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因果定律
“皇上圣明烛照,臣等叹服!”
又来了,日常颂圣真是朝廷官员生活的一部分,胤禔揉揉耳朵:“朕圣不圣明,也得看你们这些切实办事的人。若是朕说往东,你们说往西,传到底下又被传成了往北,这朝廷得变成什么样。”
“好了,朕意已决,只要粤地处置得当,没有造成太糟糕的后果,那么吏部记档就不要将巡抚、藩台、知府、知县等记成中下。”
“皇上,以臣浅见,如此恐怕也有弊端。”刚刚回京,被胤禔弄进南书房的鄂尔泰开口了,只是没等他继续说下去,外头就来人禀告“八贝勒递牌子求见皇上。”
“老八?”胤禔心中皱眉,外人不易察觉的停顿一下才道:“叫他进来,急急入宫说不定有事要说。”
胤禩一来就见不同年级、不同官职的一帮人在乾清宫里,他心道来得不是时候,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八贝勒行礼之后,就地说道:“臣今日入宫,是听说皇孙中有人将南山集带进了宫。”
几个大学士、南书房学士还一脸发懵,鄂伦岱更是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而胤禔心中一凛,他想到了一个词:南山集案。
而南山集案还和皇孙扯上了关系,胤禔吐出一口气,语气平静:“八弟说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要从弘旺和讷甘入宫读书说起……
自从弘旺入宫读书,和其他府里的堂兄弟一样,为了方便干脆住在宫里了,之前又和大部队跑到畅春园,一帮孩子又读书、又玩,简直是乐不思蜀。
而胤禩每日对着空落落的府里,要去侧福晋那边瞧瞧,福晋就给他脸子瞧。而侧福晋在八福晋手底下多年,见着八福晋和耗子看见猫一样,小心翼翼的样子让胤禩心里也不舒服。八贝勒熬着熬着可算熬到了儿女回家,自然要好生带着孩子们说说话,问问他们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他们。
讷甘说宫里大姐姐常带着她们,还教她开始学拉弓了,还说过了年她可以学着骑马。女儿说话还有些奶声奶气,胤禩抱着女儿,搂着儿子,一时之间到也觉得人生圆满,别无所求了……直到弘旺讲起了自己的读书生活。
小孩子其实不懂那么多,只是觉得什么事儿新奇,就把新奇事儿都告诉阿玛。弘旺就说,之前他在书房里,弘晋哥哥原本拿来一本书,还说是外头的书,很有学问的人写的。
当时弘晗他们都不在,弘晋常得皇上的赏赐,也常被皇上带在身边,是比较受宠的皇侄。他炫耀,大家倒也很捧场的要借书看,弘晋就假意不借。双方正你来我往找乐子的时候,弘昪和弘晰都会来了,弘晰笑着将弟弟的书拿过来,看了几眼交给了大哥弘昪,然后弘晋就被弘昪拉走,不知道说了什么。
“儿子瞧着,好像是弘昪哥哥给弘晋哥哥教训了,弘晋哥哥都哭了。弘晰哥哥也一直冷着脸。”弘旺靠在胤禩身边,道:“然后等弘晗哥哥他们回来的时候,弘晰哥哥还说弘晋哥哥身体不舒服……感觉他们说假话似的。”
“你没乱说话吧?”胤禩笑着问道:“听话,记得阿玛告诉你们的吗?”
