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然而,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周道新与张廷玉两个,一前一后去了顺天大牢,却没想到外头竟然站着顺天府尹庄孝之,着实令周道新吃惊了一把。
“庄大人这么晚了,怎么在这里?”
庄孝之才是吓得三魂七魄都要散了,连忙一拜:“下官……下官这……”
说着,庄孝之抬眼望了张廷玉,张廷玉心底一清二楚,只问道:“我夫人呢?”
“里头呢。”
庄孝之原本见着周道新铁青的脸色,以为大祸临头,还好有个张廷玉在,不然今儿可是祸事临头。
顾怀袖出来的时候,天上亮着几颗星子,她看上去很平静,牢门口的灯笼将她的影子拉得暗暗长长,很快便已经出来。
她瞧了张廷玉一眼,便没怎么说话。
张廷玉伸手出去,顾怀袖将手放进他掌心,二人对视了一眼,顾怀袖却很快埋下头,而后弯唇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天晚了,该回了。”
从始至终,周道新都在一旁站着。他看了庄孝之一眼,又看了看旁边那个站着的潘承一眼,只觉得自己才是被戏弄的那个。
算算行程,张二夫人早就已经到了这里了,至少在周道新到张府的时候,顾怀袖便已经往这边来。
原本他跟张廷玉商议了一下,石方按律当死,可南明后裔之事,不必暴露出去,没想到……
这女人,先下手为强了。
到底要多没心,才能面不改色处置了自己手底下的人?还是忠心耿耿跟了她那么多年的……
顾怀袖一步步走出去,又看见了来时的轿子,她有些恍惚。
寒夜里,只有张廷玉的手掌还有温度。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她问。
张廷玉只道:“你自己的事,自己办,我不插手。”
这是之前顾怀袖说的。
于是顾怀袖忽然嗤笑,她手心有些汗湿,回想自己身边有过的一个个人,走过的一条条路,走马灯一样游走不停留。
依稀红颜照白发,却不知今夕似何夕。
“这一条功名利禄的长道啊,看谁的脸皮厚,心子黑……我都有些累了……”
顾怀袖不上轿子,只跟张廷玉携手往大街上走。
早已经过了宵禁的时候,她也懒得管,只想这么胡来一回。
一步步走着脚下路,顾怀袖想着早年与张廷玉论厚黑,却不知是不是错了。
“清明之世,厚黑为达道;却不知此世算是清明之世,还是污浊之世……”
面厚心黑固然能成大事,却未必是王道。
顾怀袖隐隐然有些明悟,不过想要说的时候,又觉得没有什么必要。
张廷玉将她的话听了个分明,只道:“现在你还好?”
“还好。”
生离死别见多了,更荒谬的也见多了,如今是了了石方一桩心愿,也解了她一桩大惑。
还能做什么?
即便是救了石方出来,他也未必能案安。
只是……
日后还有谁能给她做那玉盘珍羞?
“我姑姑顾姣,叶家二姑娘,甚至是我当初那个掌事丫鬟画眉……都是他杀的,相救也不能够。”
这一点,张廷玉也不清楚的。
她眼底带着点点的光华,就这样站定了,看着张廷玉。
“若你我眼前,注定是一条不归路,你走不走?”
“苦海无边,何必回头?”
张廷玉却觉得这一刻,少见地贴心。
他执着她的手,顺着长安街,在寂静里走回家的路。
不归路。
何必回头?
顾怀袖揣着那八个字,却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自己了。
顾三。
她想起石方叫自己“三姑娘”,恍惚之间又是当年风雪交加的夜晚。
三月初,杏花开不久,石方畏罪自杀的消息传来,顾怀袖着人收殓了他尸骨,葬在了郊外,立了个小小的坟头,她只知他姓朱,当以“怡”字排辈,却不知更多的名姓。
只在墓碑上刻了石方二字,竟至于孤苦伶仃一人。
走的时候,干干净净,洒洒脱脱。
周道新终究没有将石方的身世捅出去,甚至顾怀袖在新坟前面站了许久,回来的时候竟然瞧见周道新的马,就在路边。
周道新略一欠身:“夫人。”
顾怀袖略略一笑:“青山秀水,是个好地方。您也算是成全他的一人,替他谢过您了……”
人各有各的立场,周道新没将这事牵连到张廷玉的身上,已然足矣。
然而想想,周道新也只是叹气:“周某人一直在想,衡臣兄冤杀朱三太子一家,石方如何会将自己的身世告知于他……原是无解,可在进了牢房,见着掉在地上的烙铁的时候,在下才知,原是红颜祸水……”
“……呵。”
顾怀袖轻笑一声,却扶着青黛的手往前了。
“他的命本是我救的,如今亦是我成全他。周大人乃是局外人,自诩看得清楚罢了。”
看不看得清楚,周道新自己也明白。
他不过是说自己想说罢了。
也就来看这么一回。
犯在周道新手里的人何其多?不多石方这一个。
只是石方的身份太独特,周道新想,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朱三太子的冤案,也忘不了如今这一段公案。
“我不知衡臣兄的余生将如何度过,于我周道新而言,乃是良心难安。”
“世上也不只你周大人有良心的。”
话说了一半,顾怀袖也不想再说,她上了轿子,便叫人走了。
青山里,孤冢一堆,谁还记得什么功名利禄?
