廷玉听了,气得直接拿笔头戳她眉心一下,接着却扭头看向这一幅写满字的宣纸。
他目光微动,将手里的一杆笔扔掉,换了一只狼毫大笔,运足了劲,蘸饱了墨,整个人的精气神一下凝聚了起来,而后运笔……
墨迹挥洒,却似丹青水墨,飘摇之间又杀机凛冽!
“弑”字的一钩,像是一柄长戈,透着一种出人血的锋锐尖利,然而一切的一切,又完全收束在了最后那云淡风轻又凝重无比的一个“点”上。
张廷玉手腕一压,将笔按了下去,一副举重若轻模样,然后随手一扔,大笔甩到了一边,整个人这才平静下来。
他额头因为背后的疼痛而微微冒汗,可是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锋芒。
顾怀袖怔住了,看着这杀机毕露最后又收束于圆润的字,近乎有一种心神为之所夺的震撼。
这才是张廷玉。
他道:“做人不可不露锋芒,亦不可锋芒毕露。父亲常常说,我常常不懂……不过看我这字,约莫是合适了……”
张廷玉笑了一声,他将桌上铺着的两张纸收了起来,凑到烛火上,让它们一起燃了,再瞧着它们落在地面上。
“翻脸如翻书,说的就是你。”
顾怀袖瞧着那渐渐熄灭的火焰,终于还是叹了一声。
张廷玉回手来,掐她下颌,“要藏你就藏好了,若是下次再写出什么来,但怕是你就没命了……”
“我……”顾怀袖自然知道张廷玉是担心她,也明白他知道了点禅寺的事情,“当时事态紧急,容不得我多想……”
“我早知你惯用的是左手,当年你一手拿账本,一手打算盘,我便知道了……”
不过也幸得顾怀袖能藏,不然如今遇见这事还不知如何是好。
张廷玉手指指腹下是她滑腻的肌肤,忽的一笑,又续道:“而今叫我发现了你的秘密,往后再叫我知道有什么隐藏,定饶不得你。”
说罢,他一口朝着的顾怀袖那刚刚动了一下准备分开说话的嘴唇咬了下去,知她吃痛了,才转而而碾磨。
早看她絮絮叨叨反驳自己不顺眼了,张廷玉恨不能将她两瓣艳色的嘴唇给吃下去,这会儿下口不留情,待到放开她的时候,只看她两眼里疼出了泪,湿润润的一片,煞是惹人疼。
尤其是那两片润湿的嘴唇,红肿之中带着莹润,才被他碾噬过一遍,更招人喜欢。
她望着他,就靠在他胸膛上,而他只是忽然抬手遮了她的眼,感受着她那睫毛刷过自己手心时候的微妙,却道:“爷今儿背上不好,别勾引爷办了你。”
顾怀袖弯着唇一笑:“分明是你自己满脑子不正经,却说我勾你。”
张廷玉道:“你何时不曾在勾我?”
顾怀袖立刻踹了他一脚,嗔道:“净会瞎扯,胡说八道!”
张廷玉放开她,只道:“叫我一声来听听?”
顾怀袖以为他犯病,只道:“张廷玉。”
张廷玉摇头。
于是她又喊:“张翰林。”
张廷玉还是摇头,只看着她,看她什么时候能喊对。
顾怀袖皱眉:“张总裁官?”
张廷玉听了,抬手就掐她脸,“笨死了,再想。”
“张老先生……”
顾怀袖捂自己脸,只拍开张廷玉的手,觉得这人下手太黑!哪儿有往人脸上掐的?
她总算是喊对了。
张廷玉目光凝在她脸上,笑道:“再喊一声?”
顾怀袖只看他那暧昧的目光,就只道这人没安什么好心,指不定还要让她在床上这样喊,顿时红了脸,道:“老不正经的,别瞎闹了!”
“乖,喊一声……”
张廷玉乐此不疲,勾着她小巧的下巴不放手。
顾怀袖嘴唇一扯,两颊艳若桃李,吞吞吐吐的:“张、老先生……”
他听了,便埋头又吻她,只让她连力气都没有了。
顾怀袖小心地搂着他脖子,不碰到他伤处,却道:“你现在也算是熬出头了,会试一过,人人都是你门生……虽还有两名副总裁,可到底你手里权力最大,过了今年,什么都好了。”
如今已经是康熙四十五年了。
顾怀袖想着又忽然道:“总叫你张老先生,你也不怕把自己叫老了……”
话音刚落,她眼角余光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忽然就泪眼模糊了起来。
她秀气的大拇指靠着张廷玉鬓边,已然瞥见一根白发……
忽然心痛不已,让她有些止不住泪。
张廷玉自然清楚,他是心里装的事太多,想的太多,所以才三十四就有白头发了。
他老得太快。
平生最忧壮志未酬先生白发,壮志已酬黄土一抔。
他只是老得快,却还没老,来得及……
细数生平少年多少豪情,已尽藏于胸中,隐忍不发,且待那位极人臣之日。
看她哭得不能自已,张廷玉只温柔地捧着她的脸,又镇定自若笑叹:“都让你叫老先生了……”
第一七二章 女先生
岁月催人老。
今早对镜梳妆的时候,顾怀袖也按着自己的眼角看,“青黛,你说我怎么还不长白头发呢……”
青黛愕然:“夫人,有白头发多不好?”
顾怀袖笑着摇摇头,眼底有些发酸,却道:“白头发在你二爷的头上,却是好看的……”
老了也很英俊风流呢……
顾怀袖手指指腹压着眼角,她头一回希望自己老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陪着张廷玉一起老,多好?
只可惜,她似乎要格外得老天眷顾一些,这些年来当真是没怎么见着老,只有一身气质渐渐沉下来,甚至很少动怒了。
渐渐地,就学会了张廷玉笑里藏刀那一套,可她毕竟要想的事情也就那一些。
张廷玉整日里光是处理南书房的政务就忙不过来,更何况还有皇子们的夺嫡,江南沈恙那边的算计,朝堂上种种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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