“记得。”俩孩子异口同声:“阿玛说叫我和哥哥妹妹,在宫里读书玩笑都可以,哥哥姐姐的事情不要乱插嘴。若是有人问,只说什么都不知道。”
胤禩这么教孩子,是慈父之心让孩子避险,但他自己的确对这件事上了心。
第250章 :皇帝的烦恼(二)
胤禩是个有本事的人, 这点胤禔一直是承认的,而且胤禩细心且精细。他真想琢磨什么,心无旁骛的状态下,就没有他弄不明白……或者说没有他搞不了的事。
因此现在听见胤禩说“如此狂悖之书, 居然流传到了皇孙中, 臣弟心中实在不安。是以特地来上奏皇上。”
在胤禩的奏报中, 他说的是从孩子那听说弘昪教训弘晋, 提到了一本名叫《南山集》的书, 原本他以为是小孩子贪玩, 看得是如《如意君》又或者《□□》等艳情之作。可后来想想, 若只是这种书籍, 弘昪不至于将弟弟教训一顿。
于是他向学士们打听了一下, 才知道这是南山先生戴名世的著作,此人曾经是正蓝旗教习,如今漫游于燕、赵、齐、鲁之间, 所著之书居然传进了宫里。
戴名世年轻的时候也是反清复明的支持者,等到参加了博学鸿词科, 上了年纪之后又变成了合作态度,以天下为己任。奈何科举运气不好, 在他看来, 一个旗学教习对他显然是大材小用了。那会他就停止了教习的差事开始游历。
直到康熙四十四年, 他又一次参加了顺天府乡试,终于考上了举人。转年却落榜会试, 原本康熙四十八年, 他可以再度参与考试的, 奈何先皇驾崩,今上即位, 元起元年的科考就暂且停了。
而这个南山集,是康熙四十一年,戴名世的弟子决定为师父出书而付印。其中关于当时的后金、农民军、南明等方面的描写……还算正常,大体没什么特别不可说的地方,无非是用了南明年号,但人家也用了后金年号。
但康熙初年,四辅臣办的庄氏明史案殷鉴在前,没人知道当今的心思,这会都闭紧嘴巴唯恐引火烧身。
胤禔皱着眉听到最后,问道:“朕想知道,八弟你到底是问了谁,把这本南山集问的这么清楚,好像你读过了。”大臣们也偷偷看向了八贝勒。
“臣,问了侍读学士何焯,他与戴名世有旧,也收过这本书。臣将此书带来了。”
何焯原本打算这一年就借口回乡,离开八爷府,不想赶上了康熙驾崩。他与老八也是多年情分,新君继位情况不明之时,何焯还是个要脸的人,这会离开实在是像是墙倒众人推。
而何焯年轻的时候,在和徐乾学翻脸之前,也曾经在京中放浪形骸。只是他的交友圈并不是成德、尤侗、朱彝尊那些人,而是方苞、和戴名世这些仕途不顺的。所以戴名世著作付印,当时何焯也收到了一本。
胤禩问起的时候,何焯也没有多想,就将南山集给了胤禩。至于胤禩如何知道弘晋拿的是南山集……他在宫里打听这种小事,简直是手到擒来。
现在问题有了两个:戴名世狂悖,笔下两朝易代之时对本朝颇有不敬—似乎,另外就是宫中皇孙如何得到宫外的这种书籍?还有一个不能宣之于众的问题就是,这个皇孙为什么是废太子之子?
胤禔看着胤禩,老八这是打算借着这件事卷土重来,不怕得罪人了?借着踩废太子给自己递投名状,这能屈能伸,皇帝觉得幸福来的太突然,简直不敢置信。
“你把书放下,暂且回去,朕先看一看再说。”胤禔看胤禩满脸失望,又道:“你的辛苦,对朝廷的忠心耿耿,朕还是知道的。去罢!”
胤禩这才退下。
胤禔也没心思讨论了,只是问鄂尔泰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臣想说,若是修改吏部对官员的考评,恐怕会出现另一个问题。”
鄂尔泰说的很小心:“臣在西南当了几年官,见过那种事:杀良冒功。土司杀掉自己的奴隶和良民,将他们的人头作为反叛的人头交给地方官,以便换取朝廷的赏赐……地方官其实也清楚,但没人会说。”
“你是说担心地方官为了自己的前程,没有邪教逼出邪教?”皇帝深吸一口气,眉头紧皱,这也的确是问题。鄂尔泰所言非虚,这种可能性存在,且极有可能发生。
“还需要慎重,需要相应的一些渠道避免此事。”
胤禔想到了三织造,如果要这么办,土客械斗频繁的地区、将来要办的改土归流的地区,都需要这种专属皇帝自己的信息渠道。
“鄂尔泰,你在外多年,也是历练有成。”胤禔微笑道:“朕对你寄以厚望,现下在翰林院好生养德,帮朕教导一下皇子和宗室子弟,朕是要大用你的。”
“臣,谢恩!臣微末之人,得皇上如此恩遇,粉身碎骨,万死难报!”
“好生养德,善自珍重罢。”胤禔让他退到一边,在场的就只有大学士和南书房学士,胤禔将八贝勒献上的南山集扔给张廷玉,道:“八贝勒做记号的地方,你读一读。”
“……昔者宋之亡也,区区海岛一隅,仅如弹丸黑子,不逾时而又已灭亡,而史犹得以备书其事。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闽越,永历之帝两粤、帝滇黔,地方数千里,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义,岂遽不如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而其事渐以灭没?”
张廷玉不敢读下去了,此书明确写了弘光、隆武、永历三朝年号,依照庄氏明史案的前例,这就是犯禁。他捧着书,深深地俯下身,不敢说话。
胤禔靠在炕桌上,看似闭目养神,问道:“这个意思,就是说弘光、隆武、永历就如当年的昭烈帝刘备,宋之少帝赵昺?”
