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僧 第61章

作者:鼎上软 标签: 快穿 武侠 BG同人

  也许师叔正在他手中,也许他正阴谋要害楚留香,又也许行踪成谜的船上之人,也根本就是他编造出来的。

  已得知的消息如此前后矛盾,方天至几乎不知道自己更希望哪一个才是真相。他心底轻叹一声,将木盒收回包袱,静心盘膝打坐起来。

  一夜无事,第二日清早,他收功下榻,见晴光明媚透窗而入,心中阴霾稍散,便推门而出散步。空气中清香隐隐,人声寂静,走不多远,便见一棵枝干舒美的腊梅在一处冰池畔倚石而生,那梅树正自盛放,枝头鹅黄花朵挂雪堆金,在湖石素雪间熠熠生辉,观之娇艳不可方物。

  方天至缓缓驻足,先不看树,而是看人。

  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正呆呆站在梅树下,仰头看花。

  他裹着一身青色厚绸袍子,头顶戴着镶毛圆帽,帽顶犹嵌着一块圆润的青玉。他听见动静,回头一看,只见发鬓鸦青,肌肤极白,丹凤眼中一双瞳仁色泽颇淡,映着雪直似两颗光闪闪的琥珀珠子。二人互相打量一眼,那男童便冷漠地转过头,重又呆呆地看树上的花。

  方天至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却不知怎么觉得有些熟悉,片刻后才忽地想起了碧峰寺的和尚无虑。他心中微觉触动,便不离去,反倒走去那男童身侧,与他静默地看了会儿梅花。那男童呆呆不语,像是神游物外,根本不在意来人是谁,方天至便也只安闲地站着。

  如此许久,待他自往事中回过神来,垂首看去一眼,却见那男童不知何时已不再看梅花,而是两眼定定地盯着他,脸孔上一丝表情也无。

  他衣着体面,生得又俊秀,瞧年纪许是蔺王孙的子嗣。

  方天至与他对视片刻,和声问:“小檀越喜欢梅花?”

  男童冷冷地瞧着他,又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瞪视。

  方天至见他不愿说话,也不强求,颔首辞别道:“贫僧先行一步。清晨寒重,小檀越勿要在池边太久,看够了花便回去罢。”

  那男童仍不言语,睫毛一垂,又静静地盯住他腰侧。方天至循之一低头,见他瞧得正是自己别在身上的一杆竹笛。再抬起头来,却见那男童又呆呆地,看竹笛的神情恰如适才瞧树上梅花一般。

  方天至心中微微一动。因这男童生得玉雪可爱,他起先只当他态度高傲,眼下再看,却忽觉这孩子沉默寡言到有些不同寻常,与其说他阴婺冷漠,倒不如说有些痴痴怔怔。

  他沉吟一瞬,问:“你会吹笛子么?”

  男童像是反应了片刻,才听懂他说了什么,迟疑地摇了摇头。

  方天至略生怜意,却不表露,反手将腰间竹笛抽出,递与他道:“相逢有缘,这笛子就送给小檀越。”

  男童闻言呆呆地盯住他,神情恰似一只眼珠冷冷发光的狸猫。

  见他不伸手接笛子,方天至再要言语,忽听身后不远外传来一阵虚浮的脚步声,来人恭恭敬敬道:“原来大师在此处,我家侯爷有请。”

  那男童向他身后望了一眼,忽而一言不发地跑掉了。

  方天至猜他或许情智有碍,也不出声挽留,执笛回首一看,见来者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仆人,便客气致谢道:“有劳老丈。”

  那老仆忙道不敢,当即引路在前,二人一路走过池苑亭廊,好一会儿功夫里除了几只鸟雀外,只见四下冷落凄清,竟连一个活人也没有遇见,方天至心觉奇怪,话问出口,那老仆叹气道:“唉,今天天还未亮,小侯爷便将阖府上下的下人都聚到一起,将大伙儿都遣散了。老仆我从小就伺候老侯爷,这里就是我的家,若离开海侯府,我岂不成了无家可归之人?何况人都走了,谁来照顾小侯爷呢?所以不管小侯爷怎么劝,我也不肯离开。只是府上人手不足,恐怕要怠慢贵客了。”

  方天至略一思索,道:“老丈今早可见过楚公子?”

