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沈取摇了摇头,觉得张廷玉有些奇怪。
“劳形于案牍,如张老先生一样多年汲汲营营,也不过屈居人臣之位,商累,官累、士农工商,何曾有过什么分别?取曾以为张老先生见识远超常人,不想还是落了下乘。”
“敢这样出言批评自己先生的,你兴许是头一个,不怕我让人把你打出去吗?”张廷玉冷冷地笑了一声。
沈取则面不改色:“先生不高兴,将学生打出去,师生之道,无可厚非。”
“那些话是谁教你的?”
张廷玉端了茶盏,却问了这么一句。
沈取道:“先生同取言,知行合一。道理何用人教?都是人生父母养,何必分什么三六九等高低贵贱,奴才臣工皇帝,没意思……”
这时候张廷玉忽然很想看看自己身边有没有皇帝的眼线,“若是你换了一个人说,而今已经人头落地。”
“所以取只对先生言及此语,旁人万不敢说。”
其实不过是张廷玉提到入仕,沈取忽然这样想了而已。
从小沈取的身体就不好,可是跟着沈恙在江南走动和延请大夫看病的时候,却见过不少人。
他见惯了世间寒凉,眼界心思向来与寻常人不同,只是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必宣之于口。
“先生您高官厚禄未必高兴,我爹富可敌国未必开怀。官也好,商也罢,莫不是人生得意须尽欢,先生与我父亲却是金樽空对月……可悲可叹。”
说着,沈取竟然笑了一声。
他眼底那种带着禅意的通达,是张廷玉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世加之其以苦难,他则以漫不经心的态度回以人世,活固然是活,可沈取其实比他们轻松很多……
忠愚贤,为官之道。
沈取说得不错,除非他张廷玉谋朝篡位,否则汲汲营营一辈子,也不过是个“官”,官字两张口,扣上盖个帽,实则是君权皇权。
这一霎,张廷玉想得很远,回过神来的时候沈取正在看自己。
他微微一笑:“所以你是准备跟着你爹从商了吗?”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盛极必衰……”
沈取埋下头,摸了摸自己腰上悬着的小算盘,却道:“我爹的生意长远不了,至于沈取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说话太老成了。
张廷玉过了许久才道:“你爹教出了个通达的好儿子……我真羡慕他……”
“……我怎觉得先生眼底这不像是什么羡慕?”
沈取眼神好,瞧着张廷玉,忍不住戏谑了一句。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罢了。
张廷玉想了想,将腰间一块黄玉坠子解下,递给沈恙:“你父亲昔年对我有恩,若他他日遭难,你自带玉佩叫人送我……你自己也可以。”
沈取看了看,将黄玉坠子接了,过了许久,又递了回去,弯唇一笑:“先生,我父亲若是遭难,必定不是寻常人能救。”
一遭难,必定是灭顶之灾。
沈恙自己很清楚,他身边的人都很清楚,张廷玉救人也顶多是救得了急,救不了命。
有人生下来,不过是为了死。
沈取似乎想哭,可又没哭出来。
张廷玉看了他良久,拿了坠子,放在手心里良久,却道:“那只赠你,当了先生给你的礼吧。”
这一回,沈取倒是接了,躬身谢过,便道:“天色不早,外头钟叔叔还在等沈取,这厢告辞。”
“去吧。”
张廷玉背手站在堂中,远远看着沈取出去,暮色昏沉之中,他回头放下茶盏,却是一口都没喝过。
顾怀袖过来的时候,正撞见沈取出去,沈取也见着她,连忙过来问好:“沈取给师母请安。”
“起来吧,这是才从你先生处回来?”
顾怀袖看沈取如今越发地高了,竟然只比顾怀袖矮了半个头,也是感慨孩子长得快,霭哥儿如今也是高高壮壮,看着玉树临风了。
沈恙面皮极好,张望仙的容貌也是不差,沈取自然是风流倜傥人物。
只是性子不大得顾怀袖喜欢。
沈取看了一眼府门的位置,只回答道:“才从先生处过来,没料想先生这里不过年就要走,所以怕还是白跑了一趟的。这次师母也要跟着上京吧?”
“自然是要去的,你自己在江南莫疏忽了读书,少跟你爹出入什么烟花柳巷……”顾怀袖说着,竟然觉得自己像是说教,于是闭嘴,换道,“罢了,你去吧,天色也晚,听阿德说钟恒在外头等你。”
“钟叔叔一向等得,不急。”沈取忽然笑眯眯地,“学生多看两眼,等师母走了,可没地方饱眼福了。”
顾怀袖见不得他这轻浮的样子:“跟着你先生血这么些年,怎没见你学得他一分的沉稳?”
“取自有沉稳,只是师母未见,并非没有,自然也不用学的。”沈取手指转着扇子,黑白分明的眼眸抬起来,道,“不过看多了师母也不好,往后跟我爹一样眼高于顶娶不到媳妇就倒霉了。”
顾怀袖笑意终于减下去:“你若是寻常行事与你跟人谈生意一样,兴许好上许多。”
沈取也是看着看着长大的,只是他偶尔说话很直,偶尔又很耐人寻味,戏弄人的本事真是一点也不差。
听了他师母这话,沈取终于笑道:“形骸非亲,何况形骸外之长物;大地亦幻,何况大地内之微尘?师母亦读小窗,以貌辨某可不是落了下乘?”
