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鼎上软
黑暗中,有人迟疑道:“……十五万。”
方天至道:“十八万。”
他的语气沉着而笃定,仿佛已经势在必得,而十八万还远远不被他放在眼中。
那人踟蹰良久,终于沉默地退缩了。
无人跟价,磬响三声。
蝙蝠公子拊掌道:“十八万敲定。那么天美宫主就归赵先生了。”
他便似一个最热情而体贴的主人一般,微笑着吩咐,“在赵先生身边添一张椅子,莫让宫主站得累了。”
第133章
方天至静坐不动,等仆人来将一张椅子轻轻放到他身畔,并恭敬道了声:“客人请坐。”
殷妙一语不发,适才忽而急促的呼吸声也已重新变得轻柔平稳,她只轻悄悄地坐了下来。
方天至也沉默着。
他没有开口同她问一个字,因为他本也不需要她回答些甚么——
他已几乎都想通了。
蝙蝠公子并未在这件活人拍卖物上多纠缠些什么,就只当处理了一桩简单的生意一般,轻描淡写地开口:“今日第一场拍卖会,只还剩最后一样东西。这件东西……很不一般,我相信在座的诸位,应该都会很感兴趣。”
有人问:“这件东西总不会又是活人罢?”
蝙蝠公子道:“不。这是一条消息。我眼下能告诉诸位的,只有四个字。”
那人稀奇道:“四个字?”
蝙蝠公子的语调丝毫不变,只轻道:“四个字……九月初一!”
九月初一。
这四个字普普通通,仿佛只是一年中普普通通的一天,它究竟有什么深意,又凭什么令在座的人都很感兴趣?
方天至默念三遍,仍是毫无头绪,但在场的绝大多数人却都懂了——
偌大一座圆厅中,竟没有一个人对这四个字发出任何一声疑问。
它仿佛有一种不可匹敌的魔力,令他们甫一听到耳中,便连一丝细微声响都没有再发出,仿佛已集体消失在了深深的黑暗中!
蝙蝠公子微笑道:“起价五十万银子。诸位可以竞价了。”
他话音初落,有人便冷不防道:“五十五万。”
司徒先生旋即开口:“六十万。”
他口中的十字才出口,又有人道:“六十二万。”
黑暗中,加价声此起彼伏,他们却丝毫没有退却之意,只唯恐自己说得不够高,唯恐又有下一个人跟自己抢,仿佛口中叫出的不是白花花的银子,而是大海中取之不尽的海水!
不到一盏茶时间,叫价已涨到了一百五十二万。
若非亲耳听见,方天至绝对想不到只「九月初一」这四个字,竟然也能值这么多的钱。
这么想着,他忽开口道:“一百八十万。”
黑暗里忽静了一静。
拍卖到这般巨价,场中已有许多人咬牙退缩了,仍在争夺的几人只不过一万二万的加价,谁也未想到横里忽杀出一个人,开口便涨了二十八万的银子!
这人何以如此豪富?
难不成在家如厕用得都是纯金子的便壶!
蝙蝠公子轻笑了笑,道:“好。在下没走了眼,赵先生如此手笔,方不算堕了身份面子。”
方天至面不改色,“哪里。我不过是个穷鬼罢了。”
他二人如此自如对答,反倒令众人惊疑不定。
半晌,才又有人勉强道:“……一百八十二万二千。”
蝙蝠公子淡淡道:“刘先生,在下的拍卖会上,加价也是有规矩的。两千银子,您不若还是收回去罢。”
刘先生道:“这……事前也并没说好。一千银子,已足够三口之户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并不算很少。何况,我确实比赵先生多了一千,到手的银子,公子又何必拒之门外?”
蝙蝠公子还未说话,方天至便道:“二百万。”
刘先生又惊又怒,几乎要苦闷地捂住心口,连话都说不利落了,“你……你……”他似是发了狠,忽嘶声大叫道,“二百万二千!”
