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那是上好的景德镇官窑出的青花瓷,还是御用的,不知道是康熙哪一年赏给臣工的,现在被用来给顾怀袖装药。
顾怀袖听见这声音,终于渐渐地回过了神来,她扭头看着低眉顺眼的孙连翘,只道:“我似乎醉过去许久?”
“也就是大半个时辰罢了。”
孙连翘算了算,也的确只有这一点时间。
现在天也没黑多久,外头的爷们正喝得高兴,夜里多的是人,戏子咿咿呀呀的声音还没停过,年老大人已经有些困乏,不过人到晚年,难得见到这样高兴的场面,所以现在还开怀大笑,那笑声似乎这里都能听得见。
想来,顾怀袖所处的地方,距离前厅还比较近。
大半个时辰么?
顾怀袖揉了揉自己额头,道:“我记得我酒量还不错,人在席上都没醉,怎么吃着吃着龙须酥反倒是醉了?”
“您忘了,今儿喝的是果子酒,席上您多饮了几杯,那酒后劲足,往往要好一阵才上头的。”
孙连翘面色自然地说着,手里搅动着汤药的勺,却不知怎的停了一下。
顾怀袖瞥见她动作,却心道孙连翘这是实话,可万没有那种上头法的。
她低低地一笑,竟附和了一声:“说来,竟是我贪杯了……”
好酒莫贪杯。
顾怀袖一直知道这个道理,她酒量不好她自己个儿清楚,可到底能喝多少,她心里也有底。
“今儿那龙须酥,味道还不错,只可惜才吃了一块……”
她仿若叹息,瞧着孙连翘,颇有一种没吃够的意思。
孙连翘面色终于有些不自然起来,她看了一眼手中的药碗,一摸,只道:“我看年侧福晋是把您当成长辈的,想来您走的时候,开口跟年府这里讨龙须酥,应该还是有这个面子。这药已经放凉了一些,温温着,正好喝,若再迟一些,药力便发走了。”
她说着,端着药碗朝着顾怀袖这边走,只坐在了床边上,见顾怀袖脸色似乎有些白,又道:“也不知您是怎么养自己的……”
“约莫是我也想得多了。”
顾怀袖每天要考虑的事情也有不少,虽说不如张廷玉,可她手里不是没事儿。
都是个天生劳碌的命。
“变老的药没有,长白头发的药也没有,嫂嫂啊,您倒是给我端了一碗补气血的药来,我若这样被你给调养着,什么时候才能变老?”
“哪儿有你这样巴望着自己变老的女人?”
孙连翘其实还要小顾怀袖两岁,她名义上是顾怀袖的嫂嫂,可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敬着顾怀袖几分,一者是因为顾怀袖身份,二者便是因为她在四爷这里的位置。
说什么四爷要卖掉她,可她来的时候分明见着高无庸按着腰后的刀出去。
若真要说一句心里话,虽则只是个奴才,可四爷看她未免有些重了。
高无庸听什么不行,一定要按着把刀进去?
孙连翘不敢妄自揣测雍亲王的心思,这些人都是喜怒不定。
至于雍亲王本人,原本是喜怒无常,甩脾气的主儿,皇上当年训斥过之后,便看似修身养性,近几年更是越发地隐忍,也不发脾气,可脾气还是难以捉摸。那不是心态平和了,那是将喜怒都藏得更深,四爷还是那个四爷,其实从来都没在皇上跟前儿悔改过。
也亏得世人没看破他这一层,不然这“天下第一闲人”的名头,只看个阴沉着脸的雍亲王如何能当得起?
要想知道胤禛的心思,只能从细节里面找,大面儿上这一位爷是一句话也不会说的,细枝末节里倒是能窥见几分端倪。
孙连翘也是渐渐才知道,四爷对自己手底下人一般是什么态度,又想想自己如今的处境,她叹了一口气。
什么白头发和变老的药,孙连翘即便是有也不敢给她。
“你也别想了,好好的这样下去有什么不行?”
不行的地方多了去了。
顾怀袖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眼角,“你不觉得我老得挺慢吗?”
“老得慢有什么不好,老天爷照顾啊。”孙连翘笑了一声,又看顾怀袖着实对那药执着,只道,“白头发的方子我倒是有,不过总不敢让你头发都白完……我只怕你家二爷回头知道了叫人来砍我。”
“我这等爱美之人,最要紧便是自己一张脸,如何能让自己老得那么难看?”
即便是老了,她顾怀袖也要成为最漂亮的那一个。
说到底,不过是个庸俗的女人。
说完了话,孙连翘便将药碗端起来,用勺子盛了药:“还是喝药吧。”
看着孙连翘的手就要递过来,顾怀袖脸上的表情没变,带着浅淡的笑意,平静极了,却忽然说了一句很不相干的话:“我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手顿时一抖,孙连翘头皮都麻了一下,几乎失手就要摔了药碗。
她震骇地望着顾怀袖,只因为顾怀袖用的不是“醉”,而是“昏迷”!
“方才您醉了,便一直睡在这里啊……”
孙连翘终于平静了一下,微笑着,重新搅动着药碗,并没有什么异样。
可是她没想到,原本一直坐靠在床上的顾怀袖,会这样迅速地出手,直接一巴掌落在了孙连翘的脸上!
“啪!”
