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因果定律
弘昸终于明白自己常常感到失落的根由,但他无能为力……他想起庆复那会被调走跟着大阿哥去兵部、户部办差,那之后庆复都没有和自己见过面。弘昸一直以为是庆复跟着大哥很忙,后来佟家出事,他被褫夺侍卫身份回家守孝的缘故。
可如今想来,未必不是人家攀上高枝了,“高枝”这个词出现在弘昸脑子里的时候,三阿哥的心颤了一下,原来他自己都知道,他不算是高枝……只要和大哥一比,他什么都不是。
不,或者说,他们哥几个其实都一样。二哥宁可跟着使团走那么远,冒着风险也要出去,是不是也想明白了这一点,要为自己争取立足的本钱呢?
几年前弘昸就读过触龙说赵太后,触龙说现在长安君有太后的庇护,若是他不为赵国立功,将来他要靠什么立足呢?
当初读这个故事,只是当成古人故事罢了,弘昸甚至有些不懂,长安君是赵王母弟,谈何无法立足,是否过于夸张了。而今设身处地,弘昸才明白,如果要成为“大人”,是否立功就很重要了。
否则为何纯王叔在汗阿玛面前能说上话,四叔能说上话,有些叔叔却只能靠边站,就像京里没这么个人似的。过去自己想的读书骑射要上进,真是太简单了,这世上不是那么简单的呀。
济南千佛寺始建于唐代,本叫兴国寺,因为后山千佛崖上有杨隋开凿的佛像,之后历经唐宋元明,佛像渐多,就叫千佛寺了。
作为齐鲁名胜,皇帝一家子来礼佛,挑选这里也算合宜。山东巡抚,河道总督、漕运总督,济南知府等大小官员早就预备好了迎驾,所幸皇上巡幸是有成例的,对于地方来说,只要皇上没有格外嘱咐,按照成例总不会出错。
极少有地方大员会在这种场合标新立异,因为不合身份,且会带来极高的风险。上到巡抚,下到知府,想的都是安生把迎驾大事办好,也就行了。
唯一可虑的是身边这个河督,他们悄悄看着跪在一边的河道总督陈鹏年,这个人不会要在迎驾的时候,将漕运和地方那点事上奏天子吧?
第286章 :扭转世界线(十七)
山东地方官来的这么整齐, 除了迎驾,最重要的目的是:怎么皇上跟前把新任河督陈鹏年给弄走。
还有就是,怎么把漕督施世纶给拉到自己的阵营里,山东巡抚蒋廷锡如此想道, 以施世纶的官声名望, 如果他和自己站在一起, 显然在皇上跟前更能添几分胜算。
施世纶上任没一年, 却几次被皇上召入京中, 显然是很得当今青眼的。
只是眼下太后礼佛这件事最要紧, 伺候好这桩差事, 才好谈别的。要不然, 当今还不得一巴掌把自己抽出巡抚衙门……
千佛寺作为数百年屹立不倒的名寺, 在对待达官显贵包括皇室的问题上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主持带着一溜寺内高级僧侣从寺外一直将皇太后迎入寺内。
为了表示孝道,皇帝带着皇子们骑马侍奉皇太后驾前, 等到太后登上轿子,皇帝又带着皇子皇侄们为太后扶轿。而皇后带着公主、福晋和命妇们一早等在了寺内, 迎候太后的到来。
整个礼佛的仪式肃穆庄重,高僧大德自是庄严, 皇室中的男男女女也是谦冲有礼, 经过在场所有人的口口相传—这个过程中免不了夸大其词, 这一次礼佛就变成了皇室好文重礼的宣传。
等到参观过千佛崖底下的部分石刻,太后将带来的武英殿制佛家典籍捐给千佛寺并赐予迎驾地方官员并地方上有名望的士绅们, 皇后和公主们将武英殿制书籍分赐朝臣乡绅并散于世子, 又听了一车的奉承, 这个活动就宣布结束。
“臣惶恐,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并诸公主等如此重礼崇文, 皇上、皇后并诸皇子、公主又如此推崇孝道,臣忝为巡抚,想到平日该做的教化之事还是不够,辜负了皇上赋予的重任。”
蒋廷锡恭谨的进行自我批评,胤禔坐在上首根本没往心里去,他喝着茶正在歇气。元起皇帝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大型典礼,可是又不能不做……
唉,做皇帝也有皇帝的难处,“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样的大事万万不可轻忽。
“蒋卿何必妄自菲薄,朕看过吏部档案,你的京察考绩一向是不错的。鲁地官绅民等也一向觉得蒋巡抚劝课农桑、重视教化,面面俱到,已经颇为难得了。再说本次朕奉皇太后礼佛于此,并无前例,你办的也很是得体。”
“皇上嘉许,臣受之有愧。臣食君之禄,理当为君分忧,今日臣在皇上驾前要弹劾奸臣!”