  那老仆道:“楚公子一早便出门去了,说是要出门赏雪景,眼下已回来了,正与小侯爷一齐等候大师。”他踟蹰良久,忽而抬起头,苍老浑浊的眼睛哀盼地望着方天至,期期艾艾地颤声道,“大师,小人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问……大师知不知道小侯爷为什么要散了这一府的人?我们这些下人本不足为道,可就连……就连少爷小姐们,还有府上的姬妾,他适才都叫去了前厅……什么样的大难要到如此妻离子散的地步?这……这海侯府不能就这么散了啊!”

  方天至心中沉吟,但见他神色颇为不安,便开口道:“老丈安心,并无大事。”思及池边那男童,又问,“老丈适才可曾瞧见梅树下那孩子?不知他是什么人?”

  那老仆道:“他是小侯爷的儿子,行十一。这孩子也是可怜,他母亲早年……病死了,许多年来只有几个丫头仆妇照顾。他自己本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小侯爷很宠爱他,夸他武学天赋出众,日后必能成材,可事有不巧,他娘死了不久这孩子伤心过头,一日不小心滑下台阶跌破了头,从此有些……有些不大认人,整日里一句话不说,只是发呆。好好个孩子,算是没了前途。”

  方天至听了,惋惜之余也颇有些生疑,蔺王孙瞧着不过二十余岁年纪,对他来说,七八岁的儿子已不算小,可这孩子怎么竟排行十一?

  他婉言问:“不知蔺公子膝下子女几何?”

  那老仆道:“小侯爷喜纳姬妾,子嗣颇丰,今秋又得麟儿,是第二十六子。”

  方天至蓦地一怔,颇有些瞠目结舌之感,心下奇怪,却又不好多说什么。

  那老仆却又道:“十一那孩子大师也还远着点,他虽呆呆的,却又喜怒无常,毕竟是学过拳脚武功的,打起人来不知轻重,冒犯了您便不美了。”

  方天至道:“他总是无故打人么?”

  老仆道:“早些时候有仆妇怠慢他,克扣他的衣裳饭菜,他饿了冷了,便要发脾气打人,抓到谁打谁,拳脚十分厉害。先后有好几个下人给他打断了腿。到后来,若是有人打搅他发呆,他要打人。他不高兴了,旁人在他身边笑,也要打人的。小侯爷怜他,通常并不拘束,便由着他来了。所幸只要他吃饱喝足,旁人别去理他,他便很安静乖巧,除了不认人之外,倒也与寻常孩童无异。”

  方天至又问:“连蔺公子,他也不认得?”

  老仆叹了口气,点点头。

  二人又穿过一小片竹林,到了一道圆月门外,老仆止步道:“小侯爷便在里间等候,大师请。”

  方天至辞别老仆,独自入园,没走几步,隔着墙径间的挂雪湘竹,忽听有个清稚童音道:“父亲,儿子近日练剑又有所得,请父亲指点一二!”

  这男童话音未落,又有个孩子争口道:“孩儿也有进益,父亲今夏教的剑法已练通了。不如孩儿和五哥切磋几招,父亲瞧瞧看,我俩谁学得更强了一些。”

  方天至绕过竹丛,却见堂院前雪已扫净,青石阶上八扇雕花木门洞开大敞,露出正堂里乌泱泱一大群人,其中莺莺燕燕各色娇媚,想来是蔺王孙的姬妾。这些女子或搂或抱着许多孩童,最大瞧着也不过十一二岁模样,最小的方是襁褓之年。

  此时两个孩子越众而出,衣裳一紫一黄,个头方到成年人胸腰间,身上却都配了剑。

  堂上或坐或站,挤满了人。楚留香身为贵客,陪坐在蔺王孙身侧,端着茶水闷头细品,想来是觉得目下景况有些尴尬。二人一时都没瞧见墙竹下的方天至,蔺王孙只对着两个儿子微微蹙了蹙眉,叹道:“都坐回去罢。今日叫你们来,不是为了考较武功。”

  那两个男孩呆了一呆,有些无措道:“父亲……”

  楚留香见他二人嗫嗫嚅嚅,仿佛不舍退下,目光中颇有孺慕之情,微笑之余有心成全,便开口道:“所谓虎父无犬子,令郎二位一心向武,敏而好学,这是难得的好事。”

  蔺王孙闻言略一踟蹰,展眉松口道:“好,你二人就去外面比试,切记点到为止。”

  那两个小儿立时大喜,雄赳赳齐道:“是!”

