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鼎上软
他话音未落,周氏兄弟忽惊醒过来,急急道:“药……解药……”
他们的声音含混不清,仿佛说得十分吃力,方天至听了两遍才听清楚,道:“二位施主放心,稍待便可服下解药。”说罢,他望向密室中的金棺,轻声唤道,“沈施主,你怎么样了?”
金棺中毫无声息。
方天至又问了一声:“沈施主?”
楚留香此时也终于回神,叹道:“适才棺中传来异响,定是沈姑娘不小心触动了什么机关,恐怕她已凶多吉少了。”他说着,却不着痕迹地向方天至使了个眼色,手在地上轻轻划动,写道,“静观其变。”
方天至登时意会,眼瞧着他若无其事的脸孔,不由心想:“此人竟和我想到一起了,真是狡猾非常,难缠得紧。”
而楚留香见方天至微微阖目示意,便有气无力地续道:“咱们都情况不妙,眼下也无可奈何。还是等我缓缓力气,先从蔺兄身上拿了解药,再去瞧沈姑娘的情况。”
方天至含蓄地配合道:“再稍坐些时候,贫僧也可起身了。”
周氏兄弟却着急得很,仍吃力地叫道:“药……解药……”
楚留香苦笑道:“蔺兄就站在这里,两位老兄要是有本事起来拿,那尽管自便。雪惊兄,你同不同意?”
方天至没有开口。
楚留香不由向他瞧来一眼,却忽见他的目光正平静而专注地越过自己,望向更后面。
楚留香怔了一怔,心中猛地一跳,缓缓回头一望——
夜明珠雪白的幽光中,那口密室金棺的棺沿旁,不知何时探出了半张雪白的脸。那张脸很美,也很安静,上面生着一双漆黑的眼仁,正默不作声地从背后盯着他。
楚留香与这张脸对视了片刻,喉结动了动,道:“沈姑娘,你醒了怎么不说话?”
第112章
沈眠偎在棺材里,闻声轻轻眨了眨漆黑的美目。
她这般轻轻一动,整个人便又活色生香了起来,楚留香几乎怀疑自己眼花了,但脊背上竖起的汗毛却不会撒谎——适才这动人少女的神情实在是说不出的可怖。
而沈眠仿若无知无觉,她半张雪脸上尽是怯弱,一如往常般轻轻道:“楚公子……我刚不小心压到什么,棺材里忽地扑出一股烟粉来,我……我就晕了过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没事就好。我与雪惊兄本还在担心你的安危。”
沈眠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伸出四根削葱般的细指轻搭在棺沿上,道:“我没什么,就是头疼得厉害,动也动不了。楚公子,我呆在棺材里很是害怕,你能不能过来扶我一把?”
楚留香眉毛都没动一下,淡淡婉拒道:“楚某也极想帮姑娘的忙,但说来不好意思,我这个人自小怕鬼,万万不敢靠近棺材一步的。”
沈眠道:“这棺材里只我一个人,哪里有鬼怪了?”
楚留香道:“既然没有鬼怪,沈姑娘还害怕什么?这外面都是死人,你坐在里面才是既干净又舒服。”
沈眠似是有点生气了,眸光略带嗔怪委屈,轻轻道:“楚公子看来绝不肯帮我了?你适才明明能同侯爷过招,为何现下却连几步路都不愿走,任我一个弱女子躺在棺材里?”
楚留香不接话茬,只笑了笑:“这倒奇了。沈姑娘刚刚醒过来,怎么好似知道许多事一样?”
沈眠闻言没有应声。
半晌,她微微歪头,将下巴靠在手背上,用一种说不上审视还是亵玩的目光,静静地瞧着楚留香。
她的眼睛很美。美得几乎醉人,仿佛两瓣含着露水、拢着薄雾的桃花。
不管是谁,被这样一双眼睛凝视着,也该觉得十分享受,十分愉快的。
但此时此刻,楚留香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的脸上的确还带着微笑,但心底却生出了一丝淡淡的悚栗。这悚栗绝非来自惧怕,而更像是一种本能,仿佛与他对视的不是一个动人的少女,而是一条滑腻的蛇,或是一只雌伏的蜘蛛。
半晌,沈眠才终于微微一笑,仿佛不好意思了一般,柔声道:“对不起,我和你撒谎了。我那时并没有晕过去,只是太害怕,所以不敢出声。楚公子不会怪我罢?”
楚留香也笑。
他笑着摇了摇头,简直令人如沐春风:“怎么会?你这样一个弱女子,感到害怕岂不是正常极了?只是楚某也确乎不敢靠近这棺材,恐怕不能过去接应姑娘,想必姑娘也不会怪我?”