胤禔微微皱眉,列于两边的宗室大臣的呼吸一时之间也停滞了似的,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就变了。封疆大吏当廷弹劾,这种情况是非常少见的。
这么多年来,最出名的莫过于郭琇和明珠,左都御史郭琇弹劾明珠,那可是赤裸裸撕破脸了……如今蒋廷锡想和谁翻脸,非得闹的这么大?
在场这么多人里,有人是觉得蒋廷锡疯了,还有人觉得他是没事找事嫌自己日子过得太好,还有人想看皇上怎么处置,纯粹看个笑话。只有寥寥数人是心有担忧,只是有人担忧国事,有人担忧皇上本人。
“蒋廷锡……你想弹劾谁,说罢。”
胤禔摸着手腕上的佛珠串,这是皇太后礼佛之前命人供在佛前的,礼毕以后取下来挂在了他手上。老太太给儿子的东西,一番心意,胤禔也就带上了。这会摸着佛珠,他心里的气才消了些。
蒋廷锡想要说什么,胤禔心里能猜到九分,无非是漕运的事儿。年初的时候他把陈鹏年从武英殿放出来,拔擢为河督,就是让他替自己办这件事。而去年年末成为漕督的施世纶几次入京,无非是面授机宜。
施世纶作为施琅的长子,却没有袭爵靖海侯,袭爵的乃是施琅的第八子施世范。施琅前几个活下来的儿子,都因为父荫被授予了不同的官职,而侯爵的爵位交给了幼子。
考虑到施琅攻台之后又在台经营多年,这个安排,胤禔觉得是非常合理的。但此事之于施世纶,天知道他做何感想,总之这个人在仕途上是非常注重官声并且做出成绩的一个人。
看来是陈鹏年和施世纶这几个月都没闲着,而蒋廷锡作为山东巡抚,漕运一旦受阻,山东段受到影响,他担心自己的考评……当然了,也有民生。
“臣弹劾河道总督陈鹏年阻碍漕运,他寻借口阻碍漕运,妨碍民生,他是奸臣!”
蒋廷锡话音刚落,站在厅中和没资格站在厅中的山东官员齐齐跪下,大声道:“臣等请皇上圣断!”
这么多年以来,胤禔发现了一件事,如果说女人攻击女人,喜欢攻击对方名节的话。其实男人攻击男人也是一样的,在朝堂来讲,对应“□□”的,大概就是“奸臣”了。
一旦有一方说某方是奸臣,哪怕他真是秦桧,也得马上出来表示“我不是奸臣,他才是!”而蒋廷锡这个王八羔子这么一说,等于将“奸臣”逼到了死角,陈鹏年必须出来当庭对质。
这会,陈鹏年已经出列跪下了,但胤禔却没让他开口。
实际上被逼到死角的不只是陈鹏年,还有皇帝本人。漕督的动作碍于职务,比如在漕运分流海运的阶段,他做的不甚显眼。分流漕运的大部分理由都是陈鹏年找的,譬如河道改造、淤塞,等等。
但时间一长大家都能看出端倪,老百姓不知道,可同僚知道,你这河段没有动工,怎么就迟迟不肯开放……胤禔绝对有理由相信,考虑到河督这个位置的重要性,蒋某人绝对能猜到陈鹏年背后有自己支持。
这哪里是说陈鹏年是奸臣,这特么是在说皇帝是昏君,胤禔冷冷地环视一周,冷笑道:“陈鹏年是河道总督,你们是山东各地的知府,青州府?你出来。”
青州知府撩着袍角小跑入厅,跪下道:“臣青州知府叩见皇上……”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本朝惯例,知府离京赴任都要入宫觐见,朕是见过你的。你们青州靠着莱州湾,你也告陈鹏年?”
“臣……青州多赖漕运,漕运不畅,地方上实在艰难,求皇上明察!”
好,求朕明察,朕可要好好明察给你们瞧瞧。胤禔心中狞笑,脸上依旧八风不动:“如今才是开春,过去几个月都是冬日,漕运艰难,你们青州的日子是怎么过的?青州缺粮了还是缺物了?朕看折子,百姓的日子还是过得去嘛,地方乡绅之家还能吃上南方的菜。”
“怎么,他们的东西,都是陆上运过来的?”
