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微云烟波
舒云在一边听着,她几次转世,每一世都算是比较长寿的,所以,对于太皇太后的想法也能理解,她只是握住了太皇太后有些干枯的手,没有再多说什么,就听太皇太后继续道:“阿娇这孩子,如今是真的长大懂事了,只要她心硬一点,那么我还算是放心她。可是嫖儿,你虽说如今也是做祖母的人了,但是这么多年脾气都没变过,我是真放心不下你啊!我走之后,这未央宫的财物,回头就都留给你,免得你每次为了钱财,什么都敢应承!以后啊,我是护不住你了,你也不能什么都指望阿娇,阿娇她比我当年可难多了!”
窦太主也顾不得自个被太皇太后教训,她已经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母后,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好好的!”
“你个傻丫头!”太皇太后听着女儿的哭声,就像是当年还在代国的时候一样,她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候,她不过就是代国王宫里头一个得了代王几分宠爱的普通妃嫔,每日里小心翼翼,生怕王后容不下自己。知道生下了一个女儿的时候,太皇太后那时候是真的松了口气,她对这个女儿一直非常疼爱,不过,丈夫对这个女儿一直淡淡的,或者说,女儿性子冲动易怒,曾经跟慎夫人还有丈夫的其他宠妃都发生过不少冲突,这让丈夫觉得不喜。因此,她的宝贝女儿,明明是嫡长公主,最后却只能嫁个只有一千多户食邑的堂邑侯。
太皇太后一直为女儿觉得委屈,所以,她一直以来,对这个女儿都非常偏心,在舒云这个外孙女身上,太皇太后也是看到了自己女儿的影子,她那时候已经是太后了,不像是做皇后的时候一样,许多事情无法做主,她可以将当年没能给女儿的,给自己这个外孙女。这也是为什么太皇太后最后同意了将舒云嫁给刘彻,并且推动立刘彻为太子的缘故。
现在,太皇太后其实有些后悔,她这么多年来,将自己这个女儿宠坏了,让她变得心高气傲,或者说是贪婪好弄权,偏偏没有相匹配的手腕智慧,而自个的外孙女呢,虽说是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皇后,但是,她性子太光风霁月,说不得是斗不过自己那个心机深沉的儿媳妇的,要不是太皇太后还有几分理智,她恨不得直接带着王太后一起走算了,省得给自己外孙女留下隐患。但是她很快意识到,其实最大的隐患压根不是王太后,在汉家,当皇帝长大之后,别说是生母了,就算是亲爹复生,也别指望从他手里夺权,所以,王太后顶多嚣张个两三年,就得被刘彻彻底打压下去。
太皇太后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得安慰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至于窦家那边,她连自己女儿都未必庇护得了,还顾得上娘家吗?好在娘家那边,除了窦婴之外,其他人还算是比较消停的,刘彻就算是要找人开刀,也不至于找到自个弟弟和侄子头上。
既然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太皇太后便也不再多想了,她这会儿出于回光返照的阶段,叮嘱了一番窦太主之后,便招了招手,说道:“去把皇帝叫过来吧!”