  说罢对视一眼,各自手握剑柄,到院中拉开架势,锵地亮出了鞘中短剑。

第92章

  青光一闪,两柄短剑应声出鞘。

  这绝非孩童习武时常用的木剑之流,而是实打实由镔铁所铸的剑。只不过这剑的刃面还未开锋,两小儿切磋比武,也不会失手致对方于死伤。

  那两个孩童互道一声请,当下使出最擅长的剑法对拆了起来。

  他们打得认真无比,但年小力薄,内功修为也不济,瞧在方天至眼中就同慢动作一般,一招一式都清晰分明。八九十招过后,他看出这二人用的剑法虽略有些水平,但他们用剑的头脑却不大灵光,且小兄弟俩此时气力不济,铁剑已执得不是很稳,剑招也出的不够标准,显然分出胜负只在转瞬之间,单看谁更菜鸡一些。

  方天至还在旁观,堂上蔺王孙的神情已然阴晴不定,不等两个孩子分出高低,他忽然张口喝止道:“好了,不要再打了。”

  两个孩子如奉圣旨,当即一齐停手回身,眼巴巴瞧着自己的父亲。

  蔺王孙又愠怒,又失望,半晌才问:“累了么?”

  紫衣小少年更机灵一些,率先道:“孩儿不累。”

  蔺王孙道:“我瞧你可很累,已然学会把剑当成拐棍拄在地上了!”

  紫衣少年当即满脸通红,正自收剑讷讷,却听蔺王孙道:“斩潮剑法是刚猛之剑,出手切忌瞻前顾后,畏畏缩缩,要有一往无前的气势。你这一剑斩出去,能劈开一个浪花么?”又瞧了那黄衣少年一眼,微一叹息,“漱雪三十六式则是绵柔之剑,出手切忌直来直去,愣头愣脑,要有风吹雪绕之灵动。你自己觉得自己用得怎么样?”

  那两个孩子灰心丧气,气沮道:“孩儿让父亲失望了。”

  蔺王孙默然不语,目光自他二人身上淡淡掠过,缓缓将整间正堂中的儿女都望过一遍,末了道:“罢了。罢了。”

  楚留香见他神色郁郁寡欢,正要出言安慰,余光忽而扫到堂外有人自竹影中闪出,定睛一看笑道:“雪惊,你可来了。”

  方天至顶着屋中数十道目光跨进门来,向四下颔首一礼,才温言道:“贫僧早便到了,只是适逢两位小公子比剑,自觉惊扰不美,便在外面略等了等。”

  蔺王孙闻言苦笑一声,道:“犬子资质欠佳,让大师见笑了。”

  方天至私心很是赞同,但话不好这么说,便沉吟道:“我观令郎用剑招式极为熟道,必是寒来暑往,勤学不辍。有此恒心,日后必能成器。”

  楚留香亦赞同道:“不错。学武一道上,不乏大器晚成者。王孙兄你早年惫懒,及冠之时剑术才忽入佳境,六七年间便成了闽南名家,不正是个极好的典范?子肖父,孙肖祖,他二人年岁尚小,瞧不出什么,你老兄放宽心便是。”

  蔺王孙却意兴阑珊:“覆巢在即,又哪来时间等他们大器晚成?”

  四处落座的姬妾闻言花容失色,惴惴不安地骚动了起来。

  蔺王孙回过神来,环顾众人道:“眼下府上有难,尔等留下无益,不如就此散去。大管家与你们发下银钱后,你们……带着孩子离开罢。”

  他话音一落,一屋子姬妾便呜呜咽咽地娇泣起来。有说不肯走的,有问怎么回事的,更有不留神掐疼怀里孩子的,惹得小孩也哇哇大哭。一个小的哭了,引得一群懵懂孩童惶惶不安,热泪上涌,禁不住咧嘴加入,堂下当即便是一片起伏嚎啕,简直犹如魔音灌耳。