青州府跪着,后背已经汗湿一片,蒋巡抚说的不是这个情况啊,这个发展不对劲……皇上应该叫陈鹏年出来对质,然后他们锤死陈鹏年,把漕运想要分流海运这件事给锤黄了。这、这怎么皇上直接就发难了,您都不遮掩一下的?
皇上既然知道山东大户能吃上南方的菜,说明皇上心里门清,今年至少莱州湾这边,海运没少出力。
他们这个弹劾奸臣本就不占理,陈鹏年做官多少年,他也不是个傻子。前头几个月都是冬季,多冷的天,民夫下水往年都有活活冻出病的。若是陈河督说爱惜民力,河道淤塞不好动工,地方官又能说什么。
蒋廷锡听皇帝没有叫陈鹏年出来对质的时候,心里就一片冰凉,他老于宦海,自然清楚皇上明白的袒护陈某,自然是清楚地方上这些弯弯绕,这位爷可真是……
完了,锤不死陈鹏年,怕是要锤死自己啊!
胤禔冬天就让河督、漕督动起来,也就是想最大限度减少损失。谁知道地方还要给他找事,今天蒋廷锡是担忧民生吗?便是真的担忧,怕是也没有担忧他蒋某人名声,又或者担忧他少收漕运帮派的孝敬。
据胤禔了解,这种钱都是按照官职大小孝敬的,想来山东这一片,蒋廷锡拿的必定是最大的份额。
“蒋廷锡,你是先帝拔擢,朕御极以后,想到你一贯老成,才将你放在这崇文重礼的教化之地。结果,你就这么排挤同僚,欺瞒君父?!”
这话说的非常严厉,但蒋廷锡却听出了皇上想要息事宁人的意味,皇上在避重就轻给大家一个就坡下驴的机会。
蒋廷锡沉浮宦海多年,此刻马上保住皇上的大腿,眼泪适时的留了下来:“皇上,臣并无虚言,臣忝为山东巡抚,本地却是多赖漕运,今年秋冬因为漕运淤塞而运输不易,臣看着河督陈鹏年没有疏浚河道,臣心里着急啊,知府们也是担忧民生,这才闹出了今天的误会。”
“都是臣之过,求皇上重惩微臣,臣万死!”
老小子,接的倒是快,蒋廷锡说自己是山东巡抚,山东这个地理大家都清楚,各州知府大多免不了与漕运、河运打交道。如今他自己拦下责任,说是自己先着急,然后知府们也是着急,可不就是担忧民生着急到了一起么……
“误会”,既然是误会,那就好解决了。就在此刻,当着山东官员的面,陈鹏年自我检讨说这件事该与同僚们说清楚,去岁冬日是最近十年少见的寒冬,他也是想着节约民力,并且海运可以走,才没想到漕运水手生计等问题。
旁人尤可,站在一旁的弘晗,最多见过京城破产旗人的吃相不好看,宗室大臣好歹还算体面,往日办差臣子们也是一本正经…大阿哥哪里见过这个,这都是封疆大吏、朝廷大员,是朝廷栋梁。
合着栋梁门扯皮,和京城那些破落户扯淡居然差不多……弘晗心里叹口气,偷偷瞄了一眼皇父,方才如果是他的话,一定让陈鹏年出来自辩,但这种事本人出来自辩马上落了下层,果然自己还是太嫩了。
第287章 :扭转世界线(十八)
“蒋廷锡瞻前顾后, 既想拉大旗作虎皮,又不敢真的触怒于朕。”
“所以他连借口、后路都想清楚了,发现朕不悦,就马上改口。”胤禔笑道, “这是个老滑头。就不知道漕帮会不会继续给他上供, 呵呵。”
大阿哥站在旁边听着, 等胤禔说完, 他就问道:“汗阿玛, 儿子有一事不明, 今番蒋廷锡如此冒犯圣驾, 难道就这么算了?他佯装刚直, 一副忧国忧民的面孔, 依次无礼于君父之前,若是不加以惩处……”
“你觉得他忧国忧民都是假的?”胤禔笑笑,“弘晗啊, 你得明白一个道理,在其位谋其政, 今日蒋廷锡能拉出山东那么多知府一起来告状,难道他们其中没有一个是关心国计民生的吗?”
“他虽然好名, 但吏部考评卓异, 难道是凭着溜须拍马?封疆大吏, 岂是那么好做的。”
弘晗认真听着,皇帝又道:“之前陈鹏年也上过折子, 从去年年末到现在, 山东漕运中破产者甚多, 并不是半分影响都没有。”
“那陈鹏年为何……他不是一向以爱民著称的吗?难道也是沽名钓誉!”