刘彻很快就过来了,毕竟,在老太太神志不清的时候不过来,还可以说是忙于国事,但是这位都传唤了,哪怕她如今处在回光返照的阶段,说不定几句话一说就要薨逝,他要是不过来,就真的要被扣上一个不孝的污点了,这在以孝治天下的汉室,几乎是一个致命的罪名,刘彻如今地位并没有完全稳固,别的不说,如淮南王刘安这么多年来,还一直念念不忘淮南厉王刘长的仇恨,一直在图谋造反,当年七国之乱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准备动手了,只不过呢,早早就被当时的国相制住了而已。
而如今呢,刘安依旧没有消停下来,因为当年刘长死得比较凄惨,直接被活活饿死的,民间对他一直持有同情态度,这也算是文帝的一大黑历史了。因此,哪怕知道淮南国那边一直有动静,朝廷这边也只能监视,没有足够的证据,或者说是直接抓个现行,根本不好真的直接对刘安动手,免得回头再落下一个容不下宗室手足的罪名。
刘彻敢保证,自个要是落下一个不孝的罪名,那么,淮南王还有其他一些不服他的宗室,就敢直接起兵,打着伐无道的名义造反。何况,太皇太后都要死了,就算是有什么不中听的话,自个且听一听就是了。
太皇太后压根没打算在临死之前再给刘彻添一回堵,她甚至压根没有提窦家,陈家,窦太主还有舒云这个外孙女的事情,也没有如同刘彻想的那样,逼着刘彻立太子,只是直接跟刘彻说着一些国事。
太皇太后将自己在朝堂上的人手交代给了刘彻,然后呢,又表示,打匈奴的确可以,这也是文帝平生之志,匈奴给汉室留下的耻辱,做皇帝的永远都不能忘记,必须矢志复仇,但是,不能光为了复仇,就什么都不顾了,高祖当年尚且因为白登之围不得不与冒顿单于签订和亲协议,吕后也得忍受来自匈奴王庭的耻辱,而文帝与先帝都不得不与匈奴延续和亲协议,为的就是给汉室争取足够的发展时间,你这边要是太过急躁,引起了匈奴人的反弹,说不定汉室回头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刘彻一开始对于这些老生常谈并不乐意多听,从他登基以来,就什么都要忍,如今还是要他忍,要忍到何年何月呢?
不过,太皇太后说得恳切,刘彻最终还算是听进去了,老老实实在太皇太后面前许诺,自己一定会记住太皇太后的教导,一定会耐心等待时机,最后一举向匈奴人复仇。
太皇太后听着刘彻说完,脸上露出了一个笑意,然后就闭上了眼睛,窦太主颤抖着手过去摸了摸太皇太后,试探了一下她的鼻息,然后就瘫软在地,放声悲哭起来。医令赶紧过来查看,然后低声说道:“太皇太后薨了!”顿时,殿中哭成一团。
刘彻也是一愣,一时间竟是有些茫然起来。
太皇太后虽说临终前说了,自己要与丈夫文帝一般,死后薄葬即可,不要陪葬多少金银珠玉,徒然耗费民力国力,但是,对太皇太后,真要是太简薄了,难免又要引起物议,因此,最终,太皇太后的葬礼还是高规格的那种。
再高规格的葬礼也不能掩饰人走茶凉的现实,太皇太后的葬礼,伤心的人少,得意的人多,等到太皇太后葬入了霸陵之后,似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窦家原本就没怎么摸到过权力,因此,如今更是彻底神隐了,也就是窦婴,仗着自己有军功,做过大将军,如今依旧心有不甘,想要做出点事情来。
田家与王家终于是忍不住了,毕竟,头顶一座大山彻底没有了,他们能不欢呼雀跃吗?他们最大的靠山王太后已经是迫不及待搬进了长乐宫,然后就想要行使作为太后的权力。
这年头,不是有了名分,就有了权力的,太皇太后活着的时候,将手里头能移交的权力和人脉,差不多都留给了舒云,王太后如今手里的权力固然有所膨胀,但是比起太皇太后当年就差得太远了。而且影响力暂时仅限于长乐宫,朝堂上头,她那几个弟弟自个也才刚刚能够放开一切顾虑,大肆排除异己,收买人心呢!
然而,这已经让刘彻非常不满了,舅舅家的权力从哪儿来,不就是从自己手里头来的吗?何况,刘彻对于自己的几个舅舅压根没太多好感,也都是贪婪无度的货色。刘彻自己如今都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手里头也有了相当的人手,他恨不得自个完全掌握朝堂,如何愿意将自己的权力分享给舅家呢?谁知道分享出去之后,还能不能要回来。
刘彻现在就有些怀念窦家了,先帝在的时候,窦家吃相可没这么难看!甚至,刘彻还觉得陈家挺不错的,两个大舅子无非就是斗鸡走狗,吃喝玩乐嘛,起码他们不去伸手触碰自己不该碰的东西啊!这也导致了,刘彻往椒房殿的次数比起之前还多了一些。
这里头也有孩子的缘故,卫子夫之前又生了一个女儿,这让刘彻比较失望,他现在不缺公主,缺的是皇子!他如今的两个儿子,都是皇后所出,这让刘彻根本不可能跟舒云真的撕破脸,何况,不管是皇长子刘衍,还是皇次子刘循,都生得粉雕玉琢,聪明可爱,就算以刘彻的心肠,也难免对两个孩子多生出一些慈父之心来。
这个时候,去疾虚岁也六岁了,刘彻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去疾该启蒙了吧?”