  只剩几个年纪稍长的孩子愣愣地站在原地,像误入鸡群的长脚鹤一样,一面有种想混入群众的冲动,一面又不敢无脑开哭,几双眼睛便红得兔子一样瞅着蔺王孙。

  然而蔺王孙不为所动,姬妾们哭了片刻,见他神态淡漠坚决,也不敢再惹怒他,便嘤嘤捧面地领着孩子去了。

  楚留香这个没见过场面的浪子全程只是低头喝茶,待女人孩子走个干净,才看着宽敞清静的正堂长舒了口气:“王孙兄,你这份艳福,寻常人可是万万消受不起的。”

  蔺王孙也自头痛,撑着额角苦笑道:“你还要来取笑我。”

  三人往后厅去用早饭。此时蔺府奴仆尽去,早饭不得不从简,只几样糕点粥菜而已。蔺王孙自觉怠慢,楚方二人却不在意。

  饭罢,蔺王孙道:“楚兄清早往何处赏雪去了?如此雅事,竟也不叫上我二人。”

  楚留香笑了笑:“不过是在附近转了转,随便看看。”又道,“海侯府占了整条街,外面的道路宽阔通达,极不易隐匿行踪。那给你送帖子的人轻功想必极佳,伪装的本领更是不俗。”

  话归正题,蔺王孙原来稍显轻松的面容又复沉重。他认同地点了点头,沉默半晌后,忽而想起什么,向二人道:“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楚留香道:“王孙兄但讲无妨。”

  蔺王孙道:“眼下既然送不走沈家遗孤,在下怕她独居在外,有个闪失,打算今日便将她接到府上,也好就近保护于她。”

  楚留香道:“这是应有之义。你若不放心,我三人一并去走一趟也好。”

  蔺王孙似难启齿,踟蹰许久道:“多谢楚兄好意。只是她虽知自己身世,却……却不知道,是家父遗失了令牌,这才使得沈家惨遭灭门。这么多年以来,……我……我……”

  楚留香已听懂了,他叹了口气:“所以这么多年来,你不敢同她亲近,也不敢告诉她真相?”

  蔺王孙凝眸不语,半晌道:“姓蔺的不敢亵渎沈氏遗孤。……我不配和她亲近。”

  楚留香又问:“你想要我们帮你保守这个秘密?”

  蔺王孙苦涩道:“是。”

  楚留香与方天至对视一眼,二人皆沉默了下来。

  蔺王孙道:“她自襁褓之年受蔺家托庇长大,若骤然得知真相,岂不痛不欲生……也许她这辈子也不会再快活了。所以二位……若此劫过后,我侥幸活着,还请你们替我隐瞒,让我再照顾她几十年。可也许……我会死在十五那天夜里。”他张了张口,“如果我死了,那就请你们告诉她。她瞧见我的尸体,也许也会痛快一些。”

  这番话太过沉重,让楚留香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望着蔺王孙许久,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不答应朋友的这个请求。

  蔺王孙又隐含羞愧地望向方天至。

  方天至便停下思索,淡淡道:“贫僧早已答应蔺施主,沈家秘辛绝不说与第四人知晓。”

  说罢,他又闭目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大约蔺王孙早已安排好了接人事宜,三人赶到地方时,别院里的仆役都已收拾停当,待马车一停稳,便三三两两提着包袱箱奁走了出来。

  方天至所在马车空间颇大,数人同乘仍宽敞舒适。此时他与楚留香对面而坐,心知一时半刻恐怕搬不完,便闲静闭目,念佛想事。楚留香一人闲极无聊,便掀开窗上锦帘向外打探。

  蔺王孙这座别院乌门窄窄,静掩内景,却拥梅林,倚碧波,后门湖畔犹泊着一条竹帘半垂的游舫。楚留香瞧了几眼,开口道:“此地景致清丽可爱,且不过盏茶时分便能驱船行到城中最繁华的河道上去,这小院作价一定不菲。”

  方天至道:“你说对了。贫僧曾到过此地,正是坐那艘船来的。”

  楚留香道:“那女孩带你来的?”

  方天至答:“是。”

  楚留香顿时感了兴趣,放下帘子问:“那女孩都同你说过什么?方不方便说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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