孙连翘只觉得左脸颊火辣辣地疼起来,那力道还不小,要紧的是顾怀袖这冷然的一个耳光,让她怎么也没想到。
猝不及防之下,孙连翘整个人竟然朝着旁边扑倒,手里的药碗打落在地,一下摔了个粉碎。
她晕头转向,额头都差点磕破,骇然莫名之下,抬眼去看,只看见了一角落下来的绣蝙蝠纹的衣袂。
顾怀袖侧了身,慢条斯理地从床榻上坐到床边上,又起了身,走到了孙连翘的面前。
外面的丫鬟听见动静,赶紧跑到了屋门口,正要进来却撞见了顾怀袖冰冷的目光。
“叫你进来了吗?还不滚出去。”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说得丫鬟整个人都打了寒战,她瞥了孙连翘一眼,有些恐惧地退走了。
孙连翘仰脸看着怡然冰冷而立的顾怀袖,整个人都懵了。
顾怀袖居高临下地,一直藏着的左手终于伸出来,然后轻轻地松开手指,将藏在掌心里的金簪露了出来。
金簪的簪头上嵌着翡翠和蓝玉,瞧着富丽,不过一看那雁翅的形状,孙连翘便知道,这簪子乃是一对儿。
她目光一侧,便瞧见了顾怀袖鬓边那剩下的一支簪子,插得端端正正。
心里发寒,孙连翘真是从没想过,会出现今天的局面。
她人还半跪伏在地上,却有些不敢直视顾怀袖。
顾怀袖的五指,慢慢地张开,金簪终于落下,簪头敲在水磨石地面上,有声清脆的响。
她掌心里留下了深得几乎浸血的痕迹,是被簪头硌久了留下的。
往前面走一步,便已经一脚轻轻踩住那金簪,尾巴上像是根针一样尖利,只要用这簪子往人脖子上一放,兴许就成了刀剑。
孙连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不知说什么,只听见顾怀袖平静如初的声音:“龙须酥里的药,是你的杰作吧?事到如今,还不说么?”
第二三零章 将夜黎明
早想过事情可能会败露,也早就想过顾怀袖不可能不怀疑,可看见这一枚金簪,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夫人什么时候醒的?”
“才醒了没多久,有些犯恶心。”
顾怀袖这金簪,是半路上被丫鬟给碰掉了的,正好落在床榻上,所以悄悄地握了,只是她瞥见了屏风后面有人,便忍了没动。半道上醒来,沈恙的话,只听见什么鱼儿……
她问孙连翘自己是怎么回事,孙连翘说她是喝醉了酒,气血又有些虚乏。
冬日里头顾怀袖身子调养得不错,真以为她不懂医术,便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吗?
孙连翘满口胡言,兴许以为能蒙混过去,可顾怀袖哪儿能不清楚?
现在听了顾怀袖说的这话,孙连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跌坐在地上,目光在地面上游移了一阵,才道:“您既然都知道了,何必再问我?”
“你只需要告诉我,一开始四爷是怎么跟你说的。”
顾怀袖想要知道,今天这一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什么都敢想,可没想到自己竟然有这样大的能量。
孙连翘知道事情遮不住,可她贪生怕死,不怎么敢说。
“告诉您,就是背叛四爷……”
“不告诉我,你离死也不远。”顾怀袖笑了一声,忽然想起当初遇见孙连翘的时候,就在寺院里,听她说那些惊世骇俗的话,“我知道你是平时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善心人,也听说你见不得什么打打杀杀,以前跟着孙之鼎学医的时候,连从禽鸟身上取血你都不敢看,对那些畜牲照料备至……可是这样一个善心肠的人,杀人的时候却是一点也不手软。”
谁不说孙连翘也是个菩萨心肠,治病救人,还经常去庙里祈福上供香火。
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人,偏偏对人很无情。
当初顾姣身边的丫鬟,还有顾怀袖吩咐她处理掉的那些跟宫里顾瑶芳通消息的钉子,甚至包括暗地里给顾瑶芳和太子下毒……
还有什么别的?
顾怀袖也不是很清楚了。
这样的一个孙连翘,到底是菩萨心肠,还是阎罗的手段?
孙连翘也知道自己罪不可恕,她从来都是这样,人命轻贱如草,倒是对那些少灵智的东西心怀怜悯。
她听着顾怀袖的话,感觉着她高高在上的蔑视,竟然轻笑了一声:“您又何曾比我高贵到哪里去?不过也是阴谋算计人的小人罢了。”
“我从未说自己乃是良善之辈,也从不讲究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就像是今日我问了你,回头就敢告诉胤禛一样。”
敢开口直呼皇子的名字,可想而知现在的顾怀袖到底有多大的愤怒了。
她真是懒得忍胤禛了,他不仁,她何必有义?
“当初是我推你入了火坑,让你进入了这个争斗场,时时刻刻我都有被人卖掉的危险,我也想过这个人会是任何人……也许哪一天这个人成了张廷玉,我也不会惊讶。我只知道,我可以被人卖掉,但只要我不死,一定会报复回来。不能报复的先忍着,秋后算账的日子还长。”
这就是顾怀袖的原则罢了。
在名利权势争斗场上混,不可能永远独善其身,也不可能永远轻而易举地规避所有的风险,再聪明也有失算的时候。
顾怀袖从来都是很坦然地接受自己被人算计的事情,可事后该讨要回来的自然会讨厌回来。
“你说吧。”
都这种时候了,孙连翘不说,顾怀袖虽不会立刻跑去问胤禛,可她很可能直接去找沈恙,孙连翘不说,沈恙一定会说。
似乎终于知道自己非说不可,孙连翘终于道:“这一切,都是沈恙要求的……他手里握着八爷在江南官场上的名册,还有种种的把柄和证据,都在账本上。上一回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算计八爷的时候,用的人就是上半本里面的,并不是很要紧,真正要紧的人都被他藏了许多起来。四爷要账本,一劳永逸,沈爷肯给,可有一个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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