舒云点了点头:“已经教了他苍颉篇,如今正在学《诗》!”《诗经》在这个时代也是必修课,别的不说,平常朝堂之上,许多礼仪就要用到《诗经》里头的篇章,要是不会的话,那是要闹笑话的。
刘彻顿时兴头上来了:“回头朕给去疾挑几个先生吧!”
舒云心里头翻了个白眼,太皇太后刚刚去世,朝堂上那些原本笃信黄老的两千石就不得不一个个告老求致仕,至于上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呢,除了法家,就是儒家,法家历来出酷吏,至于儒家嘛,这个时代就已经显露了嘴炮的潜质,排除异己特别能干,轮到做事,那就有些抓瞎。
当然,刘彻自己不觉得,他觉得儒家很靠谱,因为儒家能够让下面人更加恭顺,更加消停,不跟他这个皇帝对着干,他希望的朝堂就是那种儒皮法骨的模样,一个个都跪舔他这个皇帝,最好他大手一挥,下面一个个全跪下来高呼“吾皇圣明!”
当然,刘彻后来的确是成功了,他就算是将自个女儿嫁给了一个骗子方士,还封他为侯,让他炼金,炼不死药的事情,下面的臣子都不敢吱声。难道满朝就没个聪明人了吗?无非就是刘彻积威太重,谁也不敢吭声而已。最后直接让刘彻变成了一个大笑话。
不过,刘彻这个做父亲的既然要插手去疾的教育,舒云也没什么反对的理由,因此只得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凭陛下做主便是!”
刘彻答应了下来,又随口问了去疾几句诗经里头的内容,去疾记性很好,对答如流,然后刘彻兴致上来了,不由问道:“去疾以为,诗三百,讲的是什么啊?”
去疾不假思索地说道:“诗三百,通篇便是夷狄入华夏则为华夏!”
刘彻吓了一跳,他还以为去疾会说那位孔夫子的言论,什么诗三百,思无邪呢!结果听到去疾的答案,难免有些震惊,直接看向了舒云,以为是舒云教导的。
这的确是舒云的影响,她看诗经,讲的就是这些,几乎通篇都是天子征讨四夷,还有什么君子野人之类的,君子是国人,野人就是崇尚君子,争取同样成为国人,这里头意思很明显啊!因此,舒云给去疾释义的时候,难免说起了这些,去疾自然记在心里。
刘彻震惊之后,便是抚掌大笑起来:“不错,正是如此!”别看刘彻如今捧着儒家,实际上呢,这根本不是什么他真的倾向于儒家的治政思想,实际上,刘彻更信奉法家,但是呢,儒家的好处就在于,他能够建立起一个统一的秩序,压制朝堂上那些公卿列侯之类的不稳定因素。要不然的话,刘彻吃饱了撑着,才去支持儒家呢!
像是董仲舒搞什么天人感应那一套,刘彻就是嗤之以鼻的,董仲舒提出这个之后,就直接被冷落了,理由很简单,所谓天人感应,就是皇帝圣明,那就风调雨顺,皇帝昏聩,那就有各种天灾人祸。但是,刘彻的理念就是,做皇帝的,永远不会错,就算错了,参照上一条!皇帝永远圣明,做错事的都是下面人!最重要的是,这年头天灾人祸从来都不少,不说天象老是有各种彗星了,海边上会有台风,北方有过几次地震,关中地区呢,同样出过好几次的天灾,水灾旱灾蝗灾什么的,就忽视轮着来,要真是这些都是皇帝的错,刘彻一头撞死算了。
刘彻在世的时候,乃至后来昭宣时代,都能够压制儒家,但是到了后头,以儒家为代表的士大夫阶层就已经掌握了舆论也就是话语权,而且刘彻开了一个罪己诏的先例之后,那些士大夫一流,但凡是出了什么问题,就开始逼着皇帝下罪己诏,然后呢,回头明明是下面人搞出来的问题,到最后就轮到皇帝来背锅了!
