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那一瞬间,顾怀袖竟然笑出了声来:“越是荒谬,越是可笑……”
可她知道张廷玉不会说谎。
石方当初杀了叶家二姑娘,如今撇开周道新的意图不算,杀人是该偿命,叶家姑娘似乎也罪不至死;可实则更棘手的乃是石方的身份。
什么时候,她的厨子也成为大人物了?
手腕……
“有那么明显的印记,为什么不早早除了?”
“若能除,早该除了……”张廷玉也有些心烦意乱,“血脉之明证,寻常人又岂能割舍?他已经隐姓埋名……罢了,事情已经成定局了。”
皇族血脉,隐姓埋名,却还有印记提醒着他他是什么身份。
顾怀袖将自己的脸埋进两手之中,大拇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竟然已经没什么感觉了:“朱三太子一案,是你经手,若是被人知道……”
当年张廷玉冤杀朱三太子,使之满门抄斩,如今忽然冒出个石方,说是朱三太子嫡孙,想来张廷玉这顶戴花翎也该不保。
怕是连周道新都没想过会这样吧?
不过现在,周道新应该还不知道。
“唯一的转机,也在周道新这里。只是……”
只是即便石方不是前明后裔,也难逃一死。
张廷玉不忍心说什么太重的话伤她,只道:“你累了,去睡会儿吧。”
“石方是我的厨子,左右还是我该我来处理,与你无干。”顾怀袖望他一眼,终究还是不想连累他,只起身朝着书房去。
她说完,也没管张廷玉的眼神,坐在书案前面,提笔蘸墨,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刑部尚书赖都和如今的顺天府尹都是四爷的人,顾怀袖早已经将胤禛在京城个部院大臣之中的派系势力给摸了个清楚,她也当着四爷的联络中间人,矫雍亲王之令,是否能解一时之急?即便是暂时压住这件事,也不会有转机。
更何况……
提头来见……
她是给人办事,给人当奴才的,也该看看自己的斤两。
时日不多,该养起来的棋子都还没到合适的位置上,石方这件事,对她来说还太早了。
若是再给她一年,或者半年,兴许还有回天之力。
如今,她盯着湖笔笔尖浓厚的墨色,手抖了一下,终究还是落下了。
阴谋,阳谋。
左手字落在宣纸上,顾怀袖沉稳极了,她想要在周道新发现之前,将这件事给处理妥当。
本就是行走在刀尖上,就无怪乎遇上如今种种怪诞之事。
天色将晚,顾怀袖使人将信函连带一枚玉扳指,往顺天府尹处送,不一会儿便回了消息,说是人已经羁押在牢中,只是因为乃是桐城的案子,不好直接处理,只因为有个周道新在,所以案子才能查。
收到信的时候,周道新人已经离开了。
石方下狱……
顾怀袖不清楚这里到底是不是已经有了什么凶险,她也没跟张廷玉说什么,便直接准备离开。
只是没料想,正准备趁夜出门,前院那边阿德便来通禀:“夫人,周大人又来了,说是有事要跟二爷说,二爷说事情未可有转机,让您暂时按兵不动。”
“你只管跟二爷说,好意我心领了,先下手为强,留着未免夜长梦多,我只去送他一程。若他跟周道新谈好,我那边的事情也该办完了。”
顾怀袖就没有想过要把石方捞出来,进去了哪里还有出来的道理?
更何况周道新不会砸自己的招牌罢了。
之前张廷玉能按兵不动,多半便是因为要等周道新的消息。
这一场最大的变数就在周道新这里,当初他因为冤杀朱三太子案,与张廷玉有了嫌隙,心底对朱氏一族未必没有愧疚,如今若是知道了石方的身份,必定踌躇犹豫,甚至来找张廷玉。
只是即便没有那个身份,石方又如何能逃过一劫?