“你怎么会如此想?”
皇帝非常惊讶,非黑即白可不好, 他耐心道:“若是朕交给你一桩差事,但成绩要在日后看出来,但目前可能伤害民生,你就不做了吗?”
“那就是小仁,只看眼前那点事,喜欢眼前的所谓名声。长久于国并无益处,什么是计之长远,什么是鼠目寸光,你一定要懂。”
“蒋廷锡是巡抚,不管他出于什么理由玩这一出,但过问此事上奏给朕,都是他应该做的。若是因为此事而惩处他,将来还会有人忠诚直谏么?”
蒋廷锡就算拿了漕帮的银子,也不是不能理解,上到巡抚、下到知府,甚至县官,通常来说地方上的各种势力都会相仿社会讨好他们。地头蛇其实压不过强龙,因为强龙的背后是朝廷,若是地头蛇压的过强龙,那不是强龙不行,而是朝廷不成了。
但蒋廷锡也绝不是因为拿了孝敬于是谏言天子,若是他这么干,他也做不到如今的位置。
胤禔将话说透,弘晗心中颇有所悟,就此退了出去。
虽然不能惩治蒋廷锡,但小惩大诫,给他点教训还是应该的,再者说齐鲁要地,要改放在自己人手里。胤禔心里已经有了成算,西南正在搞改土归流,蒋廷锡这么厉害,应该多担些责任,换个位置。
至于弘晗,像这些事情就得看他自己的悟性了,这并不是能教出来的。
巡抚知府等官员看皇帝不打算追究,之后数日还夸奖了几个本地官员,也就放下心来,一心只管侍奉天子,好把这一家子平安送出鲁地。
“总算是有惊无险,”济南知府松了口气,“巡抚大人,皇上想来不会追究了。若是他追究了您,追究了山东上下大小官员,那陈鹏年也是孤掌难鸣,这差事不还是得咱们这些当官的来办么。”
蒋廷锡却道:“圣驾一日未离山东,一日就要小心!这位主子可不好伺候啊……”
“嗯,下官倒是有个主意,先帝祭过孔子,去过衍圣公府。大人,是否您上奏皇上,咱们也为皇上办一场祭典,多少是臣子的尊崇之意。”
看蒋廷锡没说话,济南知府又道:“大人,主上此来山东,在千佛寺封皇太后礼佛,又布施士绅,不也是宣传教化。下官等为皇上搭个梯子,也是忠君之举。您以为如何?”
蒋廷锡动心了,可胤禔不愿意,他好端端干嘛要去孔家做个磕头虫?
除非他有病。
“杨孙,你倒是很会给朕找活儿干。”皇帝似笑非笑的说道,“朕侍奉皇太后南巡,也是考察地方官员,孔家不过曲阜一乡绅尔。朕要祭孔,难道不能于京城国子监进行典礼!”
“臣有罪!”蒋廷锡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赶紧低头认错。
“你何必如此,这几年你在山东也辛苦了,诸事处置的不错。”胤禔反而开始温言抚慰蒋廷锡,“你的功劳,朕也看在眼里,如今只盼着你们和衷共济,为朝廷效力。”
“臣遵旨,谢恩!”
蒋廷锡悬着心将圣驾送走,发现自己的家眷还得到了皇后的赏赐,以为皇上不打算追究,打算把他和陈鹏年弄成个“将相和”敷衍了事,不成想等圣驾到了江宁府,南巡即将结束的时候,蒋廷锡收到了旨意,叫他去贵州……
贵州啊,那是什么地方!
蒋廷锡两眼发直,想要上折子,他不当官还不行么,回老家还不行么!皇上您放过微臣吧!
他折子写的催人泪下,什么仕宦多年未归乡啦,什么公务繁忙都顾不上家中老小啦,诸如此类。文章写的情真意切,奈何皇帝不吃这一套,两本奏折留中不发。
第三本折子,蒋廷锡终于认清现实,乖乖上折子说自己已经收拾好东西,奉旨前往贵州了。皇帝这次很给面子,西南改土归流的差事不好办,所以明发谕旨好生慰勉了蒋廷锡一番。
打发走了蒋廷锡,未来半年之内,鲁地官员被胤禔换了三层。而剩下的人无不战战兢兢勤于王事,没人愿意被皇帝打发到那种偏僻有瘴、地理艰险的地方,哪怕看上去颇为荣耀。
此时距离胤禔第一次前往江南,已经有了近三十年;距离胤禔带着孩子们随驾前往江南,也有快十年了。如今胤禔终于作为大家长带着全家老小出现在了江宁府。