他没说问谁,在场的人都不敢说话,张廷玉的手在发抖,皇帝声音平静,听在他的耳朵里却如天上惊雷一般。张廷玉吐出几个字:“回皇上话,正是。”
“狂生!不提少帝赵昺,就这三个人,也配和昭烈皇帝刘备相提并论么?”胤禔睁开眼睛:“笑话。”
“皇上的意思是?”在场的大学士马齐试探道:“您的意思是,不追究了?”
“……哼,这事且不急,国计民生方是大事。”一本康熙四十一年出版的书,不急着处理,再说胤禔其实不看重戴名世和什么“年号问题”,他关心的是,这本书怎么就到了弘晋手里?
皇帝站在乾清宫,隔着窗户看着弘德殿,吩咐人道:“把弘昪他们哥几个身边的侍卫叫过来。”
既然他们兄弟几个多少都要回家,心机,不,是老谋深算的皇帝怎么会不派人盯着些。胤禔就是好奇,他也算是经常关心几个侄子的状态,没听说他们和什么外头人接触?如果他们在自己这么彻底的关注下都能随意接触外头,胤禔觉得自己可以撞死在乾清门上了。
侍卫被叫来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是直王府的老人,是被胤禔盖章的“勤谨”,否则也不会派他干这个活儿。当时胤禔还特地叮嘱他,“阿哥们毕竟是胤礽之子,朕恐外人撺掇以至于君臣离心、父子失和,是以叫你去护卫他们。”
结果这个侍卫赌咒发誓,说皇侄们绝对没有在他的视线下和外头人有任何越轨接触,而且弘昪、弘晰二位阿哥都极为小心。前往郑家庄的时候,就算是出宫路上碰上什么人,他们都会避而不见。
“奴才实在、实在是,”侍卫发现自己说不清楚了,干脆道:“奴才愧对皇上,愿一死报皇恩!”
“……?”胤禔心道我还没说要你命呢,他马上道:“朕知道你的忠心,只是叫你来问问,你收拾一下不要叫人看出来,什么都不要说,回去罢。”
看来的确不是路上碰见什么人,那……胤禔激灵一下,他怎么也灯下黑了,还用什么侍卫,现成的书房为何不查!里头的侍读、侍讲、掌院学士,都是可疑人选!
前头说过,世间万事凡走过必有痕迹,此事亦是如此。
在将书房经常出入,以及弘晋的侍读、侍讲学士清查一遍之后,走进胤禔眼中的,是回京述职的某个官员。只有他最近出入上书房,算算时间,正好应该是弘晋拿到书不久。
此人是右都御史赵申乔的次子,回京述职,因为在山西太原知府任上官声不错,正好在胤禔让朝廷官员给皇子、皇侄讲外头民生的名单里。
为什么会盯上他呢?
因为他常年在山西为官,是噶礼的得力干将,胤禔最近翻看康熙过去的种种批红,发现赵凤诏此人,曾经在康熙面前将时人山西巡抚的噶礼夸成了“古今完人”“道德楷模”。
元起皇帝都震惊了,噶礼那么个东西,居然成了道德楷模?赵凤诏你到底和噶礼什么关系!
噶礼离开山西任上,也没忘了提携赵凤诏,可以说这个赵二和亲爹赵申乔的关系,还不如和恩主噶礼的关系。那么,噶礼和胤礽过从甚密,甚至收留了长泰之子,这个赵凤诏,会不会就是那个秘密和弘昪兄弟联系,给弘晋带宫外书籍的人?