她也想问问他。
顺天府尹庄孝之先头接了顾怀袖的信,便有些噤若寒蝉。
早先顾怀袖调度四爷京中势力的时候,就是跟年羹尧等人一起的,不过只听说背后有这么个人,知道隆科多当初有跟这一位夫人商量过事情,又是张廷玉的夫人,如今竟然因为一桩普通的人命官司找上来,府尹能不接待着给个人情吗?
更何况,四爷的扳指都拿来了。
府尹也不是个蠢人,他自然知道单单凭借这么个扳指,并不能证明什么,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紧的是,他也不想得罪顾怀袖,谁知道这背后又有什么?周道新白日里提审了人,走的时候似乎也不大对劲,还说不许人探看。这些个上面的人,都是神仙打架,庄孝之这里只巴望着火烧不到这里来,所以顾怀袖这里说什么就是什么。
若是到时候出事,四爷问起,他就说都是张二夫人使唤的。
想必张二夫人自己来,就已经有了这个打算。出了什么事情,都要问到她头上,张二夫人也不像是有什么惧怕之意。
顾怀袖只度测着胤禛拿不住自己的把柄,周道新那边即便是知道了石方的身份,也未必会将这件事告知天下,那样牵连会更大。这件事若是捂住了,四爷那边追究下来,不过是她舍不得自己的厨子,去送一程罢了。
披风裹紧了,兜帽也盖德严严实实的,顾怀袖才下来走了没两步,便已经瞧见庄孝之在前面等候了。
“庄大人好等。”
“不等不等,才跟这里站了一会儿呢,方接了您的信便回来了,也不敢走。”
庄孝之是个有眼力见儿的,早见过隆科多问计于她的情形,想着指不定今日借着这事还能攀附上好事,又是胤禛又是张廷玉,可不是皆大欢喜?
一这样想,庄孝之眼底便越见热络起来。
这些人的心思,顾怀袖一清二楚,她笑了一声,看了庄孝之身边那人,便问道:“这一位是?”
“哦,是下官手底下的主簿,管着钱谷之事,乃是下官智囊,叫潘承。”庄孝之指着潘承便介绍了一番,如今的官吏都是有智囊在下头办事的,原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不过顾怀袖一眼瞧过去的时候,便发现这潘承眼底野心不小。
她心里记着,却也不想耽搁时间,只道:“我进去瞧瞧我那家仆,还望您行个方便,莫耽误了事情。”
庄孝之连忙请人往里面进,外头影影绰绰有跟着人,这时候就在外面望风。
庄孝之试探着问道:“不知道这一回,到底进来是为了什么大事,值得您亲自跑这一趟……”
“您想知道?”顾怀袖脚步不停,只看见了阴森的大狱,声音里却还带着笑,“不如您先把头给我,我回头帮您禀了四爷,再给您答案?”