“你歪理倒是许多。”
可是这歪理也的确歪到了理上。
顾怀袖叹了口气,心知自己确是不大了解这孩子,只道:“天晚了,早些去吧。白露送取公子出去。”
“是。”
白露躬身过去。
沈取暗笑了一声,调戏完师母,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
次日,张廷玉起行,陆路返京,到张府时正是十二月廿五。
阔别已久的京城,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冰莹世界点缀着大红的喜庆色,于顾怀袖看来煞是好看。
只是张廷玉的归来,已经开始引得朝野不安了。
明年又是会试之年,年底众人已经为会试大总裁的位置争破头,谁料想张廷玉年都没过就往京城来了。
完了,完啦!
到手的鸭子要飞喽……
第二一六章 说漏嘴
张廷玉一回来,多的是人不高兴,头一个不高兴的就是赵申乔。
左都御史赵申乔,也就是当初跟张廷玉门生戴名世作对过的那个,他儿子乃是康熙四十八年的状元赵熊诏,因为当年争状元的事情一直跟戴名世这边闹腾着,甚至掌院学士这边也在翰林院为难戴名世。
说来也是戴名世倒霉,如果他不是张廷玉的门生,兴许在中了榜眼之后就不会有人为难于他。
只是若没有张廷玉,他兴许根本不会再来参加科举,也自然不可能有今天的功名。
有人说他是“成也张老先生,败也张老先生”,却是来讥讽戴名世的。
今年赵申乔本来有很大的可能被点为会试大总裁主考官,可没想到张廷玉竟然赶在年前回来了,事情可就有点悬了。
不少人在张廷玉刚刚进宫谢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着急,还没过年就这么心焦,过完年还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张廷玉原本只是在六部这边挂了侍郎的职,刚刚回来康熙在乾清宫见了他,只说先恢复他四品南书房行走的位置,回去过个好年,剩下的来年再说。
一道急旨将人从桐城那边喊来了,现在又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张廷玉却是不明白。
他刚刚到京城,还没入家门,便按着规矩先去宫里复旨,现在才又风尘仆仆地赶回家去。
半路上见到的太监之中还有几个脸熟的,都因为宫里年节而喜上眉梢。
眼见着要出宫门了,李光地才追了上来:“哎哟,我这一把老腰跟寒腿,差点没跟上你,你说你走这么快干什么呢?”
张廷玉没想到后头还有人在追自己,倒是吓了一跳,李光地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跟着自己走上来:“您随便吩咐个小太监上来叫我不就成了吗?”
“嗨,叫他们追,还不是要你等着?没差没差。”
李光地嘴里说着,便顺了口气儿,与张廷玉一道出宫。
看着张廷玉头发里夹杂着的白发,李光地没忍住叹了口气:“你父亲去的时候……”
“无甚痛苦之色……”张廷玉知道李光地跟张英这是同僚之义,便慢慢地说了话,“桐城的土茶近年来也给您带了,廷玉的手艺不如父亲,您喝个心意就成。”
“每年都收着了,唉……”李光地叹着气,“你回来得也不是时候,若是再迟两年,朝廷里就安定了,看你最近刚回来,明日你到我府上来,带你夫人一起来也成,我得好好跟你说说现在……朝廷里乱的厉害。”
李光地之所以来得这么急,就是怕立刻有人去拉拢张廷玉,复立太子的时候,多少大臣如坐针毡?
当时支持废太子改立八皇子的时候,就有不少的臣工表了态,哪里想到一转脸皇帝竟然又复立了太子?这样一来,太子肯定记恨这些人,他们这些想要立八皇子跟别的皇子的臣子,那就是犯康熙的忌讳了。
一时之间,都说这些人是里外不是人,皇帝太子都给得罪了个光,生生有人给吓病了。
两个人靠着河边出来,李光地一面走,一面说着:“虽则我们从来不议论议储的事情,可太子近来越来越荒唐,自打复立之后就更肆无忌惮,拉帮结派,暴虐成性……早年的太子,怎么变成了这样?”
当初的太子,不管在洋人还是汉臣之中,声名都是极好。
只可惜,世事难料,再给李光地一百个心眼子,他也想不到竟然会发展成如今的局面。
张廷玉在桐城其实听说过不少的事情,他道:“江南那边盛传,太子派了人下来,在民间大肆网罗美女……甚至还在宫外豢养了不少面首……看样子,这些都不是谣传了。”
“唉,不知怎的,这心子都烂透了。”
说来也是苍凉,李光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跟张廷玉朝着外面走。
“瞧着朝中的局势,我这个老头子都明白不了了,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
不会有人看得明白的,因为都身在局中,每个人能做的不过是相搏。
也许搏着搏着,最后就成为赢家了呢?
所以大家都在搏那小小的一点希望。
张廷玉与李光地也没能谈多久,最要紧的事情还是会试主考官的事情,李光地着重说了戴名世跟赵熊诏之间的矛盾,要张廷玉当心一些。只是赵申乔毕竟算是李光地的门生,说也不能说太多。
在张廷玉这边,自然还要感谢李光地说了这么多。
毕竟有的消息,不是寻常人能知道的。
李光地年纪虽然大了,可一直伺候在南书房里,康熙脑子里想什么,如果连李光地都不清楚,便是没人清楚了。
张廷玉这边告别李光地之后,便直接回了张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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