那他为什么要带南山集……
胤禔盯着桌子上的那本书,道:“来人,将弘晋阿哥叫来。”
第251章 :皇帝的烦恼(三)
父子是冤家。
这种情况不止出现在佟国纲、鄂伦岱父子身上, 也出现在赵申乔、赵凤诏父子身上。赵凤诏是次子,一贯在家和老子、长兄关系不谐。赵申乔喜欢长子温和敦厚,哪怕前程或许没有老二好,但让老父放心。
没指望你光宗耀祖, 别惹事也是维护家门!可想到老二赵凤诏, 赵申乔觉得自己头顶为数不多的头发, 一把一把的往下掉。
赵凤诏和噶礼眉来眼去, 这件事赵申乔并不清楚, 他外任多年, 从知府做到巡抚。他在江南做巡抚的时候, 赵凤诏刚刚出仕。不比长兄, 可以留在父亲身边照顾老父, 赵凤诏被扔到了山西一待就是近二十年。
所以赵申乔只是知道儿子和同僚相处不错,并不清楚他和噶礼之间的关系,究竟深到了一个什么地步。毕竟, 赵凤诏从山西回京述职,宁可住在山西会馆, 都不愿意回家。
是以,当皇上将赵申乔叫到养心殿的时候, 赵申乔完全是一头雾水。
“朕叫你来世问问都察院明年京察何时开始, 还有户部差事办的不错, 从你开始至都察院小吏,有功者皆记档。”皇帝如此说道。
等到君臣二人一问一答谈好京察大计之后, 胤禔状若无意道:“朕记得山西知府赵凤诏, 是你的次子罢?这么多年一直在山西, 朕看他官声不错,吏部几次考评他政绩卓优。”
“回禀皇上, 赵凤诏正是臣之次子。”赵申乔听皇上夸他儿子,多少也有些高兴,还要板着脸做严肃状:“凤诏尚年轻,做事有疏漏之处,皇上过誉了。”
这年头的风气就是如此,老子是不能好好夸儿子的,夸孩子一句,得打击他一千句才能找补回来。胤禔也是在康熙管制下生活十几年的人,多少对这种父子关系有些了解,此刻也只是心中暗笑。
“赵凤诏在山西多年,当年曾经和皇考说,噶礼其人勤恳恭谨,在当地官声甚好。你觉得呢?”
噶礼在山西的名声……赵申乔眼前一花,开始发觉事情不妙,皇上这是要对先帝旧臣下手了?噶礼可是先帝表彰过、庇护过,一手提拔到两江总督位置上的。
“噶礼、噶礼是先帝褒奖过的能臣干吏,臣对他其实不太了解。”赵申乔额头上隐约能看见汗渍,“赵凤诏在山西时,臣在外地为官,父子同朝原本就该避讳……臣实是不知。”
“原来如此。既然这样,赵卿就退下罢。”皇帝顷刻换了一副面孔,虽然还是温和,但却带着略微不悦,空气里那种君臣和睦的气氛瞬间没了。
可怜赵申乔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出宫的时候后背都被汗打湿了,他被家中下人扶上马车,哆嗦着吩咐:“去、去把赵凤诏叫回家!”
“弘晋今儿还好?”胤禔溜达到御花园里,天气愈发冷了,他哈一口气,就看见一团白雾出现在空气里,皇帝对全都说道:“看着他些,别让孩子吓着了。”
全都揣着袖子:“奴才遵主子的旨意,一直让小太监看顾弘晋阿哥,阿哥一切都好。有主子看着,弘晋阿哥必定文武双全,学业有成。”
要说他们主子真是善心人了,对几个侄子一直关爱有加,全都都觉得这段时间,皇上对皇侄们的关注要超过对正经的皇子们了。
他们主子脸色那么糟糕,看见弘晋阿哥过来还是好言好语,所幸弘晋阿哥也是个懂事的孩子,没有骗皇上,照实说赵凤诏给阿哥们上课,对他们哥几个都不错,弘晋阿哥就从赵凤诏那里借了几本书,南山集是他随手拿的。
全都不知道全部内情,他只看见了胤禔关心侄子,好言好语对待他们,却没看见胤禔那天有意将南山集扔在桌子上。弘晋进门行礼之后,抬头就看见了眼前的南山集,这孩子差点瘫在地上没起来。
弘晋虽然得到了长兄弘昪的警告,拿走了他的书,虽然弘晋不太明白为什么哥哥如此惊恐。此刻在皇上大爷这看见这本书,弘晋第一个念头不是“皇上也读这书”,而是“皇上知道了!”
其实到底知道什么,他也不明白,他甚至不懂自己为什么害怕。
胤禔一见就知道这孩子吓着了,但还是懵懵懂懂的,他也无意吓唬孩子。赶紧叫他起身,还叫人端来点心,他没问怎么回事,弘晋却自己竹筒倒豆子将话说出来了。
这才印证了胤禔的想法,赵凤诏和噶礼是真有联系,关系密切,甚至噶礼这会还在托他看看废太子的儿子们。至于南山集,只是一个偶然。
不过此事也的确印证了胤禔的一个想法:废太子在某种程度上还没有被人忘记。或者说,很多人还在惦记他,其中未尝没有觉得废太子一系是正统的亲贵大臣。
不能这样下去,将弘昪哥几个隔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要打击如噶礼这样的人,明确表明态度:朕继位了,你们安生点!
只是年终岁尾,现在慢慢收集证据,得等到来年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