他叫得仿佛双亲去世,又好似有人从他屁股上割下了两大块肉一般,颇有那么点撕心裂肺的味道,倒令人十分惊愕不忍。
方天至不由等了等,才张口道:“二百二十万。”
黑暗中,忽有人猛一起身,劲力大到将臀下座椅都咣的一声带翻了开。
蝙蝠公子冷冷道:“刘先生,你莫非想在我的地方撒野?”
刘先生呼哧呼哧地喘息着,仿佛一头发了蛮的野兽。半晌,他才冷静下来,兀自摸索着扶起椅子,嘎声干涩道:“赵先生,好一个赵先生……嘿嘿,我认了,不敢再跟了!”
磬响三声。
无人跟价。
原本普通的器击,此时听在耳中,却那么令人心惊肉跳,仿佛黑暗中那被敲响的是一座高高的银山!
蝙蝠公子又笑着拍了拍手掌:“好!那么这消息就归赵先生了。第一场拍卖会结束,诸位也不必失落,稍待还有第二场拍卖会,在下准备了许多好东西,要与诸位好朋友分享,相信每一位来岛的客人,最终都不会空手而归的。”
他说罢,衣料轻轻拂动,似站起了身,“赵先生,请随我来。”
方天至淡淡道:“不知公子有何见教?”
蝙蝠公子道:“先生不必紧张。这一场结束,自然是要钱货两讫,交割清楚的。价值二百多万的货,您岂不也要仔细验一验才放心?”
方天至佯作思忖,缓缓道:“你说得也很对。那么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带上宫主同去?”
蝙蝠公子又笑了。
诚实得说,他的笑声非常动听,令人听在耳中,只觉如春风过畔,仿佛绿郊踏莎而行,真有贵胄佳公子当面走来一般。故而方天至虽觉得他好似笑得意味深长,颇具嘲讽之意,却也并不感到太被冒犯。
蝙蝠公子笑罢,道:“赵先生若喜欢,带她来也可以。”
方天至便也笑了。
他笑得也很动听,也像蝙蝠公子一般意味深长,“很好。这样我很喜欢。”
蝙蝠公子要去的地方并不很远。
一间石室,一桌瓜果甜酒,三张椅子。
三人都坐了下来。
方天至已开始渐渐习惯于黑暗,原本迷失的方向感亦愈来愈强,以至于用心深记,哪怕不凭墙壁指引,亦能游刃有余地找回从圆厅到这里的路。
蝙蝠公子先开口了:“不知赵先生身上可带了二百多万的现银票子?”
方天至一贯是很诚实的。于是他道:“没有。”
蝙蝠公子似早有腹稿,也不翻脸变色,只云淡风轻道:“这也无妨。本来我这里从未有赊账一词可言,没有足够的现银票子,却胡乱张口叫价,必然不能活着离开这里。但阁下身份不同,在下信你付得起这笔银子,你只需留下一件可支领银子的信物便可以了。”
方天至吃一口窝窝头不舍得配两口咸菜的选手,此时难免忍不住笑了。
蝙蝠公子涵养很好,安静地等他笑完。
于是方天至也不忍心令他等太久,便道:“你为何如此信得过我?贫僧自己都信不过自己。”
石室中倏而生出一阵奇特的沉默。
方天至坦然自若,甚至伸手在桌上摸了个梨子吃,也不知这个月份从哪里弄来的新鲜梨子,又大又甜。
良久,蝙蝠公子叹道:“你不该自称贫僧的,毕竟赵先生虽是个秃子,却绝非一个和尚。你这样说,岂不是等于在告诉我,你不是赵先生?”
方天至道:“贫僧何必告诉你?你不是早已经知道?”
蝙蝠公子淡淡道:“我虽知道,你却不必一再提醒我。”他的口吻忽而又转为温和,像是诚恳地对待一个认可的朋友,“阁下既然有本事顶替进岛,有本事在牢里带走我的人,又有本事走到圆厅中大摇大摆坐下,那么就是我的客人赵先生。”
方天至把梨核放桌上,道:“看来你不仅知道,还知道的很早。莫非我上岛时,你便已经知道我不是赵先生?”