沈眠幽幽叹道:“我绝非不通情达理之人,既然楚公子这样说了,我岂能强求?”但话到此处,她忽地轻轻一顿,嫣然露出一个笑来,娇声道,“只是什么怕鬼不怕鬼的,莫非是楚公子的借口?你不肯过来,不会是中毒已深,又勉强同侯爷动手,眼下动弹不得了吧?”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楚某虽然中了毒,但倒不至于动弹不得。只要稍微歇两口气,不说制住蔺兄那样的高手,对付十几个蟊贼却轻轻松松。”他又向方天至努努嘴,“沈姑娘少坐片刻,不必惊慌。待会儿等拿了解药,雪惊兄佛法精湛,定然不怕鬼怪的,就由他来扶你出来。雪惊兄,你说如何?”
方天至还未开口,沈眠已若有所思的瞧着他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很对。不论过一会儿楚公子能不能收拾十几个我这样的弱女子,雪惊法师总能恢复过来些的。”
楚留香道:“沈姑娘何出此言?我干什么要收拾你呢?”
沈眠微微一笑,款款从金棺中站了起来。
夜明珠的光芒流淌在她皎洁的面孔、漆黑的檀发上,令她美得那么耀目,又那么纯洁,就连半湿的长裙也似天边白云织成,仿佛笼罩着一丝神性。
她缓缓跨出金棺,柔声道:“说来也奇怪,我本不相信楚公子动不了的。可你越是找理由不肯过来,我反而越觉着,也许你真的没法动弹了。”
楚留香脸上的微笑僵硬了起来,他道:“沈姑娘不是头疼得厉害,浑身乏力得很么?怎么忽然间又能走动了?”
沈眠嫣然道:“我休息了一下,已好多了。”她很是同情地瞧着楚留香,“楚公子虽不愿意帮我的忙,但我既然能动了,却很愿意帮你的忙,替你从侯爷身上将解药取来。”她说着,远远地绕到了蔺王孙尸身之后,仍谨慎地与楚留香二人保持着一丈有余的距离,口中则温柔道,“……也免得二位坐在冰冷的铜砖上,同这么一个死人面对着面,那多可怜呀?”
楚留香隔着蔺王孙的尸身,瞧不见她的面孔神色,只能瞧见尸体旁她露出的半条雪白衣襟和覆肩的黑色头发,口中干巴巴地问道:“沈姑娘在棺材里那么害怕,眼下倒好像不怕死人?”
沈眠没有理他,她小心躲在尸身后,只伸出一只雪腻的手,拉住蔺王孙后颈衣领一扯,将他整个人向后拉倒在地,又两手吃力地往后拖出一丈,直靠到铜壁边上,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转去摸尸身胸前的衣袋,将那只瓷瓶翻找了出来。
握着这瓷瓶,她才松了口气,抬头向楚留香莞尔一瞥:“我本是冒着风险过来的,但好在楚公子真的没动手来收拾我。看来你确实已动不了了。”
这一瞥极其违和。
因为她秋水般的美眸中,只流露出了极为残恶兴奋的目光!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一阵头皮发麻,喃喃道:“我行走江湖日久,见过数不清的美人,却还从没有人用你这种目光看过我。”
沈眠嗤地笑出了声,继而花枝烂颤地笑个不停,森冷冷的娇声问:“你是不是觉得,但凡漂亮少女瞧见你,都该含情脉脉地望着你,想和你睡觉?”
楚留香道:“不论想不想和我睡觉,她的目光总不该和屠夫看棚子里的生猪一样。”
沈眠几乎笑出了眼泪,她一手慵懒地撑在腰间,一手则仍在蔺王孙尸体上慢慢地抚摸,仿佛正同午睡的情人温存一样。这般摸着,她好不容易止住笑意,轻叹道:“若是依我的心情,我本会很残忍地对待你的。但你与这和尚一样儿,同一般的臭男人有些不同,又生得俊俏,我肯发慈悲给你一个痛快。”
楚留香淡淡笑道:“是么?我倒自觉和一般的臭男人没什么两样。”
沈眠抚摸尸体胸膛的动作一顿,目光则忽地妩媚起来,似要滴出水来。她咬着嘴唇,面露痴态的笑道:“自然还是有不同的。你们瞧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和尚正经,不肯睡女人。你也正经,你不肯睡朋友的女人。而一般的臭男人么……不仅喜欢睡女人,还很喜欢睡朋友的女人。”
楚留香笑道:“一般的臭男人什么样楚某不清楚,但我却清楚你一定没见过几个好男人。”
沈眠微微一怔,笑容不自觉地淡了下去。
半晌,她轻轻一叹,细声道:“是啊。我的命真苦。若楚公子也有一个我那样的母亲,怕也会和我一样命苦的。可现在你是春风得意的少侠,我却只能当个任人糟蹋的表子……这可真不公平。”
方天至听在耳中,只觉她口吻虽淡,却透出藏不住的刻毒和怨恨,几乎令人毛骨悚然,不由睁开双目,向她瞥去一眼。
楚留香则沉默片刻,道:“不知道沈姑娘的母亲是何方神圣?”
沈眠如木头一般发了会儿呆,才回过神,噙着微笑道:“你又何必问我母亲是谁?我又何必告诉你?楚公子与我说了够久的闲话了,莫非是在拖延时间?你以为到了眼下这地步,你还能将我怎么样?”