可以说,儒家算是顺利实现了他们的理想,那就是造一个笼子,将君权关在里头,遇上行事稍微迟疑一点的君主,儒家很快就能够占据主动权。当然了,在乱世的时候,嘴皮子永远比不上枪杆子,像是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儒家就开始暗弱,一直到科举的出现,儒家才真正掌握了主动权。
舒云倒是不在意给君权增加一个笼子,但是,这个笼子不能只是儒家,实际上,不管是对皇帝,对朝堂,还是对天下百姓来说,其实还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更好一些,因为唯有竞争,才能让这些学术始终保持活力,谁能够给天下人带来好处,谁就能够成为显学。黄老学为什么能够在朝堂上持续这么多年,不就是因为秦末天下大乱,民生凋敝,不得不让百姓修生养息吗?而如今黄老学之所以不得不退出朝堂,也是因为如今人口滋生,靠着无为而治,已经无法解决现在的许多问题了,朝廷必须要展现出更加积极的态度来,而不是放任下面自行其是,这只会造成无休止的土地兼并,最后让天下再次陷入战乱之中。
刘彻如今可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会给以后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兴致勃勃地在那里板着指头算朝堂上如今有哪些可以教导皇子的人,武帝一朝的名臣现在大半还没出来,因此,刘彻能够挑中的,其实也都是一些年纪比较大的儒生了,当然,他也担心自家儿子被儒家那些嘴炮忽悠瘸了,然后呢,顺便再加上黄老派的汲黯,法家的赵禹,这样感觉就差不多了,当下就拍了板。
舒云对此并没有任何意见,只是笑眯眯地对着去疾说道:“去疾以后就要正式读书啦,母亲马上叫人给你准备束脩!”
去疾对此早有准备,乖乖地点了点头,仰着头说道:“那我下学回来,可以教弟弟念书吗?”
舒云点头说道:“当然可以,以后,你来给弟弟启蒙好不好?”
去疾顿时小胸脯挺得更高了:“好,我一定会让弟弟好好学习哒!”
刘循这个小家伙如今正是非常活跃的时候,只穿着足袋,就在地板上追着一个绣球跑来跑去,不小心摔着了,他自己爬起来,嘴上念叨着:“摔倒啦,要小心!”然后继续跟着绣球跑!
刘彻原本看到刘循摔倒,还想要发怒,训斥那些宫人,结果就见舒云笑吟吟地看着,并不插手,顿时也收了声,等到看到刘循那副自言自语的模样,顿时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椒房殿中的两个孩子,一时间心中竟是变得无比安宁,但是,他很快就让自己从这所谓的天伦之乐中清醒过来,直接起身说道:“朕还要去长乐宫那里拜见一下母后,今日就不在椒房殿留宿了!”
舒云摆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太后那边事情要紧,陛下尽管自便便是!”心中却在嗤笑,须知,自从王太后搬入了长乐宫之后,刘彻对长乐宫就愈发敬而远之了,王太后找刘彻从来就没什么好事,不是给娘家人要这个,要那个,还要忆苦思甜,说自己当年受了多少苦,总之,就是要刘彻将当年受到的苦翻倍地补回来。再有就是给刘彻安排女人,逼着刘彻跟她选中的人生孩子,刘彻又不是专门配种的,他能忍得了这个?因此,长乐宫那边,他是能不去就不去。
真要是王太后传召,他不拖到那个时候,压根就不会动身,如今却主动要去长乐宫,这里头没有猫腻那才叫奇怪了呢!
几次转世,都是在宫闱之中打转,舒云已经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没事不要去猜测帝王的心思,做皇帝的人,就算是昏君,心思也多半七绕八绕的,甚至,越是昏聩的皇帝,你越是很难猜出他们的脑回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