蝙蝠公子道:“不错。”
方天至道:“我的耳朵还算灵,迎我的那个年轻人并不是你。”
蝙蝠公子笑道:“你的耳朵确实灵。”
方天至道:“他瞧不见我,也不曾听我开口说话,便能认出我不是赵先生。莫非他本就是赵先生的老相识?”
蝙蝠公子避而不答,只道:“我只是告诉他,如果搜身时赵先生胆敢反抗,又不肯说话,那么他必不是赵先生本人。阁下既然能顶替赵先生进来,必然与他打过交道的,当知道这个人虽生得高大,胆子却像针尖一样小,惯喜欢逢迎讨好别人。”
方天至想了想赵先生的尊范,叹道:“你瞧人倒瞧得很准。只是你的手下既然知道我不是赵先生,却仍将我放了进来,大约也是得了你的命令罢?这么一来,你倒好似提前便知道贫僧要上岛一般,若说得再可怕些,莫非这恰巧秃顶的客人,也是你特地为贫僧准备的?”
蝙蝠公子笑了笑,悠悠道:“找一个和你体态仿佛的秃子,可不算一件很容易的事。”
方天至道:“要安排这样一个秃子,你一定得知道贫僧会上那条船。可贫僧又为何一定会上那条船呢?自然是为了救人。这么说,阁下竟如同能掐会算,连贫僧要救人的事都一清二楚。”
蝙蝠公子温文尔雅道:“我虽知道你会上船,却不确定你能上船,不过有备无患罢了。阁下有本事飘然渡海,轻功之高,令在下佩服之至。”
方天至默默听了,道:“不知沈二现在何处?”
蝙蝠公子道:“请教,沈二是谁?”
方天至拨着念珠,心中轻轻一叹,道:“你既然不认得他,他当是天美宫主的人。我本以为你胁迫于她做事,如今看来仿佛也并非如此。”
蝙蝠公子微微一笑,“在下何德何能,竟能指挥得动堂堂天美宫主?不过是互惠互利罢了。”
方天至道:“哦?不知天美宫主将贫僧诓来这里,能得到什么好处?”
蝙蝠公子意味深长道:“阁下未免将自己看得太低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若稍施一二手段,便能得到阁下这样一位裙下之臣,在下若是女人,也是绝对愿意做这笔买卖的。谢三公子前事犹在,阁下难道还不懂么?”
方天至冷冷道:“二位如此筹谋,才是将贫僧看得太低了。”
殷妙本一语不发,此刻却忽而轻轻叹了一声。
她柔声问方天至:“你难道连一句话也不愿意同我说了?我就在你旁边,为何你却要去问他?我虽骗了你,可……你心里难道不清楚,他绝非一个好人,比我要坏上千百倍?他的话……难道竟比我的话更可信么?”
方天至还未答她,蝙蝠公子已慢条斯理的开口了,仿佛正轻轻感慨一般,“阁下可听见了么?你我同样都是男人,我扪心自问,若被天美宫主这般的美人如此相问,心中哪怕有万种疑虑愤怒,也舍不得再怪她一丝半毫了。”
殷妙如若未闻,仿佛正在黑暗中痴痴凝视着方天至,凄楚道:“你来救我……我心里很感激。我更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骗你。你是不是很怪我?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绝不值得半点同情!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曾对你有过坏心,可那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你……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方天至静静等她说完,才和声问:“贫僧早先就有怀疑,你并非是被沈二从窗外劫走的。只是不到最后关头,我并不肯轻易质问你。贫僧夜里明明听到你回舱的脚步声,现在想来,应该是铁夫人趁我二人甲板谈话之际,提前离开房间,在某处躲了起来。而你则一直留在甲板上,等她代替你抱着琴回去。趁此机会,沈二则从窗口攀出,制造迷药劫人的痕迹,等贫僧回到房间后,他再和你在甲板上汇合,就此杀掉两个水手,一齐坐小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