楚留香笑道:“沈姑娘好似很聪明,可未免聪明的晚了些。楚某也歇了有一会儿了,你怎么知道这区区两丈之间,我不能将你制住?”
沈眠嫣然道:“你若能动了,我这样一个不懂武功的女孩子,定然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但是很不巧……”她缓缓地叹息着,停放在蔺王孙胸口的手轻轻从衣襟中抽了出来,纤弱细腻的右手中,赫然躺着一只闪闪发光的熟悉银匣——
那银匣样式古朴,纹刻精美,匣口上的二十七个细孔,正黑黢黢地对准了楚留香的身躯!
楚留香笑不出来了。
看到这银匣的瞬间,他的背便已给冷汗浸透了。
半晌,他才轻声道:“暴雨梨花针。”
沈眠眸光闪烁,缓缓道:“不错。急中之急,暗器之王……据说香帅轻功冠绝天下,不知道躲不躲得开这暗器之王?”
楚留香沉默片刻,道:“这世上怕还没有人能躲过暴雨梨花针。”
沈眠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眼下楚公子的境地可很不妙了。”
楚留香道:“话虽如此,难道你要用这个对付我?”
沈眠欣赏着他脸上郑重的神态,柔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侯爷一定骗你说,这针匣已经空了罢?”
楚留香苦笑一声:“蔺兄又骗了我?可当年韩绮不是中了这暗器,从此消失无踪了?这匣中的银针想必没那么容易仿制罢?”
沈眠道:“这银针确实没法仿制,但你还是错了,因为当年中针的压根不是韩绮。这暴雨梨花针本就是韩绮的,更是他拿这东西射死了沈梁!沈梁死了,蔺合意他们乐得少个人分赃,干脆一把火烧死牵星山庄的老老少少……这针当时就钉在沈梁身上,你说老侯爷焚尸之前,会不会先将银针一根根剖出来呢?”
楚留香怔了半晌,道:“原来是这样……可是你……”
沈眠截口道:“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楚留香道:“难道你真的是牵星山庄的遗孤不成?”
沈眠嫣然一笑道:“我当然不是了。他们沈家人早死绝了。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是谁?”说着,她举着暴雨梨花针翩翩起身,向密室那头缓步退去,直走到半悬空中的玉雕大门前,她才停下步子,甜蜜蜜地笑着张了张口。
楚留香本以为她还要说什么。
但她什么也没说,而是忽然对着他按下了银匣!
刹那间,一种濒临死亡的大恐怖猛地袭上楚留香的心头,但他已来不及动作——
那漆黑的匣孔中,忽地放出一道疾风暴雨般的灿烂银光!
第113章
天下最快的暗器,能否射中天下最快的楚留香?
二十七枚细针化作闪烁的雪点,仿佛正是枝头凋零的梨花在暴雨电光中的颤影。梨花轻轻一颤的那刹那,就连楚留香自己也忽地闪过一个念头——他会不会今日就死在这座山腹孤墓里?
但先于这个念头,他紧绷的神经已先唤醒了他的本能。
在方天至的眼中,几乎在银针出匣之际,盘坐不动的楚留香忽像一头暴起花豹般,猛地向右飞扑了出去!
这个姿势并不优美,甚至稍嫌狼狈,但却是最恰当的法子,也确实已快到迅捷无伦。方天至扪心自问,便让他自己来,也不会比楚留香更快了。他这般想着,人却忽而出现在楚留香身后,长袖卷住他一条手肘,将他整个人往身后一甩一拨。
方天至沐浴在烛光中,铜砖上栖息着他颀长的影。
他是好端端站着的,没人知道他如何忽然站在了这里,他快到几乎不可思议,快到仿佛已在原地留下了趺坐的残影。而他那条洗旧发白的天青长袖,则仿佛山巅染翠的云带,楚留香卷着这片云,如一道柔软的风般溜到了方天至身后,但他的心却沉得像被万斤铁砧猛地砸中了一般——
他虽躲开了暴雨梨花针,但和尚却还挡在他面前!
再没有余暇,楚留香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正欲徒劳地扑开直面暴雨梨花针的方天至,却见那道银光灿烂的暴雨已倏而没入他周身。那一刹那,楚留香忽觉那暴雨仿佛并未打在和尚身上,而是将他自己冷冰冰地浇透了。他失魂落魄地呆立原地,正感到一阵席卷而来的悲痛,耳边却忽听到一阵金石相击般的叮叮脆响——
那响声密密麻麻,又近在咫尺,他忽地惊醒过来,瞪大两眼望着面前和尚的背影,却见他一丝痛楚的轻哼也未发出,只在那阵脆响后,张开袖筒在身前囫囵一卷。
楚留香忽地生出一个极荒谬的念头,难道那是暴雨梨花针打在他身上的声音?!
他猛地大叫道:“……你有没有事?!你是不是还好好的!”
方天至没有答他。他卷起的长袖还未垂落,人已缩地成寸般闪烁到沈眠面前,伸指在她肩胸几道大穴上轻轻一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