“嗒”地一声,庄孝之脚下一绊,差点跌了一跤,只觉得背后出了一身的白毛汗,被这一位张二夫人的话吓得不轻。
后面那个潘承扶了庄孝之一把,轻声道:“老爷您当心。”
顾怀袖在转过拐角的时候这么回头一看,只看见那潘承其貌不扬,不过出手的时候却很镇定。
她自己个儿是被什么提头不提头的给吓习惯了,不想说给别人的时候,竟然能让旁人吓成这样。
现下已经入了牢狱,去岁秋决斩了许多人,这会儿牢里人少,顾怀袖的步子很轻,走到一个当口上的时候,庄孝之出来,只道:“周侍郎走的时候留了人,说只到这里便不能进……”
顾怀袖道:“您在外头候着吧,这差役也是您手底下的人,哪里有使唤不动的说法?您尽管叫他们走,若出了什么事情,刑部尚书赖都大人还能兜住呢。”
是了,刑部满尚书赖都,也是四爷党。
庄孝之听了,就放心了下来。
他的为官之道,就只有两条,一能贿赂,二不得罪人,周道新在的时候不得罪周道新,张二夫人来了也不得罪张二夫人。
说好了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说不好听了那就是墙头草两边倒。
顾怀袖早先也知道有庄孝之这么个人,不过如今却想着,不管如何,这人留着是个祸患,用完了也该拔拔草了。
这边庄孝之将人支开,顾怀袖便走了进去,她独身一人来的,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进这样脏污之地。
地上落着草芯子,还有些分不清是血迹还是旁的什么污泥的东西粘附在地面上,两旁高高地点着油灯,不过这地方最大的光源却不是灯,而是当中一口漂亮火红的炉子,里头放着碳,还有块烙铁,两边人已经走了,倒是挨墙的地方摆了不少刑具。
顾怀袖一看这地方,便知是修罗场。
只是寻常见识着,不觉得怎样,一旦真有与自己相干的人陷入其中了,才觉出其中的可怖来。
她要见的石方,就双臂展开着,被缚着两手,站在墙边,如今见了她,一句话也没说。
心底很平静,顾怀袖走近了他,没见着他身上有什么伤痕,只瞧见他一向被牛皮给绑住的手腕已经解开了。上头有个很深很狰狞的烙印,乃是一枚印章的模样,只是顾怀袖竟然觉得一时眼晕,有些看不分明,她也不想再看。
有点人,背负了太多,还不敢对旁人言及。
只想他,一直说不娶妻,便是为着身世所累吧?
更何况朱三太子一家下场早已经昭示天下,石方若娶妻,不过重蹈覆辙。
石方脸上表情有些看不清,只微微弯唇:“夫人您到底还是来了。”
“周道新到咱们府上去了,想必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早先因为冤杀朱三太子一家的事情,他便与二爷有了嫌隙,如今你身份出来,反倒是让他有些束手束脚。”
只因为当初的朱三太子便是冤枉的,如今总不能继续冤枉着他的后人。
周道新这人,糊涂的时候也糊涂,该守着的地方也守着。
顾怀袖有些说不出话来,只看着石方,想起当初自己将他救了回来,又用人参把命吊回来……
“我倒是在想,当年若没有那样的善心肠,如今便没有这许多的祸事和分别离……”
“夫人您最后的善心,都在石方身上了……”
石方声音轻轻地,他两手架开太久,已经完全麻木,手指尖颤了颤,也无法找回感觉来。
他似乎还是原来的那个石方,像是无数次在廊檐下对着他心里那个人说话一样,克制,隐忍。
“石方这多年的命,都是捡来的,若没有您,就没有如今的石方。短命之人,也不过活到我如今的岁数,您又何必伤悲?只当我,是寿终正寝吧……”
他的命,本来就是顾怀袖的,如今不过是还出去。
石方觉得自己还有好多好多的话说,阴冷潮湿的牢狱之中,他只想起当年的雪夜,寒冷彻骨的凄风,每一片雪都像是刀子……
人都是贪恋温暖的,石方觉得自己就是太贪心。
若他不贪心,便该一走了之,无论日后出了什么事情,都牵连不到顾怀袖。
可哪里想到会有今日?
“一失足成千古恨……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原是我一族气数已尽,怨不得旁人,夫人,您只当没有我这么个人吧……”
顾怀袖很想抬手给他一巴掌,可忍住了。
她过了许久,才看了一眼那昏暗的油灯,道:“你做过的事,为何不早早告诉我?”
“在您眼底的石方,是不会做那些事情的。”石方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可他出生便不是什么善茬儿,更何况十年辛酸里,遍尝人世苦悲?“我不是石方……我却只愿自己是石方。您知道吗?”
他宁愿自己身上没有前明皇族的血脉,若他只是一介草民,未必不能与寻常人一样,有妻儿家庭。
只可惜,一枚印记,在他出生之后不久,便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乃是亡国奴。
朱由检是个木匠皇帝,他不过只想当个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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