剩下的,唯有凡俗之人留在凡俗的世道之中罢了。
“折道点禅寺,上香吧。”
顾怀袖顿了一顿,还是吩咐了下去。
点禅寺处,今年亦是游人如织。
此地有温泉,山花烂漫,顾怀袖认得路,信步而去,见着漫漫逶迤的山道,薄云淡雾之间隐隐看得到寺院的青瓦屋檐。
龙雨潭仍在,顾怀袖站在山腰上朝下面一看,也不过是轻蔑一笑。
白露跟在顾怀袖的身边,朝着前面一条小径上指了一下:“小卫爷在前面等您。”
“他倒是有孝心的。”
顾怀袖微微一笑,便折转了路,朝着禅院里去。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六祖慧能的偈语便书在墙上,院中有高高的婆娑树,传闻佛祖便在此树之下得永生。
顾怀袖进来的时候,只见绿树隐隐,红花艳艳,正是江南千里莺啼绿映红的时节,在京中这春景也煞是娇媚。
李卫正对着墙上那一句偈语抓耳挠腮,旁边站了个老和尚,瞪着眼睛看李卫。
原本是怎么也不懂,李卫唉声叹气,只道晦气,刚刚进来只不过对着这墙根呸了一口,竟然被个老和尚抓着,呜呼哀哉!
不过顾怀袖一进来,李卫就瞧见了,顿时乐了,见了救星一样,连忙跑过来,喊一声:“干娘纳福了,儿子给您问好!”
“多日不见,只你这嘴儿越发甜。”
顾怀袖一瞥,便知道是李卫惹了什么事,只一摆手让白露等人进院落里布置,才问李卫:“这是怎么了?”
李卫如今也是个俊俏青年,已经娶了个良家姑娘,算是成家立业,不过他毕竟在外头跑的时候多,也不怎么回去,好在家里媳妇儿体恤他,如今还算是一家子和乐。现在怎么说也是大小伙子,见了顾怀袖倒还有些抹不开面子,为难了一回,才道:“方才李卫莽撞,一身市井习气忘了收,得罪了旁边那一位老上师,您看?”
旁边那和尚只将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若无对佛祖敬畏之心,何必来禅院礼佛?”
“来禅院礼佛,不过求一心只安宁,若佛祖能使我灵台清明,不如使世间种种痴男怨女都笃信佛道,何愁天下还有苦痛?”
如今顾怀袖是经历得越多,所以越见豁达,更能洞明这世间之理,她只轻轻地一叹,看那婆娑之影,回想这半生沉浮,竟也翩然得趣。
遂言,“天潢贵胄,贩夫走卒,肉体凡胎;三界众生,十方六域,凡夫俗子。正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心怀慈悲,自有慈悲眷顾,心无慈悲之人,何必拘泥佛道?李卫固然无礼,上师何不一笑置之?”
她说完,也懒得管旁人是不是听得懂自己这一番胡言乱语,只招手让李卫进来。
因着石方之事,顾怀袖想叫人做个道场,可是想想又不觉得有什么必要。
石方从来不信佛,若有那时候,还不如多烧几道菜谱给他。
现下定了地方,也不过只来略坐一坐,看点禅寺这地界儿风光旖旎,正好散心。
李卫是前几日来的,沈取也来了,不过他们办事儿,而李卫是顾怀袖干儿子,自然来得殷勤。
原本李卫就跟她亲近,真跟亲儿子没什么区别,知道顾怀袖最近遇着事,心情不好,便越发涎着脸凑上来讨她开心。
“干娘,前儿我看取公子去了桐城一趟,专让人带了小兰花,想必您今年能见着桐城的土茶行销到京城了。”
如今沈取的身世,李卫也清楚了。
他扶了顾怀袖坐下,又去忙活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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